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庵诊过脉,低声向和氏道:“这病须是一派下行之药,三两剂后,倘有别项形迹,千万不可唱扬,一则有碍大家声名,二则有关小子阴鯫”。和氏听了,半信半疑。一面今人煮药,一面禀知云屏。念庵去后,胡婆子便来托言看干女轻轻,随便又看采艾。可恶胡念庵,将些打药搀在汤饭之内,给与仆妇骆氏,白将一具男胎坠下。胡婆子俏悄偷来,见采艾净桶内早有些尿水烂纸等物,便将死胎掩盖在烂纸之下。恰好采艾大泻数次,昏卧在床,和氏拣验净桶,见了死胎,又信又疑,密密告知云屏。云屏亦密令素信的稳婆试看,采艾实系处女,井未破身。云屏又密问有何外人在养病所来往,和氏道:“今早只有轻轻的干妈胡婆子来看,那时奴婢却未在屋里。”云屏详参许久,将细微情节秘密告知耿朗。耿朗又秘密分付过众允、需有孚,两人领命而去。
却说童观,一日无事在大门前闲坐,忽一道士须发半白,步履安祥,看着童观道:“如此厚重品貌,将来定有好处。”童观道:“炼师看我目下何如?”道士道:“目下不济,不但尊兄不济,即是令主翁也有些琐碎。
今看宅上大门似为死胎气所冲,定主眷口不安。”正说着,需有孚走来,听得此话,正中心怀,便请屋内坐下,因道:“炼师看此死胎气是宅内有的,是宅外来的?”道士道:“若在宅内,如何说得冲字?”需有孚笑道:“所关若不甚巨,冲亦何妨?”三人正在议论,忽听高叫道:“胡嫂嫂又从何来?”需有孚接住,问些闲话,故意立了一会,方才放了进去。因向道士道:“炼师看此人何如?”道士道:“言语支离,神气讲养,此人大有心事。”需有孚点头声诺。当下道士告辞,童观邀往饭店内去了不提。
却说胡婆子一直走到仪门,周宣拦阻道:“大爷有言,今日不许宅外人擅入。”胡婆子只得退至重门。严谨又拦道:大爷有言,今日不许宅外人擅出。”胡婆子大惊,只得要从西夹道穿出二门,恰好遇着众允。众允叫道:胡妈妈作得好事!”胡婆子听得,好似顶门一雷,行走慌张。需有孚亦赶来叫道:“作得好事!”胡婆子益慌,一步紧一步错,走在西边箭道里去。茂树参天,短茅匝地,后面众允、需有孚赶来,又叫道:“昨日大爷在此处将你干女儿活活打死,今日正好收尸招魂!”胡婆子信以为真,面色如土。两人见如此光景,一齐上前拿住,喝问实情。胡婆子一则骇怕,二则惧打,遂将轻轻如何设谋,念庵如何坠胎,自己如何作弄,逐一告知两人。两人即将胡婆子缚住,禀明耿朗。耿朗大怒,立将轻轻拿到,亲自审问,不打自招。耿朗重责轻轻,即刻令官媒带去变价。将胡婆子缚送棠夫人,棠夫人亦即赶逐出门。是时采艾病症反到泻好,冤已洗明,好生气平。云屏恐彩云终久不喜采艾,因将采癗、采菽、采葑、采萧、蓁蓁、猗猗、怡怡、芋芋八个人,写了八个名签掣换。谁知偏掣着采菽,因将采艾换给梦卿。
采艾此时一似登天,病已好了八九。此一事虽是众允等巧于探问,然亦由童观之接得道士,以发其端也。
自此道士与童观长相往来,一日向道士道:“老师相我大有好处,我辈好处不过只在发财。然发财迟早,虽云有命,而到手用去,也只一般。不知后日之财,今日预借得否?”道士道:“如何借不得,只看法术何如耳!”童观求问其法,道士道:“其法不一,须在本庵内既无冲破,亦可静守。或三七,或五七,或七七,开钅卢得矣。”童观道:“此非所谓炼汞乎?道士笑道:“此为缩金法,非炼汞也。譬如以白银五十,炼二十一日缩为五钱,每钱十分,共五十分。若要用时,只将一分点人铅锡内,可得足银十两。以五十化为五百,故又为九一之法。童观道:“老师何不炼来自用?”道士道:“我家师祖定此法时,立誓一代只传一人。我阅人多矣,惟你有些道气,要传法与你,恐你不信,不得不先与你试看。你若得法之后,不可泄露于人,只可自炼以济贫乏。
