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泉昏昏要睡,叫老妈:“你同女儿点火去看看。”
蕙娘点火,后走着母亲。一路先开门,才开到外边门,蕙娘手内火霎时灭了。恰好赵云客正在门边,蕙娘上前一把手闪他进来,只言点火先引到自己房里去。及至点灯来看,并无甚么。原来孙家的酒缸,但放在云客房门前。日里先约他,到更深把缸响一响,便立在门边,暗里一闪就闪进去。老妈依旧关门,进房睡着。
赵云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叙些寒温,就要动手动脚,颠鸾倒凤之事,自然做得停当。蕙娘虽则初试,因他情意笃实,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顾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进来,只为算那终身之策,不但图一刻欢娱,愿郎君说个本心。”
云客搂住玉体,将臂代枕,说道:“我的家事,比你家还好。实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说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过。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个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够到手,也索罢了。倘后日娶得他,使与姐姐一般供养,这是本心。”
蕙娘道:“你这样人才,后日自当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论你要不娶,定要随你终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会调度他心肯便了。”
云客满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话,也都说了一遍。忽然外边鸡叫,东方渐渐的发亮起来。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门?咦!进便进来得好,出时到有些难也!
第五回 藏锦字处处传心 逗情笺般般合巧
有一只苏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说话长,失惚直困到大天光。
金瓶里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边慌恍。
你道赵云客同孙蕙娘在床上,要出门必要经过父母的床前,不出门,一间小房,岂是藏得身的?道是他两个人,慌也不慌?不知他两个自有好计,一些儿也不慌。两人双手搂定,听得鸡鸣,反放了胆一睡看。
乃至觉来,日色已到窗前。听见隔壁爱泉夫妇飕飕声要起身了,蕙娘问道:“敢是爹爹起来?我昨夜露了头,点火出去,想是受些风寒。今早甚是头痛,爹爹为我速去买些紫苏来泡汤吃。”
爱泉道:“既是这等,我便出去买。妈妈你且起来,看看前面,恐怕有人买酒。”
老妈也就起身。爱泉出去买紫苏。
蕙娘又问母亲:“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并带些姜来。”
只这一句,专要探问爱泉果然出去的意思。
老妈道:“他竟去了,得他来再买。”
蕙娘又道:“母亲可速来看看我,??何头这等生痛?”
老妈竟推开房门,到蕙娘床前,开了帐子。蕙娘睡在床里面,把母亲的手,拖到身边来摸自己的头。那老妈把身子盒在女儿床上,谁知夜间先取些乱衣服堆在椅子上,靠着房门。云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亲盒倒床上,帐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轻轻走向外边去了。
外边的门,孙爱泉为买紫苏,已经尽开,一毫也无碍处。这岂不是不慌忙的好计。云客自此以后,乘着便,就与蕙娘相通。将自己带的东西,尽数付与蕙娘收管。拜匣内有些图书玩器,也付与蕙娘,只留着屏风内落出来的一幅诗绢。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与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访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复命,家内清清净净。云客换了布衣,投身进门,先见了管门的大叔。
管门的道:“你是什么人?来为甚的?”
云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亲是个经商的客人,欲到扬州买货,半路上为贼劫伤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无亲可托。只得投靠一家乡宦,可以度日。就是抄书写字,也是会的,求大叔引进。”
管门的道:“我老爷进京复命,家内又无相公,用你不着。”
把他身上一看,见云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们家法,甚是严正。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见了这样小后生,还要做些好衣服与他穿着哩。”
云客再四哀求,说道:“只顾度得日子,不愿像别家的受用。”
管门的道:“也罢!我去禀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着你在东花园里看守花木。老爷回家,再把别事差你。”
就在厅后传梆说知,里面也就允了。即时引云客到东花园,也有几个同伴,住在园中轮流值日。
原来老王宅内,家法甚严,叁尺童子,无事不许进后堂的。云客思想小姐,有天渊之隔。虽则住在园中,也时常到孙爱泉家看看。爱泉夫妇不知其详。蕙娘心上,倒晓得的。
且说云客始初,只为王家小姐思得一见,故此托名靠身。谁想一住东园,毫无影响,心上惶惑无定,常於僻静之处,把小姐二字当做持咒一般,时时想念。到夜阑梦中,不知不觉高声叫出小姐来。幸喜独往一间小房,不与同伴共卧,还不曾露些丑态。
忽一夜,月色蒙蒙,竹间亭畔,若有行动之声。云客此时,正值无聊,闻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寻他问话,急急开门。夜色萧然,全无踪迹。云客正要进房,不想回头一看,远远见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着湖石,傍边随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遮遮掩掩。
云客思念小姐,魂梦俱痴,忽然见此二美,心内便认真想道:“我在此月馀,不要说美人,就是丑陋的,也不曾见一个,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晓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径来?且上前探问他,看怎生下落?”
