此时哄传出去,满城尽知,莫不吐舌摇头,说这姓严的真好手段。又有暗中叹刘蕴平日刻薄人,应有此报,不怕你屈狗阴的,难入难出,他钻得入去即打得出来。
刘蕴到了府中,内外人等都在厅前交头接耳议论,见了刘蕴回来,齐上前争问姓严的可有着落?那三位姨娘分外关心,刘蕴叹了口气道:“再不要提起,真真做梦也想不到。”遂说:“业已报官,刻下四门差人追获,限三日交案。”众姨娘听了,皆嘿嘿无言,垂头丧气。刘蕴也坐在一旁嗟声喀叹,田文海劝道:“少老爷都要看破些,银两骗去是件小事,若将万金之躯急坏,却值不得。好在已学成烧炼法术,慢慢的补足就是了。”
这句话提醒刘蕴,始略解愁肠。过了三日,亲往县中催案,仍无着落。上元县又加了两名差役,复限三日。谁知这新闻传说到那借银子几家铺户耳内,都惊慌起来。约了田文海过去,要索借项,情愿不取利息,那三个月限期万不能待。田文海回府与刘蕴商议,刘蕴亦无力一时措还。惟有勉力凑了数百银子烧炼,能化出十倍来,即可清结。那料照样行去,皆不灵验,反将母银炼少了若干。方知姓严的作法都是假的,想系药力『原故,依方配合药料,亦全然无用。刘蕴这一急非同小可,只落得恨骂而已。外面各债又逼讨甚紧,惟有叫田文海将软硬对象及三位姨娘房内的首饰变卖,仍不足数,又将本宅住屋花园转卖于人,自己另寻了一所小小房屋居住,始将各债弥补清楚。外人皆知道刘府穷了,从此更拖欠不来。
上元县的案虽然迭催,无如首犯远逃,难以即获。差役等人三日一追,五日一比的,都没有着落。上元县又悬了赏格在外,闻风送信者给银五十两,扭交来衙者给银一百两。遍处贴了赏格,仍是杳无消息。初时刘蕴到了一限,即赴县内催闹。以后闻差役人等有因追比身毙者,也只好暂缓。
刘府众家丁见主人家道日败,又因刘蕴不时打骂,将他们出气,遂纷纷托故各散。那一班梨园清唱,在刘蕴甫经拮据的时候,即另寻主顾别去。近来除了三位姨娘与大姨娘新生的一个女儿,亲丁五口,其余男妇人等只剩了内外六七人,都是昔日受过刘先达的恩惠,不忍抛撇小主人。连田文海都借事搬了行李出府,不过每月来走一遭。
刘蕴终日想到姓严的骗他一节,即愤填胸膈,咬牙切齿的痛恨,或寻事内外人等打骂。加以衣食日迫,只靠搜罗对象拆变用度。刘蕴往日又克薄异常,无处借贷,更增烦闷,渐渐喜怒不定;若是病魔。起先不过自言自语,久则郁闷太深,痰火上炎,竞成了疯颠之症。时而笑时而哭,舞刀弄棍的赶人杀打,吓得三位姨娘与几名男妇都不敢见面。有时赤足蓬头跑到街市上,抓住行路的人混撕混咬。人见他是个疯子无理可说,甚至衣服扯破,面目抓伤,只好自认晦气走开。刘府门前那一条街上,都断了行人。
几名不去的男妇,初时原不忍走,无奈受不过刘蕴的凌辱,又见他每日杀人打人,有性命之忧,男妇等约齐了到刘先达神主前,伏地大哭一场,不别而去。可怜三位姨娘一天都不得一餐饱食,面前又没了使用的人,有时刘蕴闹着打了进来,分外害怕。大姨娘是有母家的,带着亲生女儿回了母家。二姨娘、三姨娘皆是苏州人,年纪又轻,又是行户出身,那能受这般苦楚,亦随火姨娘回去,自家拣个年齿相仿的人,各各改嫁,另投生路,单丢下刘蕴一人。
他此时疯疾日重,三位姨娘逃走他也不知。逐日疯疯颠颠的在合城乱跑,饿了抢些食物,不问美恶吃他一饱。甚至三五日水米不得入口,有好善的给他些残羹冷炙充饥。夜间即在街市上睡卧,弄得垢面裸身,形同鬼魅。亲族中平时都恨他行为不正,也不来过问。那一所新买下的住屋,亦被原业勾同邻舍私卖去了。一日,双福在街上碰见刘蕴,不禁点头叹了几声,回来即禀知小儒。小儒喟然道:“我早知此人不得收常他在常州投河,我救了他性命,应该从此洗心革面才是。不料刘先达一死,他在丧中即蓄养姬妾梨园,一味浪费。此人良心已丧,安得不败?也是他父子平日作为的果报。”
这日,相巧小儒出来拜客,刘蕴忽然片刻明白,让过仪从,突然上前,一把拉住小儒的八人大轿,喊道:“小儒兄,久违了。我被那姓严的骗得好苦。”两旁随行的人,见刘蕴拉住轿杠,很吃了一惊,一拥上前,大喝道:“你这疯子该死,敢冲大人的道,又擅呼大人名字,应当何罪?还不滚掉了。”那藤棍皮鞭如雨点相似打下。小儒坐在轿内,初时倒被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觉心酸,起了恻隐之念。急喝住众人不许动手,问道:“你还认得本部堂么?你拦住我轿子意欲何为?”
