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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飞香》[清]西湖渔隐主人

光阴过客,转眼又过了填仓、送穷诸日,早是祀、日之辰。大街小巷,卖太阳糕的声传远近。辰刻公明达、季狸同来,耿朗如获重宝,极尽款洽,日暮两人告辞。耿朗道:“今日兄既辱临小弟,小弟虽不敢自比平原,兄独不能十日饮乎?且小弟五个内人,俱仰二兄盛德,已定每人各主中馈一日,以成留宾佳话。明日中和节,系第二个内人中馈,二兄如此拘执,岂不令闺闱笑人!”两人听是梦卿,便欣然许诺。是夕三人同在松萝斋下榻。次日梦卿命春畹、鼎儿调和了三碗九酝解酲汤,一碟巨胜奴,一碟贵妃红,一碟儿风消,一碟金乳酥,四色点心,令金莺送至内书房,三人各用些须。少刻梦卿又命海氏烹了三杯龙团胜雪茶,三人饮毕,在目耕楼看些稀有的书籍。辰刻梦卿命进早餐,羹则有剪云羹,冷胆羹。饭则有青精饭,月华饭。肴馔则有邺中鹿尾,青州蟹黄。他如白龙馰,红虬脯,凤凰胎,逡巡酱等物,不一而足。三人饱餐,巳刻乃在各处亭台上散步。正午到卧游轩,梦卿又命海氏烹了玉叶长春茶,着青猿送来。玉燕早奉梦卿之命,焚起十里九和五枝百濯香,三人在轩内博观古画,如戴嵩牛、韩干马、杜荀鹤、章得象,万归真虎出林,戚化元龙入海,以及赵昌菡萏图,曹不兴馨烈侯小影,都是古人妙品,最畅心思。午后三人小酌,梦卿命春畹热了绛雪春、玉露春、竹叶春、梨花春等酒,并真定凤栖梨,安邑骈白枣,西域玳瑁壳,南省赭虬珠,宜都柑,华林栗,五敛子,橄榄糖等果,三人漫饮清谈,微醺即便撤去。
未刻再步些时,至申刻腹内觉饿,梦卿又命春畹、鼎儿预备晚餐。白鹿转送了一行饭,有软熊蹯,炙驼峰,羊头签,土步鱼、三脆羹、五珍脍、八仙盘,二色茧、诸般异味。”三人用毕,又在如斯亭上散坐。只见池侧腊冰初泮,碧水生波。长岸边宿柳含春,苍枝透艳。公明达令取琴来,金莺早捧至一张,端端正正,安放在一个二尺八寸高灰漆枣木案上。公明达见那制作甚古,及至一鼓再弹,其声清越疏朗,觉得亭上微风洒然,池内游鱼止听。不必问其为何代物,想当在张越雷文之上也。季狸命取剑来,玉燕即双手托至一股,其长四尺,以手屈之,柔不可言。以石试之,刚莫可比。季狸徐步下亭,丢个解数,初则霞光细吐,后则寒气侵人,旁观者皆不能仰视,真至宝也。
当下两个人抚摩琴剑,爱不释手。耿朗道:“此琴此剑,乃第二内人所蓄也。闻二兄善弹善舞,赏鉴出凡。久欲上献,又恐冒昧,故特寄放此处,俟二兄兴至,便可借以伸其悃愫耳。二兄既尔爱惜,何不携去以成其志!”两入听毕,皆欣然作谢。酉刻三人在蕉鹿庵剪烛夜话,是夕又同榻而睡。次后爱娘、香儿、彩云各主一日,俱令春畹照看调和。初六日乃耿朗父亲忌辰,佳宾既去,闭户独斋。梦卿淡妆素服,同爱娘随云屏到康夫人卧室。香儿、彩云,仍是凝妆倩服。私祭事毕,各回本屋,汀烟暗向彩云道:“今日忌辰,本宜素服。娘与四娘,照常服饰。