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旋,以苏、受为先锋,合永顺、保靖兵讨断藤峡诸盗,进剿八寨,瑶贼悉平之。方欲移府治、建卫所、增兵设官而病作,疏乞骸骨。十二月,度大庚,疾剧,谓布政使王大用曰:“尔知孔明所以托姜维乎?”大用拥兵护卫,且敦匠事。舟次南安,门人推官周积来见,问何遗言。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卒,年五十八。官属、师生、士民远近遮道,自赣送榇至会城,哭声震地,属路不绝。
桂萼等因言先生攻南昌日纪律不肃,奏捷夸扬,而学术僻狂,足坏士习,宜削官爵。上怜先生功,不许。田州之出,萼与张[王总]荐之。萼本不善先生,以[王总]强之。萼长吏部,暴贵喜功名。讽先生取安南,先生不应,以故构隙。再论先生离职及处田州失当,下公卿议。停恤典、世袭,诏禁伪学。隆庆初,始赠新建侯,谥“文成”,踢葬祭。子正亿得嗣伯。万历中,从祀孔子庙庭。正亿卒,子承勋嗣。承勋卒,子先通嗣。
自宋世理学昌明,程、朱大儒择精语详,有国者至以《五经》、《四书》制科取士,可谓盛矣。然人人崇用朱传,而不知反验之身心,口之所能言、笔之所能书顾茫然也。先生思振其衰弊,以为人皆可尧、舜,独持此不学不虑之良知。而作圣之功,不废学虑。孩提之不学不虑,与圣人之不思不勉本体同,而求端用力在于致。《大学》“致知在格物”,《中庸》“致中和”、“致曲”,推而极之,毕天下之能事,至于天地位、万物育,而非有加良知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不得谓良知之远且难也;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任重道远。”不得谓致良知之近且易也。
良知即明德,是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问学。尊德性而道问学,致良知焉尽之矣。故谓象山为尊德性,而堕于禅学之空虚,非尊德性也;谓晦庵为道问学,而失于俗学之支离,非道问学也。非存心无以致知,后人自分,而晦庵、象山自合耳。顾晦庵之学,已皎然如日月之丽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词章帖括之习,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陆二贤者天姿颇异,途径微分,而同底于圣道则一。其在夫子之门,视如由、赐之殊科焉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于美玉,奚为也?”
至于“四无”之说,流失在龙溪。而天泉夜论,其师不以为不然,故滋后人口实,然其中正有可详求者。阳明之所为“四无”,固异于龙溪之所为“四无”。龙溪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无者也,荡而失归,恍惚者托之矣。故其后为海门、为石梁,而密云悟之禅人焉。阳明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有、以有为无者也。前乎此者,濂溪之“无极而太极”;后乎此者,蕺山之“无善而至善”。“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不可名者也。故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统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循循焉俱由此二言入。教人有序,虽卓立喟叹之颜子不能出其范围,固当以绪山之所守为正矣。致良知实功唯为善去恶,故曰:“致知在格物。”其小异于朱子者,正心诚意之事并摄入格致中,举存心、致知不分为二,是固《中庸》“尊德性”、“道问学”之本旨也。
善乎,郑端简之言曰:“王公才高学邃,兼资文武,近世名卿,鲜能及之。特以讲学故,众口交訾。盖公功名昭揭,不可盖覆。唯学术邪正,未易铨测。以是指斥,则谗说易行,娼心称快尔。”今人咸谓公异端陆子静之流。嗟乎,子静岂异端乎!以异端视子静,则游、夏纯于颜、曾,而思、孟劣于雄、况矣!公所论叙《古本大学则言》、《传习录》诸书具在,学者虚心平气,反复融玩,久当见之。宁庶人反时,又能不顾九族,身任其事,不逾旬朔,卒平大难。宣德、乐安之变有如公者,景陵无羁靮之劳矣。
万历十二年十月,大学士申时行等疏曰:
前御史、詹事建白先臣王守仁、陈献章从祀学宫,下九卿、科道官议。诸臣不能深唯德意,杂举多端,或且诋訾守仁。奉旨:“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大哉王言!亦既明示之矣。而议者纷纷,迄无定论,又命廷议归一具奏。
仰唯王上重道崇儒,德旨屡下,深切著明。今覆议乃请独祀布衣胡居仁,臣等窃以为未尽也。彼诋訾守仁、献章者,谓之“伪学”、“伯术”,原未知守仁,不足深辨。
其谓各立门户者,必离经叛圣,如老、佛、庄、列之徒而后可。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言“良知”本于《孟子》。献章言“主静”,沿于宋儒周敦颐、程颢。皆阐述经训,羽翼圣真,岂其自创一门户耶?事理浩繁,茫无下手,必于其中提示切要以启关钥,在宋儒已然。故其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独守仁、献章为有门户哉!
