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录
序一
至圣命脉,列祖大机,换骨灵方,颐神妙术,其惟雪窦禅师。具超宗越格正眼,提掇正命,不露风规,秉烹佛锻祖钳锤,颂出衲僧向上巴鼻。银山铁壁,孰敢钻研,蚊咬铁牛,难为下口。不逢大匠,焉悉玄微。粤有佛果老人,住碧岩日,学者迷而请益,老人悯以垂慈,剔抉渊源,剖析底理,当阳直指,岂立见知。百则公案,从头一串穿来;一队老汉,次第总将按过。须知赵璧本无瑕纇,相如谩诳秦王。至道实乎无言,宗师垂慈救弊,倘如是见,方知彻底老婆。其或泥句沉言,未免灭佛种族。普照幸亲师席,得闻未闻,道友集成简编,鄙拙叙其本末。时建炎戊申,暮春晦日,参学嗣祖比丘普照谨序。
序二
自《四十二章经》入中国,始知有佛。自达摩至六祖传衣,始有言句。曰“本来无一物”为南宗,曰“时时勤拂拭”为北宗,于是有禅宗颂古行世。其徒有翻案法,呵佛骂祖,无所不为,间有深得吾诗家活法者。然所谓第一义,焉用言句?雪窦、圆悟,老婆心切,大慧已一炬丙之矣,嵎中张伟明远,燃死灰复板行,亦所谓老婆心切者欤?大德四年庚子,四月初八日癸丑,紫阳山方回万里序。
序三
《碧岩集》者,圆悟大师之所述也。其大弟子大慧禅师,乃焚弃其书。世间种种法皆忌执着,释子所归敬莫如佛,犹有时而骂之。盖有我而无彼,由我而不由彼也。舍己徇物,必至于失己。夫心与道一,道与万物一,充满太虚,何适而非道?第常人观之,能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求之于人,而人语之,如东坡日喻之说,往复推测,愈远愈失。自吾夫子体道,犹欲无言,而况佛氏为出世间法,而可于文字言语而求之哉!虽然,亦有不可废者,智者少而愚者多,已学者少未学者多。大藏经五千余卷,尽为未来世设。苟可以忘言,释迦老子便当闭口,何至如是叨叨!天下之理,固有不离寻常之中,而超出于寻常之表。虽若易知,而实未易知者。不求之于人,则终身不可得。古者名世之人,非千人之英,则万人之杰也,太阿之剑,天下之利剑也。登山则戮虎豹,入水则亡蚊龙,人之知之,尽于是已。然古人有善用之者,乘城而战,顺风而挥之,三军为之大败,流血赭乎千里。是岂可以一己之所能,而尽疑之哉。自吾闻有是书,求之甚至。嵎中张氏,始更刻木,来谋于予,遂赞而成之,且为题其首。大德九年岁乙已,三月吉日,玉岑休休居士,聊城周驰,书于钱唐观桥寓舍。
序四
或问:《碧岩集》之成毁孰是乎?曰:皆是也,齿+彦龋来东,单传心印,不立文字固也。而《血脉》、《归空》诸论,果谁为之哉?古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者,真知言。已使人人于卷帘、闻板、竖指、触脚之际,了却大事,文字何有哉?拈花微笑以来,门竿倒却之后,才涉言句,非文字无以传,是又不可废者也。祖教之书,谓之公案者,倡于唐而盛于宋,其来尚矣。二字乃世间法中吏犊语。其用有三:面壁功成,行脚事了,定盘之星难明,野狐之趣易堕,具眼为之勘辨,一呵一喝,要见实诣,如老吏据狱谳罪,底里悉见,情款不遗,一也。其次则岭南初来,西江未吸,亡羊之歧易位,指海之针必南,悲心为之接引,一棒一痕,要令证悟,如廷尉执法平反,出人于死,二也。