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尝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真下承当耳。”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体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入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
甲申年,先生居越。中秋月白如洗,乃燕集群弟子于天泉桥上。时在侍者百十人。酒半行,先生命歌诗。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协金石。少间,能琴者理丝,善箫者吹竹,或投壶聚算,或鼓棹而歌,远近相答。先生顾而乐之,遂即席赋诗,有曰“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既而曰:“昔孔门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声利纷华之染,无所累其衷,真有凤皇翔依千仞气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实,则去道不远矣!予自鸿胪以前,学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可与裁矣。”
先生自辛巳年初归越,明年居考丧,德洪辈侍者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者日众,癸未已后,环先生之室而居,如天妃、光相、能仁诸僧舍,每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所,更番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古刹,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之地。先生每临席,诸生前后左右环坐而听,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字者。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踊跃称快,以昧入者以明出,以疑入者以悟出,以忧愤愊忆入者以融释脱落出,呜呼休哉!不图讲学之至于斯也。尝闻之同门,南都以前,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益进,感召之机亦自不同也。今观《文录》前后论议,大略亦可想见。
先生尝语学者曰:“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
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闻之叹曰:“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耻其名之无闻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视之,反自贻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牵,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虽未尽,人亦崇信之,非专以空言动人也。但一言之误,至于误人无穷,不可胜救,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
或问先生所答示门人书稿,删取归并,作数篇训语以示将来,如何?先生曰:“有此意。但今学问自觉所进未止,且终日应酬无暇。他日结庐山中,得如诸贤有笔力者,聚会一处商议,将圣人至紧要之语发挥作一书,然后取零碎文字都烧了,免致累人。”德洪事先生,在越七年,自归省外,无日不侍左右。有所省豁,每得于语默作止之间。或闻时讪议,有动于衷,则益自奋励以自植,有疑义即进见请质。故乐于面炙,一切文辞,俱不收录。每见文稿出示,比之侍坐时精神鼓舞,歉然常见不足。以是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非欺我也。不幸先生既没,謦欬无闻,仪刑日远,每思印证,茫无可即。然后取遗稿次第读之,凡所欲言而不能者,先生皆为我先发之矣。虽其言之不能尽意,引而不发,跃如也。由是自滁以后文字,虽片纸只字不敢遗弃。四海之远,百世之下,有同此怀者乎?苟取正录,顺其日月以读之,不以言求,而惟以神会,必有沛然江河之决,莫之能御者矣!
《别录》成,同门有病其太繁者。德洪曰:“若以文字之心观之,其所取不过数篇。若以先生之学见诸行事之实,则虽琐屑细务,皆精神心术所寓,经时赞化以成天下之事业。千百年来儒者有用之学,于此亦可见其梗概,又何病其太繁乎?”
昔门人有读《安边八策》者。先生曰:“是疏所陈亦有可用。但当时学问未透,中心激忿抗厉之气。若此气未除,欲与天下共事,恐事未必有济。”
