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秋闱将至,纳卷入常到八月廿六揭晓之时,已中九十一名。三夫妻快乐,不必言之。恰好到九月,卜昌已离任回京,大家欢喜,摆下一桌团圆酒,欢喜不荆不觉春场又近,人龙又猛读多时,会试中式,殿了三甲进士。吏部观政三月,选在镇江府丹徒知县。他有了凭,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满心欢喜。他想道:“几年之间,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冯吉强恶一定难饶了。那凤城东活活打死他!祇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报,王禁子着实报他。”
一路行来,又是丹阳地方。一县人役早已接着,择日上任。免不得参谒上司,答拜乡绅,忙了月余,方得理事。把上司未完事件并前任旧卷一一的问断明白,百姓无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结的一桩事,乃是杀人强盗于上年八月内在扬子江内杀人,当时即被官兵捉获,送到本县尚未成招的。分付提牢吏实时取来,见一个强盗出来,跪在地下。问道:“你叫甚名字?”强盗说:“名王立。”问说:“你杀人可有对头么?”“有。”“可有刀么?”答道:“有的。”问:“你一人怎么为盗?可有余党么?”答曰:“祇得一人。小的那日原不为劫财杀的。”问曰:“为何?”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门镇上,欲劫一个秀才金帛,上他船时,秀才十分恭敬。小人怜他怯书生,吃了他几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细诉与小人知道此时也要为秀才出不平之气,故此打听得仇人出入,直随他到了扬子江上船杀的。祇得小人一身是实。”知县又问他:“仇人往于何处?姓甚名谁?”答曰:“住在崇德乡间,叫名冯吉。”
人龙早已晓得了,大堂上怎好认得强盗。又说:“你这些为盗的,都有混名,你可有否?”答曰:“小人混名水里龙。”知县道:“为人报仇,乃是侠客,又不得财,又无对证,况一人怎生为盗?”又问:“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么?”答曰:“小人一时起意,不曾问得姓名。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县城外,小人认得。”知县道:“既有在处便好查访。如果真情,后来放你。那日冯吉身伴有人跟随么?”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里去。死活不知道。”知县分付带起,依先坐在牢里去了。
退堂进衙,请了丈人并二位夫人一齐坐下。把水里龙一事,从头至尾一说。三人一齐快活道:“为你杀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人龙道:“且再迟些,恐一时放去,上司知道说我纵盗。我已有出他审语。再迟一月,方可放他。”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个多月,分付提牢吏,把强盗王立取出来。须臾,跪在下面。知县便道:“你上来。那德清秀才,我已着人查访,果有仇人冯吉。他还讲有个凤城东,倒是个主谋,为何放过了他?”答曰:“老爷青天,小人直说。小人故虽为盗,实有侠肠一般。一般见孤苦的小人,肯怜惜他。因那秀才受冤,心实不平。小人也与同伙人于上年二月已分付过,遇此二人代我杀他。后至五月端阳,那凤城东他在冯吉家吃酒,至黄昏出门,被伙计先杀了。不瞒老爷说,那冯吉家中九月间,已知冯吉杀灭了。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闲事。先被家人偷盗,后来这些占田产的人被害的,共有数百家,竟大家约日会齐,把内囊抢得精光。房屋放火烧了,田地都被占去了,家人尽数走完。那唐氏后来没住处,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祇得一个家人媳妇,随他出家。”
知县道:“我闻知冯吉豪恶如虎,今已报应,倒也亏了你。如今放你,为人除害,是个好人。但放你去,恐又为非,则上司罪我纵盗亦肯指天为誓,放你去罢。”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断不敢负老爷释放之恩,敢累老爷哩。小人家赀也不少,断断不为盗矣。立誓倒不足取信。”县官道:“料你直人,不敢为非矣,去罢。”水里龙当堂磕四个头,竟自去了。
人龙退入私衙,把水里龙说杀密骗、散家缘、唐氏出家一番话说与丈人妻子说了。喜的是冯凤二人杀死,苦的是唐氏没有住常知县说:“这个不难。”次日升堂,讨一只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五两银子,“可到崇德冯家前村尼姑庵中,接取唐氏院君,再问素梅消息。他问你何人差的,你说德清费夫人感当年你看顾分娩情由,一定要他起身同来。”甲首应承去了。
不须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报进衙去,即开门请进。两位夫人迎接,各各施礼,彼此感谢一番,整酒相待。次日,着就原差甲首,复到崇德县中牢里,寻禁子王元到来。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请了他来。到时通报,开衙接进。卜昌说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费爷正要看重着他。”遂设席相待。住了几日,不想正是唐院君齐头四十岁,人龙设上寿。次日,送王一官俸五十两而别。
其年,钦取人龙补户部主事,渐升至兵部侍郎。儿子费廉,已发高科矣。忽一口坐堂,见一个把总手,拿手本进来参谒,上写着新授直隶松江府沙州把总王立禀参。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里龙,道:“你认得我么?”王立道:“似有面熟,一时想不起。”待郎道:“丹阳知县放你的,就是我。”王立抬头细认,叩头下地:“那日若非老爷释放,焉有今日。”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不是我,谁肯放你杀人罪犯。快请起。”置酒私宅请他,岳丈兼儿子一同陪酒。后累荐王立,官至总关总兵。费廉中了进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卜昌寿九十,后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了。
总评:
冯吉起意非良,密骗怀心太毒。思图艳质,谋害鸿儒。非狱主之提携,竟沉沦牢狱。二凶授首绿林,万贯销熔红焰。水里龙巧遇苏鳞,唐院君施恩得报。恩怨皆酬,祸福有命。
第十七回 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先生失馆诗
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
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祇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希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讲。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半年束修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月往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祇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子一个,免得一有差,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悔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余姚打听,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竟到余姚,往学里去查。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纔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
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守了一年,纔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离,正是纔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实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竟而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井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去不多时,祇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文:“是甚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祇见六个美人生得:媚若吴宫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杵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瘦怜飞燕轻扬。
群仙何事谪遐方,金谷园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人穿玄色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正在张望间,祇见门公报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记后轩门坎,一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
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并进去了。先生归房坐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门坎,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怎生解说?”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先生说:“这般一跌,倒是个及第先声。”
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李姓。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纔送茶来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出课曰: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纔说,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祇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非惟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竟往新姨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栖包,还要油嘴。”便写道: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江文拿了来见。先生笑曰:“他来讥诮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倒也是个作家。”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诮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他怎么。”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祇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叫小使送夜饭出来,那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对得好课,倒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要吃?岂不闻:有酒食,先生馔!我晓得先生的心事,祇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甚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倒了,祇好与麦栖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祇得回道:“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下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祇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