到年老时,亦须择一人传授。至如何相人,我亦有秘法薪传。”童观大喜,回到家中,将所有共凑了五十两。
告了病假,就偷在道士庵内暂祝道士日与饮食,炼至三七日,果然炼成一块精银,称足五钱。道士又将白铅五十两用缩银五分在炉内一点,果又成了一个翘边细纹平底蜂窝元宝。童观喜出望外,道士道:“你告假日久,可暂回家数日,所成银两,切不可骤用,恐人生疑。再来时,我好传你秘诀。”因又赠些碎银,暂敷需用。童观得意回家。童蒙见了恨怨道:“既然告病,便当家居,教我一连寻过十数天,全无音耗。业经屡受责罚,今日却从何来?众需两家,你须自去回复。”童观只不明言,早有杂差人告知众允需有孚,转禀耿朗。耿朗亲加审问,童观一味支吾。耿朗一面从重惩责,一面捡看行李,见他包裹内有五六钱重小白锡一块,大铅元宝一枚,童观此时方悟为道士所欺。费却许多财物,买了两腿棒疮,养病在家。央童蒙去寻道士,道士已逃之夭夭了,童观几乎气死。耿朗进内告知云屏,云屏道:“二娘曾说童观知识琐小,见利即迷,今日果应其言。官人当换一个亲随,以示警戒。”耿朗乃选惟清作亲随,另派惟恭以足应答宾客之数,着童观听备杂差。梦卿道:“一月之间,女有轻轻,男有童观,虽皆愚昧自取,然亦家教之未讲也。外面命众允需有孚不时训教家丁,分析法律,以免事端。内边当命和氏、睦氏不时条导众婢、解释是非,以除猜忌,亦足以昭家法。”耿朗、云屏随即传谕施行。这一来有分教:争妍固宠,再深娼忌之心。旷女孤男,得遂相思之志。
第二十六回彩云一日几般妆耿服三秋无限恨效颦学步未堪矜,情厚偏能引赤绳。
绝代倾城时自抑,嫉深犹尔集青蝇。
却说棠夫人因轻轻卖出,又将涣涣送来。这涣涣的人材,比轻轻还高一筹,又善妆饰,来了三五日早学得了枝儿的双鬓髻,春畹的八字眉,喜儿的内家圆,绿云的飞霞妆。彩云爱他怜俐,时常叫他替自己梳妆。涣涣因道:“五位奶妆束各有风致,各有好处。”彩云道:“你既如此留神,何不说来,看是谁好?”涣涣道:“大娘爱梳涵烟髻,二娘爱梳垂云髻,三娘爱梳九真髻,四娘爱梳百合髻。大娘喜画横烟眉,二娘喜画却月眉,三娘喜画三峰眉,四娘喜画五岳眉。大娘好点万金红,二娘好点露珠儿,三娘好点小朱笼,四娘好点半边桥。大娘常作桃花妆,二娘常作晓霞妆,三娘常作晕红妆,四娘常作酒晕装。莫不各极其妙,然又总以本来面目为主。若论二娘当属第一,其浓妆淡抹,无不相宜。我娘须以二娘为准。”彩云听得,自此便在妆饰上用心。
一日耿朗无事,夫妻六人同饮同食。早间宿雨新睛,微凉侵体。彩云穿一领绣绫衫,系一条彩鄃裙,绾一个同心髻,描一双远山眉,点一颗大春红,围一领红销金项帕,在晓翠亭掐了些茉莉鲜花,独自走到假山洞内,恰与耿朗撞个满怀。耿朗随便戏弄,彩云跑出洞口,到了梦卿房里。将茉莉插在梦卿鬓旁,恰好花色与额角的白色相同。两人又同去看爱娘,爱娘在萱花坪前,用一条长丝拴着两个大蝴蝶作耍。梦卿笑道:“这两个是红丝系足了。”爱娘道:“曲槛重栏,必须点缀。若任他东飘西荡,有何意味!”彩云笑道:“看姐姐花露露香馥馥,便是招蝴蝶的由子,何必又要拴他?”当下三人又同到云屏房里。