其谓禅家宗旨者,必外伦理、遗世务而后可。今孝友如献章,出处如献章,而谓之禅,可乎?
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其谓无功圣门者,岂必著述而后为功耶?盖孔子尝删述《六经》矣,然又曰“予欲无言”,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门人颜渊最称好学矣,然于道有以身发明者,比于以言发明,功尤大也。
其谓崇王则废朱者,不知道固相成,并行不悖。盖在朱时,朱与陆辩,盛气相攻,两家弟子有如仇敌;今并祀学宫。朱氏之学,昔既不以陆废,今独以王废乎?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今诚祀守仁、献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于拘曲;一以明实学之自得,而不专于见闻。斯于圣化,岂不大有神乎!若居仁之纯心笃行,众议所归,亦宜并祀。我国家二百余年,理学名臣,后先辈出,不减宋朝。至于从祀,乃止薛瑄一人,殊为阙典。昔人有云:“众言淆乱,折诸圣。”伏唯圣明裁断,益此三贤,列于薛瑄之次,以昭熙代文运之隆。
制曰:“可”。
康熙某年,汤斌答陆陇其书曰: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学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当求入其堂奥,不当又自辟门户。再读《学术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辨。又云泾阳、景逸未能尽脱姚江之藩篱,圣人复起,不能易也。独谓弟不欲学者诋毁先儒,是诚有之,然有说焉。
弟少无师承,长而荒废,茫然无所知。窃尝泛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
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圣道。然海内学术,浇漓日甚,其故何欤?盖天下相尚以伪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学者固众,随声附和者实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场、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亦皆著书镂板,肆口讥弹,曰“吾以趋时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见姚江之书,连篇累牍无一字发明学述,但抉摘其居乡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卫道闭邪之功。夫讦以为直,圣贤恶之,唯学术所关。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谓“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学术而毁其功业,更舍其功业而讦其隐私,岂非以学术精微未尝深讨,功业昭著未易诋诬,而发隐微无据之私,可以自快其笔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当年,桂文襄之流不过同时忌其功名,今何为也?责人者,贵服人之心。自古讲学,未有如今日之专以谩骂为能者也。
或曰:“孟子尝辟杨、墨矣,杨、墨何至“无父无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极言之。此圣贤卫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欤?
窃以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传者,以其知言、养气、性善、尽心之学,为能发明圣人之蕴也。盖有所以为孟子者,而后能辟杨、墨,息邪说,闲先圣之道;若学术不足继孔子,而徒日告于人曰:“杨、墨无父无君也”,“率兽食人也”恐无以服杨、默之心而熄其方张之焰矣。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则知当日之与杨、墨辩者亦不乏人矣,今无片言只字之存,则其不足为轻重可知也。然则杨、墨之道不传于今者,独赖有孟子耳。今不务为孟子之知言、养气、崇仁义、贱功利,而但与“如追放豚”之流相颉颃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谕云:阳明尝比朱子于洪水猛兽,是诋毁先儒莫阳明若也。今亦黜夫诋毁先儒者耳,庸何伤!
