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城军马司姓周名纡,本来是做雒阳令的。因为他办事认真,刚廉毅正,从不徇情,所以章帝极其器重他,由雒阳令一跃而为京都九城军马司。他感受当今的厚德,越加懔守厥职,不敢偷安一刻。未到三月,将京都内外整理得一丝不乱。章帝见他这样的忠城,自是恩宠有加。可是他生性骨鲠,章帝常常有些赏赐,他完全退回,向未受过一丝一缕,由此章帝格外敬爱。他的第一个好友,就是第五伦,平时常在一起磋商政治。
他的老师,就是那铁面无私的赵熹,所以他的根本也算不浅。
窦氏群雄,见他还畏惧三分。
本来忠奸极不能融洽的,各行各路,河水不犯井水,周纡虽然不肯阿私,但是不在他的范围之内,却也不喜多事,所以窦氏处了二年多,尚未反过面孔。他今天正领着禁城的校尉在大操场上操,那黄门侍郎窦笃因为别事耽搁,一直过午才出禁门,纵马到了止奸亭前。
看官,这止奸亭,又是什么去处呢?原来禁城以外,四门建设四个止奸亭。每亭派兵一百,一个亭长,专门搜查过时出禁城官员的。
那窦笃一马放到止奸亭边,这亭内的亭长霍延挺身出来,拦住马头,厉声问道:“来者住马!”
黄门侍郎窦笃眼睛哪里还有他呢,昂头问道:“你是何人,拦在马前,意欲何为呢?”
霍延答应道:“你休问我!凭他是谁,过午出禁门,我们是要搜查的。”
窦笃道:“我今天因为在朝中议论国家大事,所以到这时才出来。我又不是个罪犯,要我们搜查什么!”
霍延答道:“我们不知道你是罪犯还是好人,我们只晓得奉上司的命令搜查的。”
窦笃大声说道:“你们奉的谁的命令,要在这里搜查行人?”霍延笑道:“亏你还是朝廷议论国事的大臣,连这一点儿都不知道。止奸亭也不是今朝才立的,你要问我们受的谁人命令,我告诉你罢,我们是受的九城军马司的命令,九城军马司是受万岁的命令。你不准搜查也可以,但是你去和万岁讲理。
到我们这里,我们当要照公办公的。请快些下马,让我们搜查一下子你便走罢。”
窦笃大怒喝道:“今天咱老子不准你们这些狗头搜查,便怎么样呢?”
霍延也不答话,忙向手下喝道:“将这狗官拖下来!”
话犹未了,走上几个守亭兵,将窦笃从马上不由分说地拖了下来。你也搜,我也查,将个窦笃弄得气起,不由得泼口大骂,恼得霍延性起,忙喝道:“打!”那些兵士你一拳,他一足,打得他发昏章第十一。这正是:半途遭毒打,狭遭遇冤家。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妖态逼人难为长舌妇忠言逆耳断送老头皮
却说黄门侍郎窦笃依官仗势,居然不准检查,而且满口狂言,任意乱骂,恼得霍延火起,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狗官抓下马来!”话说未了,早拥出数十武士,你一拉,我一扯,不由得将一个窦笃拖下马来。
那窦笃还不知厉害,泼口大骂道:“好狗头,胆敢来和老爷做对头!好好好,今天看你怎么样咱老子就是了。”
霍延听罢,几乎将脑门气破,大声骂道:“好奸贼!你过午从止奸亭经过,胆敢不服王命,拒抗搜查,还满口胡言,老爷们当真惧怕你这狗官的威势么?众士卒!他嘴里再不干不净的,就给我打,将这奸贼打死了我去偿命。”
那窦笃眼睛里真没有这个小小的亭长了,听他这话,更是怒骂不已。
那些士卒,还不敢毅然动手。霍延大声说道:“你们刚才难道没有听见我的话么?”那些士卒这才放大了胆,将窦笃按住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足,将个窦笃打得挣扎不得。
这时早有人去报知周纡了。周纡听说这样的事情,赶紧飞马来到止奸亭,瞥见众士卒将一个窦笃已经打得动弹不得了。
他忙下了坐骑,询问情由,霍延便将以上的一番情形告诉与他。
他冷笑一声说道:“他们这些王公大人,眼睛里哪还有一个王法呢?”
窦笃见了周纡,便说道:“爷爷,你好!你仗着你九城军马司的势力来欺压我么?好好!咱现在和你没有话说,明天上朝,再和你这匹夫见个高下就是了。”
周纡微微一笑道:“侍郎大人!请不要动怒,只怪他们这些士卒,太也狗眼看人低,认不得侍郎大人,并且胆有天大,竟敢来和侍郎大人作耍。要是卑职在这里,见了大人,应当早就护送到府上了,哪里还敢检搜呢?这也许是这班士卒依官仗势,目无法纪罢了。但是还有一层,要请大人原谅,他们奉着上司的旨意,不得不这样做的,所以就得罪了大人了。”
窦笃含嗔带怒地苦着脸说道:“周纡,你纵使手下爪牙,殴辱朝廷的命官,还来说这些俏皮话么?好好,管教你认得咱家厉害就是了!”