老夫人虽未道及,看颜色之间,有些不愉。”正说间,香儿走进来道:“人已早死,又未见面,行那虚礼何用?况我们又不是仕宦人家,那有应时应景衣服?难道预先作下寡妇衣裳备用不成?”汀烟听了,走过一边。是时爱娘正在梦卿房里,早有人传告此语。爱娘笑道:“儿女无知,一至于此。姨娘须体谅年幼,休要与他计较。”梦卿也不觉好笑。晚间汀烟又向彩云道:“四娘说话甚不中听,只顾如此。有何好处?”彩云道:“我们本无素色衣服,二则也未想到必须穿素。老夫人之不言,那就是老夫人体谅。只是大娘若早说一声,我们也好借换。”汀烟道:“姜黄葱绿,娘亦多有,何必去借?听说三月初三与燕大人上坟,想必都去,切不可听四娘之言,又要推托。”彩云点头应允。谁知到了三月初二日,又信香儿说话,要推事故。及至午后,听得康夫人也去,方才不听香儿言语。至次日初三,姑妇六人坐着六乘肩舆,仆婢十二个坐着六辆骡车,朱?骑马前引,惟清、惟寅等左右围随,一直来到坟上。但见墙分八字,门列三楹。一带土山,千树长杨方吐秀。两湾春水,万条宿藻欲生新。恰好郑夫人、宣夫人亦皆到来,家人献上祭物,凡所谓刚鬣柔毛、翰音舒雁,无一不备,先是康夫人,次是宣夫人,末是郑夫人,依序拜奠。然后是爱娘、云屏、香儿、彩云、梦卿,按年岁拜奠。祭毕,梦卿痛哭,云屏爱娘再三解劝,家人撤去祭物,焚烧纸钱楮锭。正是黑蝴蝶与乌鸟齐飞,红杜鹃共桃花一色。梦卿哭毕说道:“在家作女儿时,那一节不随母亲来此拜扫,自结缡以后,不便轻出,似今日此举,上劳尊长,下烦众姊,真此生所难再有者也!”云屏爱娘亦皆垂泪。少时家人在阳宅内安设下酒饭羹汤,三夫人五小姐饭毕,俱在亭院前散步。墙外边家内小厮将带来的风筝放起,忽高忽下,忽正忽斜,飘飘摇摇妥妥贴贴,愈显得景物温和。香儿同众侍女折柳簪花,寻青斗草。骋怀游目,极快心思。梦卿又领着春畹重到燕祖圭坟上,前后左右,伫立徘徊。看够多时,方才一同坐轿进城。郑夫人、宣夫人各自分路回家,姑妇六人亦漫漫归府。晚间俱要安寝,跟随康夫人的尹妈妈因封婆子告病,遂帮索妈妈关锁门户。两个人一边关门,一边闲说上坟事体。
尹妈妈道:“二娘真象个作女儿的人,哭一大场,就是铁石人也要落泪。茶饭都未甚吃,临走还恋恋不舍,连春家姊妹俱哭个不休。”索妈妈道:“正是。二娘房内姊妹无一个不好,又有本事,又大方,又和气。连采菽都益发出落了许多。”尹妈妈道:“挨金似金,挨玉似玉,铁打房梁还可作绣针,何况是个人?”索妈妈道:“五个人内,春大姐更好风流典雅,好个标致人材,一手好针线,又会作人。若不是侍女,甚么举人秀才嫁不得,将来若配咱家小厮,岂不是牡丹花插在驴粪上,令人可惜!”尹妈妈道:“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那些穷秀才富乡老的家小,不济的要多少。”两个人一面说,一面关门,俱当作好话,不知早有人记在心里。正是:为薰为莸,既以因形而见影。或鬼或蜮,且看借势以生波。
第十九回刑部郎执法如山任氏女出言似蜜法重何尝不寓宽,言甘未必总无奸?