轻轻走过画栏,那女子也迎上来,仪容妖艳,体态动人。丫鬟先开口道:“我乃本衙侍儿,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晓得郎君终日想念,所以不惮露行来申私约,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云客心慌意乱,连忙向前施礼,说道:“既蒙小姐降临,真是叁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
口内一头说话,身子渐渐亲近起来,相携玉手,走到自己房里去。彼时残灯明灭,云客搂抱玉体,同坐一处,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后与他脱衣解带。只见衔下几件轻而且软的衣服,脱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来,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云客问道:“小姐,这是甚么宝玩?”
美人道:“这是祖上传留的宝石,自小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的。”
云客此时无暇致详,但与他同上香床,共图好事。却又古怪,别个女子虽极美艳,不过寻常态度。惟有那个美人,一上床来,先将这宝物放在枕前。但见帐子里面,光莹闪烁,令人昏乱。交合之际如在醉梦中,不复辨别人事,惟满身酣畅,魂迷魄散而已。
将次五更,侍儿促归,美人收拾衣装,珍重而别。自后每夜到来叙恩情,别无他语。云客只想小姐是个绝世佳人,有此天仙异质,不比寻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门传谕,打扫东园,明日里面,夫人要请某衙夫人在园中走走,众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项。
云客想道:“这一番小姐定然到来,待我日里看他,可是夜间的模样?”
到第二日午间,夫人果然来了,请了某衙夫人并带小姐,随着一二十丫鬟使女,备酒东园。那些管园的都出去,只有云客躲在后厅梅树下,湖石边。只见一簇妇人拥进来,见了云客说道:“你是什么人?夫人来,还不回避?”
拖到夫人面前,云客跪道:“小的是新进来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罢。”
数十妇人,把云客推推扯扯,衣带尽扯断了。一来,道他是个标致后生,故意卖弄他;二来,看夫人小姐走过花栏,就也有些放肆。
云客推得头昏脑闷,出了园女。身上一个小袋,竟落在园内,袋中却是藏那屏风内落出的诗绢,还有二叁两银子。
云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遗失一个小袋,袋中银子也罢了,只可惜那诗绢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损坏了。”
说这云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边一个丫鬟拾得,解开先取了银子,又见一幅诗绢,说道:“好一幅绫绢,只多了这几行字。两个图书若是素净的,也好打几双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识字的,拿去与他看看。那新进的家童,不知什么人,有这件东西?”