周纡冷笑一声说道:“侍郎大人!打已经打过了,自古道,推倒龙床,跌倒太子,也不过一个陪罪罢了。侍郎大人还看卑职的面分上,得过且过罢。窦大人,卑职这里赔礼了。”
他笑嘻嘻地躬身一揖。这一来,把个窦笃弄得又羞又气,又恼又怒,勉强从地上挣扎起来,爬了半天,好容易才爬上了马,对周纡说道:“周纡,你也不必油腔滑调的了。咱家也不是个三岁的小孩子,苦头吃过了,难道听了你这两句甜蜜话,就和你罢了不成?”
周纡笑问道:“依侍郎便怎么样呢?”他剔起眼睛说道:“依我怎么样?是和你一同去见万岁评个是非!”
周纡笑道:“照这样的说,大人一定要与卑职为难了?”
他道:“你这是什么话呢?我与你河水不犯井水,你偏要使手下来和我作对,我也没法,只好去到万岁面前见见高下了。
”
周纡笑道:“当真要去么?在卑职看起来,还是不去的为佳。”他大声说道:“谁和你在这里牵丝扳藤的,咱家先得罪你了。”他说罢,带转马头,正要动身,周纡对他笑道:“大人一定要去,卑职此刻还有些事情,未曾完毕,没有空子陪大人一同去,只好请大人独自去罢。”
他在马上说道:“只要圣上有什么是非下来,还怕你逃上天去不成。”
周纡笑道:“那个是自然的。”窦笃一马进了禁城,到了午朝门口,下了马,一跛一颠地走了进去。那一班内外的侍臣见他被人家打得鼻塌唇歪,盔斜袍坏,不由得一齐问他究竟。
他大声对众侍臣说道:“周纡领着手下爪牙,把守在东门外的止奸亭里,我走到那里,他们便不由分说,将我拖下马,一顿毒打,你们看这班人还有王法吗?不是简直就反了么?”
众内外侍臣,一个个都替周纡捏着一把汗。暗道:“周纡胆也忒大了,谁不知道窦家不是好惹的,偏是他要在虎身上捉虫子,不是自己讨死么?”
不说大家暗地里替周纡担忧,再说他一径入了坤宁宫,在章帝面前哭诉周纡无礼,毒打大臣的一番话,说了一遍,满想万岁就传旨去拿周纡问罪。谁知章帝听他这番话,不禁勃然大怒,呻吟着紧蹙双眉,对窦笃说道:“我问你,你既做一个黄门侍郎,难道连王法都不知道么?你可晓得那止奸亭是谁立的?”
他连忙答道:“微臣怎么不知道呢,那是万岁的旨意,搜查过午出禁城的官吏的。不过微臣今天回去迟了,他们一定要搜查,我也没有说什么,他们便一些也不讲情理,一味蛮横,将微臣毒打一顿,这事一定要求万岁替微臣伸冤。”
他说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个不祝章帝听他这一番启奏,不由得向他说道:“卿家刚才这番话,未免忒也强词夺理了。我想那周纡与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怨的,他又何必这样要与你为难呢?而且你好端端的给他查搜,他又不是个野人,就能这样的无礼举动么?”
窦笃听得章帝这番话,真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不禁满面羞惭,半晌无语。章帝又向他说道:“卿家你今天先且回去,谁是谁非,孤家自然要派人打听清楚。如其照卿家的话,周纡无礼殴辱大臣,那周纡当然要按律治罪,万一不是,那么卿家也不得轻辞其咎的。”
他这番话说了,把个窦笃吓得面如土色,忙道:“我主容禀,微臣并非有意与周纡寻隙,不过他这番举动未免过于蔑视人了。还请万岁训斥他一番,叫他下次万不可再这样横行霸道的就是了,微臣也不记前仇,深愿和他释嫌交好,未识我主以为如何呢?”
章帝早知是他的不是,故意说道:“周纡目无王法,殊属可杀。那么,孤家一定要调查根底,究竟谁是谁非,都要照律治罪,以儆效尤的。”
他知道非言语所可挽回,只得忍气吞生,怏怏地退了出去。
这且慢表。
再说章帝被他麻烦得头昏脑胀,见他走了,正要躺下去静养静养,瞥见六宫总监魏老儿,立在榻前,满面怒容。章帝心中不禁暗暗地纳罕,问道:“老公爷到这里,莫非有什么事情么?”魏西听见章帝问话,喘吁吁地双膝跪下,口中说道:“我主万岁,微臣有一事冒死上渎天颜,微臣自知身该分为万段,但是老奴受我主累世鸿恩,不能欺灭主公,宁可教老奴碎尸粉骨,这件事一定是要奏与我主的。”
章帝猛听得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倒弄得十分疑惑,莫名其妙,连忙说道:“老公爷!有什么事尽管奏来,孤家断不加罪与你的。”他便将窦娘娘的一套玩意儿,一五一十整整地说个爽快。把个章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叫一声,昏厥过去。这时将一班宫娥彩女吓得手忙脚乱,忙上前来灌救。停了半天,章帝才回过一口气来,微微说了一声:“气死我也!”