窃谓阳明之诋朱子也,阳明之大罪过也,于朱子何损?今人功业文章未能望阳明之万一,而止效法其罪过,如两口角骂,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乐有此报复矣。故弟之不敢诋斥阳明者,非笃信阳明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穷理必极其精,居敬必极其至,喜怒哀乐必求中节,视听言动必求合礼,子臣弟友必求尽分。久之,人心咸孚,声应自众。即笃信阳明者,亦晓然知圣学之有真也而翻然从之。若曰能谩骂者即程、朱之徒,则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皆将俎豆洙、泗之堂矣,非弟之所敢信也。
弟年已衰暮而学不加进,唯愿自体勘求,不愧先贤。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也。
斌号潜庵,唯州人,孙征君钟元门人。
论曰:道固一贯,其流则万析焉。既精,支离是患。
儒者之学,固以经世务为验也。昔孔子作《春秋》,空文当行事;孟子游事梁、齐,阔其言弗用;汉董、贾,宋周、程、张、邵、朱诸贤,未得大展所为;阳明遭际运会,值昏乱之朝,而能以动名完立,卓然为一代安国家、定社稷元臣。即其初谪龙场,亦有一纸书剪安之烈,使天下见儒者经纶无施不可,盖皆其学之厚积有以发之。忌者顾从而指为伪,甚矣。石齐黄公称先生气象类孟子、明道,而出处建功之迹近于伊尹,知人知言哉!
(录自邵廷采《思复尝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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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录之十 序说·序跋增补
旧本卷首序说
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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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成公全书序
徐 阶
《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其首三卷为《语录》,公存时徐子曰仁辑;次二十八卷为《文录》,为《别录》,为《外集》,为《续编》,皆公死后钱子洪甫辑;最后七卷为《年谱》,为《世德纪》,则近时洪甫与汝中王子辑而附焉者也。
隆庆壬申,侍御新建谢君奉命按浙,首修公祠,置田以供岁祀。已而阅公文,见所谓录若集各自为书,惧夫四方正学者或弗克尽读也,遂汇而寿诸梓,名曰《全书》,属阶序。
阶闻之,道无隐显,无小大。隐也者,其精微之蕴于心者也,体也;显也者,其光华之著于外者也,用也;小也者,其用之散而为川流者也;大也者,其体之敛而为敦化者也。譬之天然不已之妙,默运于于穆之中,而日月星辰之丽,四时之行,百物之生,灿然呈露而不可掩,是道之全也。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尝观《论语》述孔子心法之传,曰“一贯”。既已一言尽之,而其纪孔子之文,则自告时君,告列国之卿大夫,告诸弟子,告避世之徒,以及对阳货询厩人,答问馈之使,无一弗录,将使学者由显与小以得其隐与大焉;是善言道者之准也,而其为学固亦可以见矣。唯文成公奋起圣远之后,慨世之言致知者求知于见闻。而不可与酬酢、不可与佑神,于是取《孟子》所谓“良知”合诸《大学》,以为“致良知”之说。其大要以谓人心虚灵莫不有知,唯不以私欲蔽塞其虚灵者,则不假外索,而于天下之事自无所感而不通,无所措而不当。盖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必先致知之本旨,而千变万化,一以贯之之道也。故尝语门人云:“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于时曰仁最称高第弟子,其录《传习》,公微言精义率已具其中。乃若公他所为文,则是所谓制殊语异莫非道之用者,汇而梓之,岂唯公之书于是乎全,固读焉者所由以睹道之全也。谢君之为此,其嘉惠后学不已至欤?虽然,谢君所望于后学非徒读其书已也。凡读书者以身践之,则书与我为一;以言视之,则判然二耳。《论语》之为书,世未尝有不读,然而一贯之,唯自曾子以后无闻焉。岂以言视之之过乎?自公“致良知”之说兴,士之获闻者众矣,其果能自致其良知,卓然践之以身否也?夫能践之以身,则于公所垂训,诵其一言而已足,参诸《传习录》而已繁;否则虽尽读公之书无益也。阶不敏,愿相与戒之。
谢君名廷杰,字宗圣。其为政崇节义,育人才,立保甲,厚风俗,动以公为师:盖非徒读公书者也。
赐进士及第、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知制诰、知经筵事、国史总裁致仕后学华亭徐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