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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卷二 静心录

  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唯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达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赴,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与宋氏同守土,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独委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土之一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绝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恺黎有杨友,酉阳、保靖有彭世麒等。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坉,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
  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有可乘之衅,孰不欲起而代之?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与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安氏得书悚息,卒定阿贾之难。居龙场三年,动忍增益,中夜得致知格物之旨,默证《五经》,无不合,著《五经臆说》。
  四年,瑾诛,升庐陵知县。其冬入觐,升南京刑部主事。即月调验封,升署员外郎。又调文选,始论晦庵、象山之学。七年,升考功郎。其冬,升南京太仆少卿,分署滁州。从游学者日众,始教人静坐,间天理人欲之分。九年,升南京鸿胪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
  十一年七月,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王思舆语季本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初,陈金、俞谏等讨华林、桃源群盗,多所招抚,贼未大创;又民间父兄被杀者不得报仇,汹汹不安,数年间转复啸聚。于是贼首谢志山、蓝天凤据南安、横水、桶冈诸寨,池大鬓据漳州、浰头诸寨,福建、江西、湖广、广东之界数千里皆乱。兵部尚书王琼知先生才,特荐用之。先生认为,兵不素练面徒恃机谋,不能力战,一时偶幸成功,非万全策。且客兵一万,不如乡勇一千。前者多调狼达土军,糜饷不赀,民苦兵甚苦寇,以故盗贼旋灭旋起。乃令四省兵备官于各属弩手、打手、机快中,选骁果有胆力者县千人,忧其廪饩,最者拔为将领。原额官军,汰老弱三之一,专守城隘。而以新募精兵随方出奇,由是战无不胜。首攻信丰、龙南流贼,连败之。兵既足用,上疏请申明赏罚以历士气,愿假便宜,临阵诛赏,不限以时,唯成功是责。
  王琼请上即与先生兵符,改提督军务。先讨横水、左溪之贼,获谢志山。乘胜进攻桶冈,其帅钟景纳款,而横水、左溪奔入者持不可。先生遣使至锁匙笼促降,而别遣邢珣、伍文定等冒雨人。贼方聚议未决,兵已夺险。猝震愕,急奔入内隘,阻水为阵。珣麾兵渡水,张战冲其右,文定又自战右缘崖绕出贼旁。贼败,奔十八磊。唐淳先至,严阵迎出,贼又败。会日暮,扼险相持。明日合战,邢珣先破桶冈大巢,俘斩甚众。湖广兵亦至,余贼遁入山谷。遣诸将分道捕之,于是横水、左溪、桶冈之贼略尽,蓝天凤等皆就擒。凡出师两月,平贼巢八十四。设安远县,控制三省。晋右副都御史。
  十三年正月,进讨浰头。先是,征横水、桶冈时,虑浰头乘虚出扰,使人招降羁縻之,池大鬓不从。及横水破,大鬓惧,遣弟池仲安以二百人叩军门降,阴觇虚实。先生令从别哨,远其归路;召近浰头被贼者,各授方略遣归。及桶冈破,大鬓益惧。先生遣使至浰头,赐牛酒。贼严备,诡曰:“龙川新民卢珂恐见袭,故备。非官兵虞也。”卢珂者,抗贼不被胁,贼仇之。先生佯信其言,檄龙川廉珂擅兵状,且令大鬓除道,候还兵讨之。大鬓谢:“无劳官兵,当自防御。”比兵还,珂来告变。先生佯怒珂,收缚,将斩之。曰:“大鬓方遣弟领兵报效,安得有此!”