又其次则犯稼忧深,系驴事重,学奕之志须专,染丝之色易悲,大善知识为之咐嘱,俾之心死蒲团,一动一参,如官府颁示条令,令人读律知法,恶念才生,旋即寝灭,三也。具方册,作案底,陈机境,为格令,与世间所谓金科玉条清明对越诸书,初何以异?祖师所以立为公案,留示丛林者,意或取此。奈何末法以来,求妙心于疮纸,付正法于口谈。点尽鬼神,犹不离簿;傍人门户,任唤作郎。剑去矣而舟犹刻,兔逸矣而株不移,满肚葛藤,能问千转,其于生死大事,初无干涉。钟鸣漏尽,将焉用之。呜乎!羚羊挂角,未可以形迹求。而善学大意者,岂步亦步,趋亦趋哉?知此则二老之心皆是矣。圆悟顾念子孙之心多,故重拈雪窦颂;大慧救焚拯溺之心多,故立毁碧岩集。释氏说一大藏经,末后乃谓,不曾说一字,岂欺我哉。圆悟之心,释氏说经之心也;大慧之心,释氏讳说之心也。禹稷颜子,易地皆然,推之挽之,主于车行而已。尔来二百余年,嵎中张明远,复镂梓,以寿其传,岂祖教回春乎,抑世故有数乎。然是书之行,所关甚重。若见水即海,认指作月,不特大慧忧之,而圆悟又将为之去粘解缚矣。昔人写照之诗曰:“分明纸上张公子,尽力高声唤不应。”欲观此书,先参此语。大德甲辰四月望,三教老人书。
盲聋喑哑,杳绝机宜。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
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
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
“盲聋暗哑,杳绝机宜。”尽尔见与不见闻与不闻说与不说,雪窦一时与尔扫却了也。直得盲聋暗哑见解,机宜计较,一时杳绝,总用不著。这个向上事,可谓真盲真聋真哑,无机无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雪窦一手抬一手搦,且道笑个什么悲个什么?堪笑是哑却不哑,是聋却不聋,堪悲明明不盲却盲,明明不聋却聋。
“离娄不辨正色。”不能辨青黄赤白,正是瞎。离娄黄帝时人,百步外能见秋毫之未,其目甚明。黄帝游于赤水沈珠,令离朱寻之不见,令吃垢寻之亦不得,后令象罔寻之方获之。故云:“象罔到时光灿烂,离娄行处浪滔天。”这个高处一著,直是离娄之目亦辨他正色不得。
“师旷岂识玄丝。”周时绛州晋景公之子,师旷字子野,一云,晋平公之乐大师也,善别五音六律,隔山闻蚁斗。时晋楚争霸,师旷唯鼓琴,拨动风弦,知战楚必无功。虽然如是,雪窦道,他尚未识玄丝在,不聋却是聋的人,这个高处玄音,直是师旷亦识不得。雪窦道:“我亦不作离娄,亦不作师旷,“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
若到此境界,虽然见似不见,闻似不闻,说似不说,饥即吃饭,困即打眠,任他叶落花开,叶落时是秋,花开时是春,各各自有时节,雪窦与尔一时扫荡了也。又放一线道云:“还会也无?”雪窦力尽神疲,只道得个无孔铁锤。这一句急著眼看方见,若拟议又蹉过。师举拂子云:“还见么?”遂敲禅床一下云:“还闻么?”下禅床云:“还说得么?”
⊙碧岩录第八十九则
垂示云:通身是眼见不到,通身是耳闻不及,通身是口说不著,通身是心鉴不出,通身即且止,忽若无眼作么生见,无耳作么生闻,无口作么生说,无心作么生鉴?若向个里拨转得一线道,便与古佛同参。参则且止,且道参个什么人?
