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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明·西湖渔隐编

祇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纔是手段。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着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笔写曰:风流雅致卓文君,借此权为司马琴。
今世有缘前世种,忍教咫尺不相亲。
又曰:
蓝田双玉已栽根,纔得相逢便记心。
海内易求无价宝,世问难得有情人。写毕封好了,下午素梅又拿茶来。先生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对,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急,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缘公案,还有甚么急!”素梅忙问道:“甚么年庚?”先生笑道:“这批的八字,岂不是年庚。”
素梅祇得拿了进去递了,新姨拆开来看道:“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存下在此,必定要与老爷看了,赶他回去。”素梅说:“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字,当作年庚,与老爷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罢了。”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比众分外过得相厚。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了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祇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浪子了。”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过机会。正是: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有何不可?”实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口快,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一竟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把楚楚分付言语,一字不差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与新姨。”写道: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赠韩郎。
木桃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坏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李代桃僵,指鹿为马。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书房,恰遇新姨出来。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见了,回身竟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见矣。遂想道:“这几时怎生相爱,缘何今日不理了。我左猜右料,他还是恐被人见,怕看破机关,故此避去,倒是个老到的妇人。也罢,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要他回音,看他怎么。”诗曰:朝思暮想俊佳人,想得终宵好梦频。
梦里许多恩与爱,醒来不得徂沾身。
又曰:
忘餐废寝害相思,短叹长吁祇自知。
求恳多情通一线,胜如获得夜明珠。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先生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楚楚拆开一看道:“事不宜迟,趁此要讨回音之际,答他两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写曰:明珠韫椟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封完与春香说:“教他今夜掩门而睡,勿留灯火,夜深来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对先生一一说了。
老孔喜不自胜道:“春香姐,你与我拜上新姨道小生开门相待,万万不可失约。”春香去了,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那里坐立得祝巴不得就是黄昏,也亏他捱到晚了。他将酒吃得罄尽,便和衣睡了。楚楚着春香,把几重门先自轻轻开了,将近黄昏时候,衙中俱已睡静,便同了春香,悄悄儿走出重门,竟到书房门首。春香竟自向内去了。楚楚捱到床边,摸着先生,犹如梦里,把他推了一下。先生失惊,急走起来,贴着楚楚,便一把搂住,叫声:“亲亲,好妙人。”遂去与他解衣就枕。登时云雨起来: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美趣惟心想,体态惺忪意味长。
又曰:
形体虽殊气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须臾,云停雨止,先生问曰:“那日初见你之时,我见六位娇娘,惟你的脚儿最小;六般容貌,惟你面庞最好。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脚儿,待我捏上一会,以消我初时想头。”楚楚脚是大的,恐怕识出,便道:“我的脚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闲时消遣,岂不是好。”先生笑道:“如此足见盛情。”先生把前事细问,楚楚妆新姨体态而回之,在先生竟为新姨,十分快活。
不觉金鸡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别。先生送至后厅,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进房睡了,直至晌午,方起梳洗。忙忙里想起鞋儿一事,竟往新姨房里走来,恰好新姨料理午饭。楚楚乘他匆忙之际,到他床头捡得一只风头红鞋,笼在袖里,走出房门,归到自房。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了。晚间拿了红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还,已有十余次了。