陈惟浚曰:“昔武宗南巡,先生在虔,奸贼在君侧,间有以疑谤危先生者,声息日至,诸司文帖,络绎不绝,请先生即下洪,勿处用兵之地,以坚奸人之疑。先生闻之,泰然不动。门人乘间言之,先生姑应之曰:‘吾将往矣。’一日,惟浚亦以问。先生曰:‘吾在省时,权竖如许势焰疑谤,祸在目前,吾亦帖然处之。此何足忧?吾已解兵谢事乞去,只与朋友讲学论道,教童生习礼歌诗,乌足为疑!纵有祸患,亦畏避不得。雷要打,便随他打来,何故忧惧?吾所以不轻动,亦有深虑焉尔!’又一人使一友亦告急。先生曰:‘此人惜哉不知学,公辈曷不与之讲学乎?’是友亦释然,谓人曰:‘明翁真有赤舄几几气象。’愚谓《别录》所载,不过先生政事之迹耳。其遭时危谤,祸患莫测,先生处之泰然,不动声色,而又能出危去险,坐收成功。其致知格物之学至是,岂意见拟议所能及!”是皆《别录》所未及详者。洪感惟浚之言,故表出之,以为读《别录》者相发。
《复闻人邦正书》,裒刊《文教》,诸同门聚议不同久矣。有曰:“先生之道无精粗,随所发言,莫非至教,故集文不必择其可否,概以年月体类为次,使观者随其所取而获焉!”此久庵诸公之言也。又以“先生言虽无间于精粗,而终身命意,惟以提揭人心为要,故凡不切讲学明道者,不录可也”。此东廓诸公之言也。二说相持,罔知裁定。去年广回舟中,反覆思惟,不肖鄙意窃若有附于东廓子者。夫传言者不贵乎尽其博,而贵乎得其意。得其意,虽一言之约,足以入道;不得其意,而徒示其博,则泛滥失真,匪徒无益,是眩之也。且文别体类,非古也,其后世侈词章之心乎?当今天下士方驰鹜于辞章,先生少年亦尝没溺于是矣,卒乃自悔,惕然有志于身心之学;学未归一,出入于二氏者又几年矣,卒乃自悔,省然独得于圣贤之旨;反覆世故,更历险阻,百炼千磨,斑瑕尽去,而辉光焕发,超然有悟于良知之说。自辛巳年已后,而先生教益归于约矣。故凡在门墙者,不烦辞说而指见本体,真如日月之丽天,大地山河,万象森列,阴崖鬼魅,皆化而为精光;断溪曲径,皆坦而为人道。虽至愚不肖,一触此体真知,皆可为尧、舜,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百世,断断乎知其不可易也!有所不行者,特患不加致之之功耳。今传言者不揭其独得之旨,而尚吝情于悔前之遗,未透之说,而混焉以夸博,是爱其毛而不属其里也,不既多乎?既又思之:凡物之珍赏于时者,久而不废,况文章乎?先生之文,既以传诵于时,欲不尽录,不可得也。自今尚能次其月日,善读者犹可以验其悔悟之渐。后恐迷其岁月,而概以文字取之混入焉,则并今日之意失之矣。久庵之虑,殆或以是与?不得已,乃两是而俱存之。故以文之纯于讲学明道者裒为《正录》,余则别为《外集》,而总题曰《文录》。疏奏批驳之文,则又厘为一书,名曰别录。夫始之以《正录》,明其志也;继之以《外集》,尽其博也;终之以《别录》,究其施也:而文稽其类以从,时也。识道者读之,庶几知所取乎?此又不肖者之意也。问难辩诘,莫详于书,故《正录》首书,次记,次序,次说,而以杂著终焉。讽咏规切,莫善于诗赋,故《外集》首赋,次诗,次记,次序,次说,次杂著,而传志终焉。别录则卷以事类,篇以题别,先奏疏而后公移。刻既成,惧读者之病于未察也,敢敬述以求正。乙未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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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编校文录及汇刻全书姓氏
编辑《文录》姓氏:
门人余姚徐爱、钱德洪、孙应奎、严中,揭阳薛侃,山阴王畿,渭南南大吉,安成邹守益,临川陈九川,泰和欧阳德,南昌唐尧臣;
校阅《文录》姓氏:
后学吉水罗洪先,滁阳胡松,新昌吕光洵,秀水沈启原;
汇集《全书》姓氏:
提督学校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豫章谢廷杰;
督刻《全书》姓氏:
应天府推官、太平周恪,上元县知县、莆田林大黼,江宁县知县、长阳李爵。
增补序跋
三十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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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序
天地之间,道而已矣。道也者,人物之所由以生者也。是故人之生也,得其秀而最灵,以言乎性则中矣,以言乎情则和矣,以言乎万物则备矣,由圣人至于途人一也。故曰:“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又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是故古者大道之于天下也,天下之人相忘于道化之中,而无复所谓邪匿者焉。率性以由之,修道以诚之,皡皡乎而不知为之者,是故大顺之所积也,以天则不爱其道也,以地则不爱其宝也,以人则不爱其情也,以物则不爱其灵也。圣人于此,夫何言哉?恭己无为而已矣。至其后也,道不明于天下,天下之人相交于物化之中,而邪慝兴焉。失其性而不知求,舍其道而不知修。斯人也,日入于禽兽之归而莫之知也。是故万物弗序而天地弗官矣。圣人,生而知道者也;贤人,学而知道者也。其视天地万物,无一而非我。而斯人之不知道也,若已推而入之鸟兽之群也。理有所不可隐,心有所不容忍,恶能已于言哉?故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故夫圣贤之言,将以明斯道示诸人,使天下之人晓然知道之在是,庶民兴焉。庶民兴,则邪慝息;邪慝息,则万物序而天地官矣,夫然后圣贤之心始安而其言如已也。是故其言也,求其是则已矣,非以为闻见之高也;求其明则已矣,非以为门户之高也。而后之为圣贤之学者,其初也,执闻见以自是,而不知圣人之所是者,天下之公是也;立门户以自明,而不知圣人之所明者,天下之同明也。故其后也,言愈多而愈支,支则不可行矣;门愈高而愈小,小则不可通。皆意也,己也,胜心之为也。而世之号为豪杰者,方皆溺于其中而莫之知也。其亦可哀已矣!