饭后天气稍热,彩云穿一领密纱衫,系一条细罗裙,绾一个十二鬟髻,不钿不钗。描一双小山眉,点一颗小春红,围一领绿冰纨项帕,拿一柄翠羽扇。才下妆台,见梦卿从穿廊边走来,踱过海棠,那些黄蜂白蝶,都随着飞舞,煞是好看。彩云便迎着道:“花神来也!”梦卿未及回答。爱娘走来道:“平姨娘身边站的是谁?”彩云转身看时,却是穿衣镜内照出自己全身。爱娘指着彩云的影儿道:“这个女子若肯卖时,可直一斛珍珠。”又指着自己道:“这个女子,仿佛认得,但不知从何处见来。”彩云道:“正是自己看着自己,仔细端详了去,好似未见过一般。本来面目,自家不知,正是可笑。”三人坐了一会。晚间稍凉,彩云穿一领淡绿夹纱衫,系一条浅红夹纱裙,绾一个望仙髻,插一支白玉风头簪,凤嘴边衔一串樱桃大珊瑚红头,描一双斜月眉,点一颗猩猩红,围一领翠花绫项帕,同梦卿在草花丛内品评那汉宫秋、子午花、射干、决明等花的高下。日暮后,梦卿方向东一所去。涣涣又向彩云道:“适才二娘并无钗环,只戴着两支玉簪花,分明一般样的草木,如何到得二娘头上,便另一种好看?”彩云道:“你夜间因何又哭又笑,想是作甚怪梦?”涣涣红了脸道:“不曾作梦,连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哭笑来。”原来涣涣自七月十五日到耿朗家后,无日不想耿服,无夜不梦耿服。不料这一夜梦与耿服相会,哭一番笑一番,自己将自己说醒,故此怕人知觉,只得掩盖支吾,这却不提。
再说七月十五日,耿服闻得棠夫人将涣涣送给彩云的信息,好似一盆烈火,顿被水浇。走出走进,叹气嗟声。当晚满街上佛号钟鸣,释氏建兰盆之会。玉音笛奏,道家修宝盖之斋。无精无彩,到泡子河看了一回河灯。
回到家,直坐至日出。梳洗毕,又往各处散闷。看见绝色歌童,也想起涣涣来。看见出众妓女,也想起涣涣来。看见人家少艾,更想起涣涣来。花阴月影,仿佛如见其形。鸟语虫声,依希似闻其韵。一连好几日,又恐父母知觉,且又自想,日日在外,未免反到触目伤心,空劳一番系恋。于是闭门不出,独自在书斋中看些书史。谁知动的时节,还可借他物消遣。至于静的时候,更不能以力压排。正是茶里也有涣涣,饭里也有涣涣。
画上传情,都不怕鬼狐作祟。书中有女,且更信郑卫多情。一连又是好几日,自家又恐劳思太过,白送性命。不得已或山村,或野店,到处游赏。又谁知节序感人,情不自禁。思遍九坑,不亚于登高宋玉。目极千里,恰好似望远张衡。无奈何又回至家中,终日闷闷。有时自己安慰道:“丈夫家何处不得娇妻美妾?家内侍女擅姿色者虽少,而有风味者尚多。且将来成婚之后,倘陪嫁中有似涣涣者,亦未可知。”然想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又觉得涣涣最有情最有趣,十分难舍。忽又想道伯母康夫人行事豁达,怕兄耿瞞照为人友爱,若将实情上达,未必不将涣涣送来。但父母之怒责可忧,兄弟之讥笑可愧,亲戚之议论可羞,奴仆之轻薄可耻。以此千思万虑,真是肠一日而九回矣。要作几首诗词,发明心志,又一时作的不好。因将涣涣所赠物事都带在身边,那一柄白纸字扇,刻不离手。于是常到耿朗家以幸涣涣一见。或陪伯母坐谈于正寝,或与伯兄共话于前厅。正寝内左右服事者,乃采蘩、采苹、采藻、采芹、采绿诸婢,前厅中左右服事者,乃金莺、玉燕、白鹿、青猿各童。即往两厢两所各处游赏,或酒或茶,俱是鼎儿、养氏、江氏、海氏承应。及至拜见诸嫂,则枝儿、春畹、喜儿、绿云、汀烟亦多回避。其余连影儿也无。又算定五日一次彩云看病之期,黎明便去伺候。谁知彩云偏借带了猗猗,总不见有涣涣,心中实在委绝不下。