举,云岩问道吾:“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什么?”吾云:“如人夜半背手模枕子。”岩云:“我会也。”吾云:“汝作么生会?”岩云:“遍身是手眼。”吾云:“道即太杀道,只道得八成。”岩云:“师兄作么生?”吾云:“通身是手眼。”
云岩与道吾同参药山,四十年肋不著席。药山出曹洞一宗,有三人法道盛行,云岩下洞山,道吾下石霜,船子下夹山。大悲菩萨有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大悲有许多手眼,诸人还有也无?百丈云:“一切语言文字,俱皆宛转归于自己。”
云岩常随道吾咨参决择,一日问他道:“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什么?”当初好与他劈脊便棒,免见后有许多葛藤。道吾慈悲不能如此,却与他说道理,意要教他便会。却道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当深夜无灯光时,将手摸枕子,且道眼在什么处?他便道我会也。吾云:“汝作么生会?”岩云:“遍身是手眼。”吾云:“道即太杀道,只道得八成。”岩云:“师兄又作么生?”吾云:“通身是手眼。”且道遍身是的是,通身是的是?虽似烂泥,却脱洒。
如今人多去作情解道,遍身的不是,通身的是,只管咬他古人言句,于古人言下死了。殊不知,古人意不在言句上。此皆是事不获已而用之,如今下注脚,立格则道,若透得此公案,便作罢参会。以手摸浑身,摸灯笼露柱,尽作通身话会,若恁么会,坏他古人不少,所以道,他参活句不参死句,须是绝情尘意想,净裸裸赤洒洒地,方可见得大悲话。
不见曹山问僧,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时如何?”僧云:“如驴觑井。”山云:“道即杀道,只道得八成。”僧云:“和尚又作么生?”山云:“如井觑驴。”便同此意也。尔若去语上见,总出道吾云岩圈缋不得。雪窦作家,更不向句下死,直向头上行。颂云:
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
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
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
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
“遍身是通身是”,若道背手摸枕子底便是,以手摸身底便是,若作恁么见解,尽向鬼窟里作活计,毕竟遍身通身都不是,若要以情识去见他大悲话,直是犹较十万里。雪窦弄得一句话道:“拈来犹较十万里。”后句颂云岩道吾奇特处云:“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大鹏吞龙以翼抟风鼓浪,其水开三千里,遂取龙吞之。雪窦道:尔若大鹏能抟风鼓浪,也太杀雄壮。若以大悲千手眼观之,只是些子尘埃忽生相似,又似一毫厘风吹未止相似。雪窦道,尔若以手摸身用作手眼堪作何用,于是大悲话上直是未在。所以道:“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
雪窦自谓作家,一时拂迹了也。争奈后面依旧漏逗说个谕子,依前只在圈缋里。“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雪窦引帝网明珠,以用垂范,手眼且道落在什么处?华严宗中,立四法界。一理法界,明一味平等故;二事法界,明全理成事故;三理事无碍法界;明理事相融大小无碍故;四事事无碍法界,明一事遍入一切事,一切事遍摄一切事,同时交参无碍故。所以道:“一尘才举,大地全收。”一一尘含无边法界。一尘既尔,诸尘亦然。网珠者,乃天帝释善法堂前,以摩尼珠为网,凡一珠中映现百千珠,而百千珠俱现一珠中,交映重重,主伴无尽,此用明事事无碍法界也。
昔贤首国师,立为镜灯谕,圆列十镜,中设一灯,若看东镜,则九镜镜灯历然齐现,若看南镜则镜镜如然,所以世尊初成正觉,不离菩提道场,而遍升忉利诸天,乃至于一切处,七处九会,说《华严经》。雪窦以帝网珠,垂示事事无碍法界,然六相义甚明白,即总即别,即同即异,即成即坏,举一相则六相俱该,但为众生日用而不知。雪窦拈帝网明珠,垂范况此大悲话,直是如此,尔若善能向此珠网中,明得拄杖子,神通妙用,出入无碍,方可见得手眼。所以雪窦云:“棒头手眼从何起?”教尔棒头取证喝下承当。只如德山入门便棒,且道手眼在什么处?临济入门便喝,且道手眼在什么处?且道雪窦末后,为什么更著个“咄”字,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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