夫天之命于我而我之具于心者,自有真是真非,至明而不容有蔽者也。故天上之言道者,至不一也。苟以平心观之,易气玩之,则其是是非非,自不能遁吾心之真知也。唯夫闻见已执于未观之先,而门户又高于既玩之际,则其言虽是也,蔽于闻见之私,而不知其是;指虽明也,隔于门户之异,而不通其明。道之不明于天下,治之所以不能追复前古者,其所由来远矣!
是录也,门弟子录阳明先生问答之辞、讨论之书,而刻以示诸天下者也。吉也从游宫墙之下,其于是《录》也,朝观而夕玩,口诵而心求,盖亦自信之笃而窃见夫所谓道者,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无朝夕人心之所同然者也。故命逢吉弟校续而重刻之,以传诸天下。天下之于是《录》也,但勿以闻见梏之,而平心以观其意;勿以门户隔之,而易气以玩其辞。勿以《录》求《录》也,而以我求《录》也,则吾心之本体自见,而凡斯《录》之言,皆其心之所固有,而无复可疑者矣。则夫大道之明于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将亦可竢也已。嘉靖三年冬十月十有八日,赐进士出身中顺大夫绍兴府知府、门人渭北南大吉谨序。
(录自佐藤一斋《传习录栏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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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存稿序
黄 绾
古人之文,实理而已。理散两间,韫诸人心,无迹可见,必俟言行而彰。言行,人之枢机,君子慎之,而实理形焉。
古者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此其载籍之初,文之权舆乎?故文之为用,以之撰天地而天地为昭,以之体万物而万物为备,以之明人纪而人纪为明,以之阐鬼神而鬼神为显,以之理庶民而庶民为从,以之考三王而三王为归,以之俟后圣而后圣为存;所以经纬天地,肇率人纪,纲维万物,探索阴阳,统贯古今,变通幽明,而不可废者也。
阳明先生夙负豪杰之资,始随世俗学文,出入儒、老、释之间,中更窜谪流离之变,乃笃志为学,久之深有省于孟子“良知”之说,《大学》“亲民”之旨,反身而求于道,充乎其自得也。故其发于言行也,日见其宏廓深潜,中和信直,无少偏戾。故其见于文也,亦日见其浩博渊邃,清明精切,皆足以达其志而无遗。或告之君父,或质之朋友,或迪之门生,或施之政事,或试之军旅,以至登临之地、燕处之时,虽一声一欬之微,亦无往而非实理之形。由此不息,造其精以极于诚,是故其用之也,天地可以经纬,人纪可以肇率,万物可以纲维,阴阳可以探索,古今可以统贯,幽明可以变通。
惜乎!天不欲,遗不获,尽见行事,大被斯世,其仅存者唯《文录》、《传习录》、《居夷集》而已,其余或散亡及传写讹错。抚卷泣然,岂胜斯文之慨?及与欧阳崇一、钱洪甫、黄正之率一二子侄,检粹而编订之,曰《阳明先生存稿》。洪甫携之吴中,与黄勉之重为厘类,曰《文录》、曰《别录》,刻梓以行,庶传之四方,垂之来世,使有志之士知所用心,则先生之学之道为不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