只这一日,园中热闹,傍晚便各回去。
说这丫鬟,拾得诗绢,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黄昏时,灯下说与小姐知道:“今日园中,那个新进来家童,被各妇们拥打出去时,身边落出一幅绫绢,有几行字在上面,不知甚么。”
就双手送小姐。只见小姐把那诗绢翻来覆去,看个不了。想道:“这也奇怪,那幅诗绢,不是平常之物,缘何诗句与我意思想同?上面一个印子,又是我的。”
却将诗句,暗里念了数遍。道:“我爱弹的琵琶,是私房事,怎么诗句上有‘无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调自盘桓’之语?这也罢了,那印子上四个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却是赵青心印,心上狐疑不决。
大约女儿心性,一件极无谓的事,偶然开了心,就要认真起来。小姐将诗绢藏好,当夜就想成梦。梦到一处,竹木参差。但见竹影里立着一个郎君,丰仪俊秀,颇有顾盼之情,渐渐走近身来。回头见母亲行动,又指着几个丫头说甚么话,忽然惊醒。
次日起身,因诗成梦,因梦生情。自此以后,便是灯花鹊噪,也有几分疑惑,连那琵琶也不去弹了。
却说小姐平日,有个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吴,名绛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长一岁,自小没了父母。有一亲兄,那扬州府中名士,家内富饶,住居与王家相近。因吴氏夫人,单生一女,无人伴话,故此常请侄女住在家里。那绛英小姐,风情绰约,心口伶俐,诗文针线,百般精巧,与玉环小姐同胞一般,极其亲密,凡两边心上的事,无不相通。
一日玉环小姐,把诗绢的话与绛英说知,绛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唤那新进的人来,问他可是姓赵,盘问来历,就明白了。”
小姐道:“这样便好。只是我一时难好盘问。”自后也不提起。
看看过了一夏,秋来风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浓,残梧月淡,诗情画意,触目关心。原来吴夫人的诞辰,是八月十叁日。本年正值五十岁,内外姻亲悉来奉贺。
绛英对玉环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贺。我与你两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贺寿。只是珍奇宝玩,都自家有的,不为希罕。我知你文才绝世,何不作一篇寿文,做个锦屏,后日摆在堂前,到是没人有的贺礼。”
小姐笑道:“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丑。”
当日便打点些意思,着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锦屏来。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攒工,锦绣妆成。一色齐备,只要将金箔写那寿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传将出去,就着家人选一会写字的,后堂描写。
家人思量道:“闻得小姐性子,最难服侍。况且锦屏上字,岂是好写的。万一错写一笔,怎好赔补?那管园的小赵,他自己说写得好字,就着他进去。”这也是苦差。
谁知赵云客为着夜间之事,一夏也不觉寂寞。忽听得里头着他写字,心内不胜欢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齐齐整整,里面穿着宫花锦缎,竟不像个靠人家的体态。繇前厅一唤,走进后堂。梅香侍儿,环绕而立。
夫人先走出来,问道:“你唤什么名字?”
因他靠身不多几月,故有此问。
云客躬身对道:“小的名唤赵青。”
内中有一个丫头道:“便是那一日,请某夫人游东园时节,在花园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却早忘了。”夫人笑道:“闻得你会写字,着你写那锦屏。”
只见两位小姐立在夫人后面,把云客从头细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诗绢上的赵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这样打扮,决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来靠我家的。”
这小姐两双聪明眼睛,那里逃得他过?云客不慌不忙将笔描那金字,笔画端楷,都有帖意。这原是他本行,见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来。
绛英同玉环小姐走到房里,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众人前不好盘问。可写一字与他问明来历。”
当下绛英便取一纸,写成一字,封讫。把一疋绫紬,藏此字在紬内,走出唤梅香,把紬付与云客,说道:“小姐道你字写得好,先赏你一疋绫紬。待明日写完,还要赏你东西。”
云客写到一半,天色晚了,袖着绫紬,谢了夫人小姐出来。回到园中,想道:“今日进去,方始亲见小姐。只是日里看他这样端庄气质,为何全然不像夜间光景?”
心内疑疑惑惑,且将这紬缎分开,见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内写道:
观作相貌不凡。明日进来,可将家世姓字,靠身缘由,
写明一纸,放在锦屏之下。
云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来,道:“我与他相处几时,怎么这字上还要问我来历?莫非夜间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别一个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这件宝贝,必定大家方有,岂是寻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间自做夜间的事,日间自做日间的事。且把来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
当夜那个美人来,云客全不提起写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凤笺,作诗一首,道达己意,后面仍打一个名字图书。原来云客有两个图书,一个留在孙蕙娘处,一个带在身边,以便於用。
诗云:
西湖风景夜阑时,月下多情系彩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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