  十二月,至赣州,大享将士,下令:“横水、桶冈既平,浰头归顺。民久劳苦,宜休兵为乐。”遂散军,使归农。而遣仲安归报以卢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备,防珂党掩袭。大鬓意大安,乃购其所亲款贼:“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谢?”大鬓谓其下:“欲伸先屈。赣州伎俩,须自走观之。”至,则见军门无用兵形,珂等在狱,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归发兵;官属以次设牛酒宴犒,缓大鬓归。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鬓等入,悉擒之。而促诸路兵同抵贼巢,亲兵由龙南、冷水径直捣下浰,诸路兵皆入三浰。贼久弛备,官兵骤集,惊悸,悉其精锐千余,倚险设伏。官军为三冲,犄角进,指挥余恩首击贼,战良久,贼败。王受等追之,伏发被扼。会推官危寿兵至,鼓噪前冲之。千户孟俊率兵绕其后,贼大溃,遂克三浰大巢。余贼尚八百人,屯九连山,山四面险绝,设礌石、滚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军人衣贼衣,暮若败奔者上山。贼见,果相招呼。得度险,遂扼其路。贼觉,急御,则大众已阑入。退走溃出,四路皆遇伏,擒斩略尽。余徒二百人恸哭请降,纳之。相视险隘,设和平县,南、赣自此无盗。兵力精炼,用之以义,文武官吏并能敌忾,功成寇除而无跋扈,几复古者井田养兵遗制焉。
  师还,至赣,立社学,举乡约,修濂溪书院,刻《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所至会讲明伦,武夫介士执兵环立,蹑跃担镫之夫千里远至。长揖上坐,一言开寤,终身诚服。风教四被,讫于江表岭峤。
  十四年六月,宁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讨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虑南、赣未平,得与群盗通,益不可制。及盗平,而先生已为提督,镇上游,濠乃起事。王琼言于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两月,捷疏至矣!”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作乱,琼谓主事应典:“进贵事,不足烦守仁。可假此便宜与敕书,待他变。”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乱军。
  甫至丰城,反状闻。几为濠追所及,匿渔舟潜走。临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调度。先生以临江要冲,逼省会,不可驻兵。乃反吉安,与知府伍文定定谋。召邢珣等遣谍四出投檄,言京师、湖广、广东西、南京、淮安、浙江各发兵,共数十万,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贼果疑,迟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庆,则官兵大集矣。又密书与贼心腹李士实、刘养正,若有约内应者。宸濠搜得书,内相猜。士实劝去安庆,趋南京;否,径出蕲、黄,趋京师。皆不从。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师,会于樟树镇。知府戴德孺自临江,徐琏自袁州,邢珣自赣州,通判胡尧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马、万安知县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丰城,议所向。或欲勿攻南昌,以大兵逼之江中,与安庆夹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趋江上,安庆之众仅能自保,岂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议其后,绝我粮道,南康、九江合势乘之,是腹背受敌也,不如先攻南昌。宁王久困坚城,精锐皆出,守御必单。我兵新集,气锐可克。宁王闻之,解围还救,暨来,已失南昌。彼则夺气,首尾牵制,此成擒矣。”乃分兵十三哨,哨三千人,各攻一门,以四哨为游兵策应。宁王别伏兵坟厂,为城中声援。遣知县刘守绪夜袭,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诛。”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门有不闭者。师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万锐等千余人,宫中皆纵火焚死。散遣胁从,府库被宸濠取充军资及兵士掠取不尽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万还援江西,自以大军继之。众请坚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宁王兵力虽强,所至徒恃焚掠,劫众以威,未尝逢大敌,诱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贵。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据,众心已离。我乘锐邀之,将不战自溃。”遂进,遇于黄家渡。贼乘风鼓噪,气骄甚。伍文定、余恩佯却致之。贼争进,前后不相及。邢珣从后急击,横贯其阵,贼败走。文定、恩还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兵夹攻,贼大溃。追奔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溺水死者万计。贼退保八字脑。是日,建昌知府曾玙、抚州知府陈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王与攻南康。宸濠尽发两郡兵,厚赏将士。丙辰合战,官兵败死者数百人。伍文定急斩先却者以徇,身立铳炮间,火燎其须不移足,士殊死斗。兵复振,炮及宸濠舟,贼遂大败。退保樵舍,联舟为方阵。文定等为火攻,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四伏,火举兵合。
  丁巳,遂破贼。执宸濠及其世子、郡王、仪宾、伪丞相、元帅等官,斩首三千余级,溺水死者约三万。弃衣甲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如洲,余贼数百艘四逸溃逃。遣兵追击,破之樵舍,又破之吴城,擒斩略尽。曾玙、陈槐亦收服九江、南康,余党悉平。宸濠槛车入南昌,军民聚观,欢声动天地。仰见先生,呼曰:“吾欲尽削护卫,降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国法在。”遂俯首不言。以娄妃尝谏濠,求葬其尸。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伪檄,末谓:
  陛下在位一十四载,屡经变难,民情驿骚,尚尔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谋动于戈,冀窃大实。且今天下之觊觎,何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直在宗室?兴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晚节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绌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臣民不胜幸甚!