那知刘蕴被众人一阵吆喝打骂,又迷了本性,指定小儒哈哈大笑道:“你知我是谁?我乃玉皇大帝亲生三太子。只为失手打碎香案上八宝乾坤如意净瓶,贬往人间做一朝人王。现在上帝差了三十万天兵天将,及四大部洲各路神祗下凡,助我开疆拓土,建号称尊,享受人间大富大贵,拿严嗣陵那奴才,剥皮揎草,报恨泄忿。你本是我父上帝驾前一名童儿,我所以认得你。昨日我已降旨与你,命你做前路先锋,杀了姓严的,叙你首功。日后我登了九五,封你为王。如敢违旨,立即枭首。”
众人见他乱说疯话,又要上来打他。小儒摇手道:“此等疯子何足计较!”再见他形容枯槁,面目歪斜,与当日那翩翩佳俊,竟成天渊之别。心内着实不忍,即命众人好好扶他过去,当传饬上江两县渝知合城居民人等,不准欺他疯颠,任意作践。他若抢了饮食去吃,开明若干,五日一报上江两县,本部堂照例给价。上江两县奉渝,传齐各坊保甲,分头晓谕合城知道。合城的人得了信,争着给饮食与刘蕴吃,每日加倍的呈报两县,到总督衙门内领价。自是刘蕴逐日倒得个饱肚。
上元县见失主不追,也缓了下去,出了封海捕文书,将就了事。又知吉亨店主实系无辜,着取保释放。
小儒回衙,来至后堂,将在街市上遇着刘蕴,又如何安排交代上江两县,可以不致饿死,说与方夫人知道。方夫人点首道:“此举乃一大功德。遥想刘先达昔日赫赫当朝宰相,名重一时。刘蕴又是少年科第,位列乌台,亦可谓堂构相承了。惟心地不良,他父子踵继作恶,即一败若是。而今刘蕴又得此奇疾,为万人唾骂,真是眼前地狱,报应昭彰。可惜这一分人家竟成烟消火灭。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斯言非谬。我家先后两次救他,也算尽了同年一场情谊。”
夫妇正在叹息,忽见双福上来道:“二老爷从杭州回来了。”未知陈仁寿来作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附茑萝韩娃得所拘礼法祝老却婚却说陈仁寿自入了泮,即至小儒任所奋志读书,又有甘誓课艺甚严,文学大进。今秋适逢宾兴之年,小儒早早打发他赴杭乡试。到了场期,陈仁寿平日揣摩纯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三场文字,主司大为赏识,榜发高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南京,小儒欢喜非常。
陈仁寿谒见房师,回家祭祖,诸事已毕,又到藩司衙门见了王兰,即起身回转南京。先与小儒、方夫人请安,随后又叩谢甘誓教诲之恩。小儒道:“吾弟今秋高捷,令人欣羡,始遂了愚兄注念一场;但愿指日春闱,连翩直上,方不愧我陈氏书香继起有人。吾弟正年富力强之时,从兹当勉益加勉,切勿自恃一第堕废半途,即幸甚矣。”陈仁寿唯唯受训退出,命人发了行李上岸,在衙内住下。暇时仍呈艺就甘誓训诲,专候交了冬令,起程入京。
这日,小儒正在内书房与甘誓、陈仁寿闲话,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拆开细看,原来是云从龙由苏州寄来的。前面叙了数行别后寒温,入后即说到日前过南京时,已与小凤约定,一至苏州即来接彼。“但我处未便差人迎娶,可请转饬尊纪双福暗暗知照芳君一声,并着双福亲送来苏,庶可免外人知觉。犹有请者,芳君婢子玉梅,为人聪慧端庄固不待誉,其先世本系旧族,因玉梅幼失怙恃,流落青衣。所幸白壁坚操,葳蕤自守,弟不忍其湮没风尘,意在认作寄女,择适快婿。闻令弟介臣孝廉尚未授室,若论才貌正堪匹耦,若论门楣则伊先世亦可追溯。小弟欲令玉梅奉侍介臣,谅仁兄素称通脱,必不泥于俗见,目弟为冒昧从事。未免以令弟作婿,妄自尊大处,尚祈恕罪不恭,如蒙金诺,专盼命下”。
小儒看毕,大笑道:“在田所言正合我心,彼犹恐我以门第高下见却,尚非真知我者。”即将来信递与甘誓道:“我正筹划介臣姻事,必得一佳耦始不辱没。玉梅我是见过的,我亦料定此女断非终老风尘。玉梅本姓韩,昭阳人氏,其父曾入胶庠,书香世族历历可考。惜其父早死母亦继殁,无所倚赖,方卖与蒋家为婶,故举止犹不失大家风范。何能因此日沦落,即卑鄙其人。况又得在田认作寄女,为我弟妇更名正言顺了。未卜又盘先生以为然否?”甘誓看了信道:“妙极,妙极!若说此女我亦见过,真不愧为介臣之妇。既然其父是名教中人,更复何疑!”陈仁寿见小儒与甘誓皆称赞不绝,自己也没有不愿意〔的〕。