栽培既荷天工力,春露秋霜自等闲。
却说御史李时勉,于正月十四夜遇着冯世才、王尊王诸人,不得已以实具奏,十五日奉旨着三法司勘问。是时茅球正升任都堂,顷刻贿赂盈门,请托络绎。本意要胡乱完结,不想刑部郎中富有执法不阿。一日三司会议,茅球向富有道:“贤司只知辨驳事体,专执己见。须知此等公案,全凭己见不得。”富有正色道:“此事该御史已详细奏闻,本无可审。圣上必欲着法司勘问者,欲情真罪当耳。缘情定罪,法不容违,司员非敢执己见也。”茅球道:“以一人之私出入人罪,所谓情者何在?所谓法者何在?”富有道:“冯世才、王尊王等,若指使家奴,则其罪可原。至于亲殴,则其罪难赦。殴于私家,则其罪犹可原;殴于市井则其罪愈不可赦。究其初,酗酒押娼,则官箴既玷。讯其底,挟威倚势,则国法全欺。情已可恶,律所不容”。茅球道:“若依贤司所言,则情真罪当,非贤司一人之见矣。何贵部及本院并大理同寮中,又多有异言也?”富有道:“事论公私,不问众寡。若一人以为不可,众人皆以为可,众人未必无私。众人以为不可,一人独以为可,一人未必不公。冯世才诸人本系勋旧,而三司同寮内勋旧颇多。张大张本系甲科,而三司同寮内甲科不少。所以有异言者,大约不平其心之故耳!”茅球道:“贤司能平其心,固可谓公。众人之不能平其心,岂尽皆私?难道本院亦有私乎?只不过要省刑无已。”富有道:“省刑固都堂之体,而执法乃司员之职。似此不肖子弟,若不重加惩治,则后来效尤者必至盈朝塞野,不可救药矣。定冯世才之罪,则纨衤夸骄矜之习可除。定张大张之罪,则绅?轻薄之风可化。实于世道人心大有?益,老大人总持风宪,宁未见及于此!”茅球道:“岂未见及,但当春发育,朝廷且有宽刑之诏。我辈过严,恐非臣子仰体圣化之道耳!”富有道:“杀一人而活千万人,总杀不当罪,不得谓之太峻。况警千万人而又不至于杀人,真不可谓之不宽。古人寓宽于严,正是此意。若养成凶恶,然后治之以法,不反与天心君命有违乎?”茅球见说他不倒,便教散衙。一连数日,不曾会议。早有人往富有家走通,且馈送金帛,约有四五千金。内中惟邓通贤最多,冯世才、丁不识、张大张、王尊王不相上下。茹月桂、邬日杏家本清寒,无人借贷,只好听命而已。
至二月初间,钦限将满,会议时,茅球只道富有已收金帛,必与己合。及至上得堂来,见阶前设着许多金帛,富有送上一章揭帖,乃大声道:“此系各家贿赂司员,已将礼单移送巡城御史,转达九重矣。今特持来以便入库!”惊得茅球目瞪舌僵,乃翻转面皮道:“既有赃物,则伊等罪过断无可逭,贤司即拟定各人应得之罪可也。”说毕,一齐散衙。直至二月终,拟定奏入,随即批下:指挥冯世才、丁不识,主事邓通贤俱行革职,杖一百,发往辽东,永不许代。张大张、王尊王俱行黜退,杖八十,充配烟瘴。菇月桂、邬日杏亦行黜退,杖六十,流二千里。其余帮闲家奴枷责发落。此时冯、张诸人,势利全无。所用所送金帛,皆没入官库。三月初间,由刑部解送兵部发遣。及至耿朗进署,早已起解云讫,不便赶送。
回到家中,向云屏等说道:“冯、张诸人,与我相交一常呈非益友,亦无大损。今日远遣,不及一面,此中殊觉怆然!”云屏道:“君子立心,原宜从乎厚。但冯、张诸人,实不足惜。前日若不疏远,今日未必不遭株连也。自作自受,何必见他!”耿朗说:“正为今日未被株连,益觉不忍耳。闻得茅都堂自富郎中出首赃物之后,又欲效洪熙元年故事,攀引多人,以分冯、张之罪。倒是冯张诸人绝意不肯,故不致大兴冤狱。这末后一着,似乎可龋这几个轻财好义,素称广交,被遣之时,乃无一人相送,此可证世情之薄矣!”梦卿道:“君如必不能忍,何不令人追饯一番?”耿朗大悦,即着安节、劳谦,各带程仪,前去赶送。第三日陆续回来,呈上诸人手札。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的回札道:才等质本凡庸,又复无学。自作之孽,悔何及哉!辱赐程仪,益增愧恨。始终不渝,君真宦途中第一人也。呜呼!生为别世人,死为异地鬼,惟有返身修慝,以期三生之幸而已。西向书此,曷胜枪然!张大张、王尊王的回札道:徒负半生广交之名,而国门祖道,寂寂无人。此去瘴水蛮山,谅少生理。幸弟等悔过寸衷,有君之知也。程仪敬领,愧谢不一。