  左右多弗悦。以方起义师,不能难也。而上则自称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总督军务,帅京边骁卒数万,假亲征南游。至良乡,捷书至。大学士梁储、蒋冕等请回銮,不听。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虑沿途奸党潜伏,欲自献俘阙下。是月,发南昌。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以数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进。忠、泰使人要之广信,弗听。时太监张永已至钱塘。先生夜见永,颂其诛刘瑾功,永悦。因极言江西遭乱,民困已极,不堪六师之扰。永深然之,曰:“吾出,为君小在侧,欲左右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第事不可直致耳。”先生乃以濠付永,身至京口,欲竭驾。江彬等诬先生“初附濠,度势败乃擒之为功。”张永语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为国,今欲以此害之,异时朝廷有事,何以复使人?”乃见上,具道状,彬等毁遂不入。张忠又诬先生将反,试召之,必不来。先生闻召即奔命,至龙江,忠等又阻之。乃纶巾野服,入九华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宁有反乎!”会有巡抚江西命,乃还南昌。
  忠、泰奉内降讨宸濠余党,根搜罗织。京边军万余驻省城五阅月,糜费繁浩,公私骚然。北军旦暮呼先生名谩骂,或冲道启衅,先生略不为动。先令市人移家乡落,以老稚应门。给示内外,述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当致客礼。每出,遇北军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榇,嗟叹乃去。久之,北军咸曰:“王都堂待我有礼,我安得犯之!”会冬至,新经濠乱,民间哭亡酹酒,北人无不思家泣下。忠、泰自挟所长校射教场,江西官军射多不中,乃强先生。先生故不得已,应之。三发三中,北军同声踊跃,呼应远近。忠、泰不乐而罢,曰:“我军皆附彼矣!”遂班师。
  当是时,宸濠未死,诸奸佞先通濠得金钱者多在上左右,颇有异谋。畏先生、不敢发。先生沉机曲算,内战凶幸,外防贼徒,抚定疮痍,激励将士,日夜如封劫敌,宸濠竟得伏诛。内阁大臣素恶王琼,忌先生以提督专制讨贼,归功琼。久之不赏。居南昌,求录陆象山子孙,集门人于白鹿洞。
  世宗即位,封奉天诩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诏至,直父华生日,奉觞为寿。
  嘉靖元年二月,丁外艰居越,弟子益进。黄绾荐先生才可入相,而他疏刺讥杨一清,故与辅臣龃龉。而其乡人之忌者至诬之史,诋其讲学收召朋徒共为名高。形奏牍,上亦不能无疑也。服阕,不召,不与铁券。岁录勤王诸臣,唯伍文定得副都御史,余并闲废。先生上疏辞爵,论白诸有功者,竟格不行。廷推本兵、三边、围营,皆不用。
  二年,南宫策士问“心学”,阴辟先生,门人徐珊不对而出。三年八月,宴门人天泉桥。四年,会龙泉山中天阁。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六年,起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征思、田。至南浦,民欢迎夹道。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拥蔽,多不得闻。唐尧臣代献茶者,上堂旁听,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师至田州,开示恩信,卢苏、王受等自缚来归,束甲受杖。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况外捍交址,纵克之而置流官,饷穷兵弱,必生他变。岑氏世有功,因其俗可,请降田州府为田州,以岑猛子邦相为判官,苏、受为巡检。别立思恩府,设流官统之。”上皆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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