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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明·西湖渔隐编

到次日,写了一封书,着家人拿了,送与孟老爹亲手开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与孟鸣时亲手拆开,也不说些别话,祇有四句诗,写道: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向邮亭一夜眠。
七出之条难漏网,另恁改嫁别无言。后写:王有道休妻孟月华。某年四月十六日离照,又画一个花押。鸣时一看,不知其意,女儿为何有离书。月华流泪不言。张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这一节事,不知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鸣时道:“原来为此,又无暇玷,何必如此。”道:“儿,你不须愁闷,想历久事明,再冷落几日,待我与他讲个明白罢了。”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且说柳生春自从那日回家,埋头窗下,其年正当大比。宗师发牌科考,县中取了送在府间,倒也摸了一名。六月间,又得宗师录取一名科举,意出望外。从此准备进场之事。不移时头场将近,因丧了妻子,无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妇,又不在行,祇得自己备下进场之物。到初八日黄昏,正要进贡院唱名搜简,不想家人天吉一时沙子发起来,业已死了。生春两难之间道:“且把他权放在床,待我出场来殡葬他罢。”媳妇祇得从命。
恰好到得贡院中,先点杭州府。柳生春初进科场,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际,一块墨已失了。心慌撩乱,寻了一回,那里追寻。祇得回到号房坐下,闷闷不已。忽见前墨已在面前,心下惊异。天明,题目有了,他初然又难下手。须臾,若有神助,信笔而写,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贡院。到家叩门,祇见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将起来开门,惊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见天吉,吃了一惊,道:“你活了么?”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来唤我进常说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实时上表于玉帝之前。玉帝即唤杭州夜游神,问道果有其事。现今王有道妻子孟月华夫妻离异。玉帝闻奏,即查乡榜中有海宁孙秀才,前月奸一寡妇,理当革削,将相公补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远楼下,是小人寻来与相公的。还有许多说话,那今科该中的,祖宗执红旗进场,上书第几名帖。出场的是黑旗,先插在举子屋上。插白旗的都是副榜,余者没有旗的。”
生春听罢,不犯女色,满心欢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发了监军,次日往一亩田一访,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华。嗟叹几声,且再处着走了回来。
刚刚三场已毕,那柳生春卷子是张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广聘来的。推官名唤申高,他逐卷细心认取,恐有遗珠。三复看阅,柳生春卷子早落孙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将三十六卷,又加意细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细穷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祇见张字十一号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浑在十四卷内。推官看见,吃了一惊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浑在此间。”亲手丢在地下道:“再仔细一看,不要还有差错。”一卷一卷重新看过,数来又是十五卷,这张字十一号又在里边。想道:“我方纔亲丢在地,怎生又在其间。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开再看,实是难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评语,送到京考房去。然后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时后发榜,张字十一号竟中了第七十一名。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门生,中第十一名。
那报子往各家报过,未免搜寻亲戚人家。孟鸣时家里报得好不闹热,不知孟月华看见,反在房中痛哭。怨怅那日不回家去也罢,着甚来由,一个夫人送与别人做了。便提毫笔写曰: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祇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莫须有,将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堪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难自保。
水流落花雨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还念旧钗裙。
又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尔疑。