耿朗看毕,不觉长叹。云屏道:“有此一举,君心之忠厚益敦,伊等之悔悟益切,而交游之浮薄亦可少警矣,然此皆二娘之力也。”耿朗不住点头称是。饭后耿朗进署,云屏便向梦卿道:“冯、张两处,皆有回札带来,都皆有悔过之意。此事虽是官人的忠厚,然却亏你提撕。我见今世人幸灾乐祸者不少,想其起初,未必无恻隐之心,或被小人唆诉,或听妾妇愚言,遂至把夫良汩没耳!”梦卿道:“官人心地,本自高明,官人前者谢绝冯张,是止乎所不得不止。今此之厚送冯、张,是行乎所不得不行。实是自家作主,小妹何力之有?”香儿道:“官人心性,每每不听人劝。若非二娘心有思路,话有迟急,恐亦不能信从。大娘说话是是非非,从不散乱,然却不能周全详细。
三娘为人爽快,有时说起话来,把正经事都说成笑谈。五娘虽会说话,却只好补人之不足,不能作人的领袖。我是心直口快,不管人听不听,不管人恼不恼,未免不惹人怨。总之,都不及二娘。”梦卿道:“四家姐姐都皆年长,岂有反不及我之理?只是家常言语不留心的大多。”香儿道:“正是。我们的毛病,都在这不留心上。大娘若留心,必能周全详细。三娘若留心,必能检点戏耍。五娘若留心,自然有些主见。我若留心,亦不招人嗔怪。此后我们都要学二娘的留心才是。”梦卿道:“我亦并非处处都去留心,只是嘴拙舌钝,不敢轻易开口,倒象是留心的一般。四家姐姐若都象我,岂不有误事体。”香儿道:“似我这心直嘴快,必多错误,倘遇一言半语,顺口说出,知道的只说我有嘴无心,不知道的未必不说我争长论短。再被那传舌的妇女添改增减,以讹传讹,必至于伤和气,坏正事而止。今有二娘的寡言,正是我对症之药。总赖二娘不时提撕,使不至有乖戾之处,方不负姊妹相处一场,不然则是不以香儿为人,有心看我的短欠。想来二娘亦自不肯。”梦卿道:“我们姊妹,自外人视之,固是五个。自我等看来,却是一个。假如梦卿有甚错处,便是四家姐姐的不是,安有坐视之理?”爱娘在旁笑道:“你二人何必太谦?寡言的将来要得喉闭,嘴快的将来要得话痨。莫如二娘学四娘的嘴快,四娘学二娘的寡言,彼此搀和搀和,亦免得受病难治。”香儿亦笑道:“何如?正说着好话,三娘又来戏耍。我正要随着二娘读书写字,三娘切又莫要混人。”爱娘又笑道:“好徒弟!未念书先选师傅。今师傅既已选定,每年束修若干?何日开馆,也须早定为是。”梦卿亦笑道:“束修有无,且不要论。只是读书写字不用心之时,未免要难为一二。”爱娘笑道:“孩儿幼小,一向溺爱,还求先生慢慢拘管,不要太紧了,生起病来。”说毕,云屏、梦卿、香儿、彩云一齐好笑。耿朗退署回家,亦催促香儿念书。且说道:“二娘若非读书明理,起初时必不能劝我绝交以远害,末后来亦不能劝我忠厚以待人。你不但要学二娘的本事,还要学二娘的为人。”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入芝兰之室,自尔生香。落蓬荜之途,能无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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