按下慢表。
再说大窦与能儿正干到一发千钧的要紧时候,猛听得外面有人走了进来,大窦不禁大吃一惊,忙教能儿快些放手。谁知能儿正自弄到得趣的时候,哪里肯毅然放手呢,就是后面有一把刀砍来,他也不松手的。
说时迟,那时快,门帘一掀,从外面钻进一个头来。大窦仔细一望,那人一缩头,一阵脚步声音又出去了。
她到了这时,心慌意乱,伸手将能儿往旁边一推,说道:“冤家!你今天可害了我了。”能儿忙坐了起来。赶紧先将衣服穿好,然后又替她将衣服穿好,向她问道:“娘娘,方才那人是谁?我没有看得清楚。”她苦着脸答道:“此番好道休也,还只管的什么呢?”能儿忽然向她笑道:“那人一定不会去泄漏我们事情的。”
她闪着星眼,向他一瞅问道:“你难道认得他么?”能儿道:“他不是化儿么?”大窦道:“啐!如果是化儿,我还这样的着急做什么呢?”能儿道:“除却化儿,还有谁呢?”她道:“你只管贪着眼前的快活,你还问日后么,他就是六宫总监魏老头儿。”
他听罢,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忙道:“这便怎生是好呢?”
她道:“可不是么?此番我们的隐情被他窥破,还想他不去泄漏,恐怕也不能够了。万岁如果知道这样的玩意儿,你我二人还怕不作刀下之鬼么?”
他道:“娘娘,这事我倒想出一个法子来了?”她道:“你想出什么法子来呢?”他道:“现在横竖我们隐情被他揭破了,不如索性使一条计,反过头来咬他一口,倒也值得些。”
她道:“但是想出一个什么法子去反噬他呢?”能儿停了半响,才说道:“那么只好说他调戏娘娘的了。”
她听罢,不禁嗤地笑道:“笨货!你这个规矩都不晓得么?”他道:“管他娘的,只是他要我们的命,我们也只好用这条计抵抗了。”
她道:“呸!如果照你的话去做,真是自寻死路了。”
他道:“你这是什么话?”
大窦掩口苦笑道:“他们内监都是有本无利的人,怎样来调戏我呢?我要是用这话去抵抗,万岁还肯相信么?”
他听说这话,心中更不明白,忙道:“什么叫做有本无利呢?”她道:“笨货!我被你缠煞了,你生了十八九岁,难道这有本无利还不知道?”
他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地说道:“委实不知道。”
她道:“他们的阳物全被割去了,没有那东西,还想这个事情么?”
他不禁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在鼓里呢。既是这样,再想别的法子去对待他便了。”
她道:“火到眉头,这不能再缓了。你快到妹妹的宫里,暂且安身,不要抛头露面,免得被他们看见露出破绽来,反而不美,我自有法子将这个老贼结果就是了。”她说罢,便与能儿下床分手。
不说能儿和化儿在望荷亭前碰见了,一同回到留风院去的事情,再说大窦一径向淑德宫而来。还未到淑德宫,只见一群宫女,一齐过来施礼说道:“万岁请娘娘回宫。”她听说这话,心中早已明白,微微点首,挟着宫女慢慢地走到坤宁宫门口,取出手帕,着力在眼上揉擦了一阵子,那一双杏眼登时红肿起来。她到了章帝的榻前,盈盈地折花枝跪下,娇啼宛转,粉黛无光,口中直嚷:“万岁救命!”
那章帝本来是一腔怒气,不可遏止,恨不得将她立刻抓来砍为两段,才泄胸中的醋火。及至见她进来,双眼红肿得和杏子一般,粉残钗乱,不禁将那一股醋火,早消了一半。又听得她莺啼呖呖,更觉楚楚可怜,便将那气忿欲死的念头,消入于无何有之乡了。最后又听得她口中连喊救命,他不禁十分惊讶地说道:“梓童!快些平身,有谁敢来欺你,快些奏来,孤家自有道理。”
她哭道:“妾身自万岁龙体欠安,恨不能以身替代,何日不提心吊胆,满望万岁早日大瘳,治理国事,以免奸佞弄权,万民颠倒。讵料灾星未退,虽日有起色,可是未能一旦霍然,妾身何等的忧郁。今天逢着黄道吉日,妾身想到濯龙园素香楼上,去替万岁祈祷。不想步到濯龙园口,迎面碰见六宫总监魏老公公,他就问我到园里去作着什么。我说到素香楼牟尼佛的像前去求福消灾。他便大声说道万岁有旨,早就不准人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