撤弃归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面:
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
丈夫心反复,曾不记当时。
山盟并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说那些新中的举人旧规,先要见房师,实时参谒。申推官的门子,写了七个举人的名姓,在那边寻来寻去,这般问。一时间问着了柳家天吉。那门子领到三司厅里,同年各各相认,内中杭州两名,嘉兴两名,湖州一名,绍兴一名,金华一名,齐齐七个举人。门子引进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齐进来参拜。
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贤契,俱有抱负,都是皇家柱石。内中那一位是柳贤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门生,”申嵩把他仔细一看,道:“贤契,你有何阴骘之事,可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妆点孟月华许多好处:“念门生德薄才庸,蒙老师山斗之恩提挚孤寒,并没一点阴骘。”申嵩道:“不瞒贤契说,佳卷已失亲于子矣。不知怎么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着无莫大阴骘,焉有鬼神如此郑重乎。”生春道:“门生自小奉尊《太上感应篇》,内中如淫渔色是第一件罪过。门生凛凛尊从。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于武林门外亭子中间。不期进去,先有一妇在内。彼时门生欲出,则大雨倾盆,欲进,则妇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风雷之猛,后来略住而城门已闭。妇人乘湿欲行,彼时门生想道他是个女流,因门生有碍,故此趁湿而行,心实不安。其时门生去了,后不知其妇如何。”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谁?”柳生道:“男女之间不便启齿,怎好问得。”王有道忙对申嵩道:“老师,避雨之妇,正是门生之妻。”众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这也难行。”王有道说:“后来门生知道疑为莫须有,四月间弃了。”申嵩听见:“贤契差矣,方纔柳生之言,出于无心,话是实的。何辜屈陷贞姬,令人闻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无意欲为之心,莫须有三字何能服天下。”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鸾凤,速速请回。真有负荆之罪了。”柳生道:“年兄赴过鹿鸣,弟当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时,不宜休弃贞洁糟糠。速宜请归。”王有道说:“老师与年兄见教,领命是了。”祇听得按院着承差催请各举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齐上明伦堂,挂红吃酒。怎见得?有集诗一首为证:天香分下殿西头,(华元旦)独许君家孰与俦。(万得躬)月里仙姝光皎皎,(李郢)人间清影夜悠悠。(刘基)九霄香泌金茎露,(于武陵)八月凉生玉宇秋。(黄潜)约我广寒探兔窟,(汪水云)凌云高步上瀛洲。(杜常)祇见这九十名新举人,上马拔靴,扬眉吐气,一个个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鸣宴。王有道与柳生春二人,敬了两主考并察院房师的酒,竟自先回了。同出武陵门外,往新河坝。二人并辔而行,竟到孟家。鸣时吃了一惊,见是女婿,道声:“恭喜了,祇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须说,令爱之事,已与令婿讲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学生,今特奉迎令爱。”孟鸣时见说,忙忙进内,与月华说知。月华见说:“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觐面讲明,免玷清白。”竟走出来。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王有道上前施礼道:“我一时狐疑,未免如此。已见心迹,特尔亲迎。”月华便不开言。张氏劝女儿同去。于是盂鸣时夫妻两口,并女儿三乘轿子同行。两举人依先迎进城来。
到了王家,下马进去时,亲友摆下酒筵作贺。柳生告回,有道说:“年兄同饮三杯。意欲留此尽欢,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荆,弃世久矣。”有道惊问:“几时续弦?”柳生道:“尚无媒妁。”有道说:“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弃,以奉箕帚如何?”孟鸣时见说道:“好得紧,小弟为媒。”月华听见,说:“今日黄道:酒席亲友俱在,待我与姑娘穿戴。”亲友一齐欢喜。柳生春一点阴骘,报他一日双喜。须臾宾相赞礼,夫妻二人真个郎才女貌,正是:晚上洞房花烛夜,早间金榜挂名时。
还亏久旱逢甘雨,方得他乡遇故知。
《太上感应篇》益德盛矣乎!柳生若不信心,则避雨之亭,已作行云之台。天使王有道弃不日,无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报?破镜重圆,断弦喜续,若非阴骘,乌能有此大美哉!所谓阴骘关天,事非菲细。若行数善,容颜改变,则阴骘之纹,现于面也。
有云:“钱可通神。虽钱可通神,谋事而成事,全在天也。阴骘钱财,相为表里。有钱财而无阴骘,作事似舟无水,行而不能通达。有阴骘而无钱财,谋为则若有神助,无往不利。余演二十四传,非导欲宣淫,实引邪归正,普存阴骘,受福无量。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乃天地间宁尊活佛也。其福岂浅鲜哉!