小儒又取信回后与方夫人商议,方夫人亦深以为然。小儒同双福到蒋家,说知从龙来意,并嘱小风早为收拾。即着双福同了几名老成仆妇,封了一号大船,送小凤往苏。又写了回信寄与从龙,书中备说:“极承雅爱,为舍弟作伐,得配玉梅。弟亦久有此念,惟恐芳君不许,徒托空谈。今仁兄专主撮合其间,想芳君亦无间言,谨遵来命,即以回书一言为定,统俟舍弟春闱后再行送聘。”双福取了回信,来至小凤家,说明次日起程,先将行装等件发往船内。
小凤与小怜虽属异姓,情逾骨肉。此日一旦分离,万难割舍,整整叙说了一夜。早间,去辞别慧珠与王氏、二娘。慧珠见小风又得了归着,想到自家身上,不禁一阵凄然泪下。同着小怜直送小凤至门外,复彼此叮嘱一番,小风方上轿而去。双福坐马随着轿子,出城上船。早有小儒拨来的仆妇接进舱内,双福即叫开船,向苏州进发。在路耽搁非止一日,且自不提。
单说小儒自打发双福送小风起程,又算了却一桩朋友首尾。惟记念伯青何日方回,回时怎生去与祝公说项,使彼无辞可诿,固不负伯青畹秀两人素愿,又不落者香等笑话。这日,正逢衙参之期,藩司来见,说到已闻江中堂明日可抵码头,奉旨到处文武由司道以下者,须出郭迎送。今届本城,司里亦当往迎。“大人与江中堂也系世交,还是亲往,或委员前去?”小儒听了大喜道:“江中堂既已回来,伯青必然同至。”即委了两名员弁,随着藩司去接。
次日,果然江丙谦的座船抵泊水西门外,满城文武各官由藩司以次皆出城亲迎;只有将军与制台两处委员前来。江公为人向来谦和,待下有礼,况又是父母之邦,无论大小官员皆亲见称谢,悉以本省父母官之礼接待。当又差人持了名帖赴将军、制台衙门道谢。午后方坐轿入城,伯青亲送江公回府。江老夫人得信,带着媳妇出迎,伯青叩见了舅娘,又与琼珍小姐问好,略坐片刻,即辞别回家。
到了自己府前,早有祝安率领内外家丁排班伺候,连儿下骑扶着轿子至二门外,梅仙亦接了出来。伯青下轿,先与梅仙问了安好,始入内叩见父母。祝公夫妇见儿子姿容如故,自是欢喜。大概问一问京中各老友近况,又问江公一路平安?伯青侍立应答。祝公即命他回房少歇,伯青退出。进房与素馨小姐见礼,少年夫妻久别乍见,自然另有一番难以言语形容的情况。伯青换了便服,祝公又赐下一席酒来,并吩咐伯青远归劳乏,不用来请晚安,早些歇息。伯青站着一一应诺。使婢上来调开桌椅,夫妻对坐小酌。席间,彼此各道别后衷曲。伯青不敢多饮,二鼓即命撤了残席。少坐片刻,使婢服侍夫妻归寝。
次早,伯青至各处亲友家拜会,随后方至总督衙门。小儒接进,各叙契阔。小儒道:“我辈至好诸友皆沐简放,我正拭目以望贤弟,孰意贤弟竞甘自退衡茅,俺然世外,娱奉老亲,以乐林泉,真非我等世俗之见所能料及。”伯青笑道:“小弟自知才绌,不堪治世I幸能愚而安愚,作退避之计,岂可与诸君雄才火略相颉颃哉!而诸君中惟吾兄尤擅一时;由令守擢拥节旄,将来竹帛永垂定可跂待,我等望尘不及,奚止万倍。”小儒大笑道:“伯青亦来谬奖我了。愚兄不过上荷国恩不弃菲材,下叨诸兄福庇,自末秩以寄专阃,均幸无陨越耳。”
小儒又细问京中近来情形,方说到从龙日前已接了小凤至苏。伯青点首道:“从龙,芳君亦得其所,惟畹秀,爱卿他两人……”说到此处顿然缩住,脸上现出凄然不悦之色。小儒忙用别话支开,即说到刘蕴家事,目下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我虽渝令上江两县安排过他,无如终日疯狂颠倒,饥寒不时,想亦难久于人世”。伯青长吁道:“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刘先达为相之时,一味倾陷同僚,暗刃伤人。刘蕴又专于倚势害民,荒淫无度。此等人家没有恶报,倒不见上苍有福善祸淫之意了。《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刘蕴乃自作孽者,彼亦广置姬妾,惜皆不育,眼见得宗桃又斩。我辈观此,可以知所戒惧。”小儒亦叹启,称足,又留伯青吃了饭,方告辞回来。择日祭祖扫墓,接着众亲友纷纷请酒,闹了十数日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