一日耿服在叔父耿怀家,与耿月旋、耿?讲究诗文。恰遇耿朗亦来,兄弟四个,同茶同饭。无意中将耿服的扇子拿来一看,是一首香奁体七言四句回文诗。形景气度,当是个多情女子。再看那字体,端庄流丽,绝似梦卿。至于用墨运笔,更一毫不差,于是心中大加疑惑。及至看完,方才释手。耿服即便取起,笼入袖内,再也不拿出来,似怕人见的光景,耿朗益发生疑。然那首回文诗,却早记在心上。耿?道:“近来四哥精神恍惚,似有甚心事一般,何不向我们说来,或可分析一二?”耿服道:“忧从中来,谁能分得?虽有兄弟,亦无如之何也!”耿朗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四弟自说忧从中来,是自作自受,自然用兄弟不着。要用兄弟时,就未必真无如之何也。天地间为臣者尽忠补过,则曰忧国。为子者追祖亢宗,则曰忧家。今四弟未登仕版,国无可忧。上有父兄,家无可忧。则所忧者,非衣食末物,即儿女私情。且以我辈藉祖父余荫,衣锦食肉,有何可忧?以弟材料,显仕不难,亦不必忧。所忧者,不过妻妾耳!妻妾虽亦有定命,然比之功名富贵,还可以人力谋求,安见兄弟便不可分忧?”耿服听了此话,只道耿朗已晓得涣涣事体,半日总不言语。耿朗又只顾与耿旋、耿重讨论诗文,却再也不提起这话,到晚各自回家。这一来有分教:梳妆队里,又添出宋氏墨娥。歌舞班中,早引来唐家红线。
第二十七回贝锦箕芳双入室青裳丹棘两同归业向人寰障翳氛,全凭臭味判莸薰。
楚腰若肯夸莲步,早逞凌波蹙绣裙。
却说耿朗道破耿服心事,回至家中禀知康夫人,康夫人道:“男大当婚,自然有些思虑。你何不先禀明叔母,再作商议。”耿朗遂乘便禀过荆夫人,荆夫人亦有些看出来。虽令媒的各处撮合,奈一时难得相当。延至八月初间,耿服渐渐露出病形。若痴若狂,常门窗几案上写三个字道:“溱与洧”,人都不解其意。这日耿朗看病回家,和云屏、梦卿追究。梦卿想够多时,忽然道:“是了!大娘可悟得‘溱与洧,方涣涣兮’否?”云屏听了大惊道:“是,是。不错,不错。”耿朗道:“这是怎样解?”云屏即将涣涣在梦中如何哭笑,如何声叫之处,细说一遍。耿朗道:“若如此说来,则四弟之病竟是为涣涣而起,可笑天下有如此痴人。且涣涣人才又不甚好,何至如此劳思?”梦卿因劝耿朗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纵容貌寻常,也生怜爱。况涣涣尚有几分人才,四叔既垂青盼,自然要动心怀。官人何不将涣涣送去,万一四叔之病因此而起,岂非快事?”耿朗听了欣然道:“二娘所言甚是,只恐送去四弟不受奈何?”梦卿道:“若明明相送,或恐四叔碍于世俗,执拗不收。若预先禀明叔母,教涣涣前去事奉汤药,又安有不受之理?”耿朗点头应允。梦卿又向云屏道:“五娘房内,只有侍女四人。今除去涣涣,只剩得三个。且望大伯父家去,五娘又不另带别人,素日却最喜猗猗,前日已随过一次,我想就将猗猗送给五娘何如?”云屏道:“这益发处治得周到。”于是耿朗、云屏禀明棠夫人、康夫人、荆夫人,将猗猗替了涣涣,定于初十日送涣涣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