先生一夜间问曰:“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胜如坐此寒毯,守得几何?”楚楚说:“这且少待,自然有赠。”次日,楚楚自想道:“他祇把我当作新姨,希图厚赠。若与他,祇我实无私蓄;若不与他,犹恐不像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于收藏之物,而即携归。祇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饰等,楚楚竟付与先生矣。老孔十分欢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来望了先生,并督江文工课。一日也不见缺,好生欢喜,心下想道:“这个纔是先生。”便十分恩爱。楚楚此时十日之中,便祇好二三夜会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将择日解馆,进去拜见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见。说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荆五旬,未免有几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屈老先生在此过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修,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自会料理。在此过年,明年馆已稳了,况新姨恩情正美,惟恐失了此馆。今既有此机会,岂宜推托。”便道:“谨领尊命,既有所赐,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江公说:“极感,极感。”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看有得托的乡里,寻一个寄回。恰好撞着一个邻居,也是余姚学秀才,叫做于时,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里设帐?”良宗竟说:“在江公府上。止得一个学生,束修也有二十四两,还有许多好处。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贺启酬答,老先生留我过年,有些些束修,特觅一个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尔相烦,望毋拒却。”于时见说道:“这是顺带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
良宗别了于时,回到馆中。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还在床上睡着。江公着人为一礼帖,送了二十四两修仪,外有礼仪二两,送与良宗。家人见他睡着,故意弄他醒了,送与先生。良宗道:“多谢多劳。”随谢了三百文钱,以作劳金,回一谢帖去了。
尚未梳洗,又见于时已到书房。良宗一见,忙道:“得罪,请坐。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因此纔起,有失迎接。”着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书,并修仪节礼,共二十六两,俱各封起。不想于时于文具中,取梳子梳发,见下格有红色之物,鲜妍可爱,掇起上格一看,是一只红鞋。鞋儿内有一封字纸,见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笼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新施礼,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于时初然推辞,想红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谈之际问他明白,倒也有趣。
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余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粘于壁上道:一铎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做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
良宗笑而下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拳。”良宗一连喝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的。”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于时十五日解馆,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老孔送他出门,竟进来了。于时心下不乐道:“严冬之际,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盘缠也不送我几钱,送也不送几步,竟自踱了进去,好生轻薄!且过了残年,和他讲话,”在船中把他束修拆开,将自己逼火冲头,换了好的,祇得二十两,落下四两并礼仪二两,送至孔家道:“束修廿四两,临时取出四两,道要辨江夫人寿礼,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过了残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将起来,连日戏文,直至初十方闲。不觉又是十三,乃上灯之夜。这日下午大雨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纔雨祝那嘉兴城里,十分好灯: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锦屏已挂,铁锁初开。灯连壁月之光,月让彩灯之胜。往来似电,惊将云母琉璃;倚迭如山,制就火齐水碧。费数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后成。纤巧穷焉,繁华极矣。尔乃冶女倾城,游人出户。闺中妆好,宝钗不惜盈头;道上肩摩,团扇轻持障面。鉴百陂而色皎,临九陌而态娇。丝管留人,满市春声细细;绮罗弄影,一庭香月娟娟。虽五女门前,贫无灯火,三家村里,富有梅花。莫不阵阵风流,从俗竟迎厕妇;纷纷语笑,当场宁怕金吾。怜珠果之轻抛,喜菱花之再合。金贻条脱,玉笑步遥愿留真怕颜羞,欲去番愁意断。谁能闲坐,亦复相思。大惹芳心,虽向此中命酒;无边乐事,强从此夜看灯。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画。花芒牵袂,笙歌闹市忘归;烛焰成灰,断送情痴欲海。灯开不夜之天,人赏长春之景。至十七日方纔灯罢。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先生又是一种教法:每早诵读时文程墨,午前做两个破题,午后讲“通鉴”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并不曾闲。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侥幸怀胎,与先生做下此事。不期天从人愿,遂尔怀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生下一个儿子。不要说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谁不欢笑。孔先生道:“到得六岁,又是一个小学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三朝满月,未免作庆开筵。不想楚楚产后劳烦,遂成产怯。忙雇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儿,按下不题。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使他坐馆不成。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无人往来,祇得停祝一日,合当有事,恰好门前闲走,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时连忙叫:“王家阿哥,你到那里去?”王管家回头,看见是于先生,慌忙走将转来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干?”于时道:“此间是东翁家里,你进来请坐,我有便信劳你,寄与江御史。”王管家道:“决写便了。”于时进了书房,提笔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写书。沉吟一会,道浑着写一词儿,那做官的自能会意,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又怪我不着,十分上计。写道: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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