总评:
天下最易动人者莫如色。然败人德行损己福命者,亦莫如色。奈世人见色迷心,日逐贪淫,而不知剩孰知祸淫福善,天神其鉴。故王华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见色疾避,屡擢乌台之尊;柳生逢娇不乱,卒补科名之录。若彼奸淫无状者,其败亡惨毒之祸,又易可胜道哉。古云:诸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观者宜自警焉。
第十九回 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居必择邻交择友,贤圣格言当遵守。
堪恨世多轻薄儿,容貌堂堂心内丑。
交财财尽两开交,倚势势无各自走。
急难之中无一人,酒肉兄弟千个有。
处友的,如雷陈管鲍,自不必言,这是友中之圣矣。人生五伦中,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如君臣际会,受于君王奉禄,忠事于君,后来封妻荫子,显祖荣宗,皆是君王赐的厚恩。为臣的时刻怀着,定与王家出力,分所当然之事也。父子有天性之恩,兄弟有手足之爱,夫妇恩深爱重,俱是自然的亲热。至于朋友一节,又非亲支骨肉,缘何就得同心合意?原取得信字。孔圣人道:“朋友信之。”朋友若不相信,将甚么来亲热!如范张鸡黍也祇为信。后来世多轻薄,所以刘孝标做下一回《广绝交论》传于后世。
如今说个托妻寄子朋友,在直隶徽州府休宁县人氏,姓木名知日,他这个姓千家姓上有的。号曰子白,以贩生药为业。年纪三十岁,取下妻房。丁氏止得二十一岁,生得一貌如花,温柔窈窕。夫妻二人如鱼似水,十分恩爱。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六岁,乳名关孙;次的三岁,乳名辛郎。父母十分爱惜。木子自为人,骨肉六亲,不与交往,至于嫡亲侄儿,意待淡然。止得一个朋友,姓江名仁,乃同邑人氏,其为人丰襟雅饰,纯谨温柔,与子白财交,丝毫不苟。子白常以家事暂托,则点点周全,无一不办。稔密数年,愈胜初交。子白以江仁为天下忠厚人也。正是:人情若彼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子白遂有寄妻托子之心。是于择日置酒相邀。正在初夏暮春之际,把江仁接到家中,着妻子出来相见。置酒后园,一桌同坐。夫妻朋友,两个娃儿,共是五个,大家吃酒。举目园中,绿肥红瘦。但是:东园桃李,倏已辞春。北渚楼台,凄然入夏。麦候青黄未接,梅天冷暖无常。阁阁池蛙,一部移来鼓吹。劳劳布谷,数声催动犁锄。窗里人孤,数到黄菊之雨;樽前病起,吹残花信之风。藕发新荷,纔如钱大;芦抽细笋,未及锥长。画纸为棋,鹦鹉尚能乱局;敲针作钓,杨柳偏喜垂丝。不杀不斋,也能留客;既耕既种,还爱吾庐。鹭为窥鱼,拳足眠依河渚;雀缘捕蝶,番身暗动阶尘。葵花香入笔床,榴火笑凭衣衍。探支未登之谷,厌弃读了之书。旦起修斋,寺里看供千佛;宵来治具,湖中邀满十人。箭石而数龙孙,拾花以弹燕子。浓阴松下,毋妨漫叟科头;小雨溪南,报道先生反棹。
木知日令家中仆从妇女数人,悉至园中,当面言曰:“吾年三十,已挣千金。目下再欲往川广收买药材,到各处去卖。家中妻娇子幼,虽手足甥侄,无人可托。今江官人青年老练,忠厚有余,累试不苟。我所钦服。今将千金家事,幼子娇妻,尽托管理。在妻祇以亲叔待之,尔童仆妇女一听处分。生意交易,每置二薄,出货入财,亦皆江弟掌管,汝母子勿以异姓有违。”即进酒一杯,再拜道:“吾弟金石为心,冰霜为节,吾无所言。倘儿幼痴顽,当念吾一面,幸勿含意。”江仁推却,再三不肯承领。子白怒曰:“吾弟交情欲于此绝那?”江仁变色,跽曰:“兄长勿怒,小弟领命便了。”又令丁氏下拜,江仁忙答,痛饮尽欢而罢。次日收拾长行,儿女牵衣,祇得洒泪而别。
江仁就外厢歇宿,足迹不履中庭寸步。应酬往来,交易生意,无不得人之欢心。童仆大小无人不得施恩惠。其机深谋密,人不能知。岂料入洞放刺。
一日,假意忙忙,竟入内室。丁氏一见道:“叔叔有何说话,至此?”江仁笑曰:“我见嫂嫂凄凉,特来奉陪。”“我夫托妻寄子,要叔叔照管,缘何言出非礼!”江仁笑曰:“嫂嫂,我今照管嫂嫂,故此进来陪你。”丁氏往内房径走,江仁随后便跟。丁氏回身闭门。江仁一手搂住,丁氏忙呼小使。江仁恐被看破,飞也似跑出外厢,心下十分懊恼,想道:“此妇止可智取,不可力擒。且再过两日,一定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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