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自负有才,见别样珍宝,偏不喜欢。见了这首诗,又是古物,甚加爱惜。即把他来佩在身边。却将水晶仍旧嵌好,就在屏风面前,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点起香来,罚个誓愿,说道:“我赵青心是个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着天下绝色佳人,不论艰难险阻,便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只是有叁件事,不愿从得。第一来,不要妇人搽一缕粉,点一毫胭脂,装一丝假发,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二来不要有才无貌,有貌无才,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叁来不要六礼叁端,迎门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这叁件事,他为甚么不从?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尽多,像个鬼使夜叉一般,见了人,便把这些假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装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涂脂之红是呆红,金珠围绕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恼,那讨得好处来?真正绝色佳人,就荆钗裙布,蓬头乱发,自有一种韵态嫣然。西子捧心,岂是妆娇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赵云客是聪明人,所以头一桩,便绝这项。
从来倾国倾城,必定能诗能画,若只有貌无才,出辞吐气,自然粗浅。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间识字的少,走漏的到多,这又是什么缘故?所以才貌兼全,方为至宝。但是迎门嫁娶一节,礼法所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古皆然。不知赵云客想着甚的,顿然改了念头,把周公之礼,高高搁起,怎晓得这正是聪明人,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说合,十对夫妻定要配差九对。但凡做媒人的只图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谐老之计,信口说来。某家门当户对,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儿女之债,便听信那媒人了。有时麻子配了光面,有时矮妇配了长人。
最可笑的,不是壮,定是瘦,穿几件新衣服,媒婆簇拥,也要娜走来。后来做一年半载亲,一件不晓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
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够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云客思量此话,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礼文,单身匹马,往各处寻花觅草。倘然遇一个十分称意的,只把一点真情为聘,就好结个恩爱同心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欲要与他攀亲,知道儿子劣头劣脑,又因是个种爱之子,不好轻易央媒,说合亲事。
那一日,见是云客走到面前,说道:“你在书房读什么书?我见你渐渐长大,要与你娶一房媳妇。这也是姻缘大事,自然有个配合的。只是你终身之计,还该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我看这些少年朋友,略略识几个字,各处拜门生、结文社。遇着考试,进场后有了靠托,说道头名,定然是我榜上真个应验起来,也是有趣的事。况你新进学宫,文才本领不如於人,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结交一番,待到大比开科,图个出身高第,也与祖宗争些体面。”
云客笑道:“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来,若要他意气相投,千百中难得一个。”
说便是这样说,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只是云客才高意迈,又兼得了屏风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图功名的意少。
适值正遇暮春时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画船箫鼓,那一日没有?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说得好: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据他说起来,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利的,不曾领略山水之妙,错过了多少光阴?其馀那个不晓得?云客忽然想起来,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何不拉几个朋友,备一只好舡也到此处看看。若得遇着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会娶他。
当下告过父亲,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员外就听依了。酒米银钱,一色齐备。又托一个老成家人,叫做赵义看管。那时云客往外边约两个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个姓钱名通,号伸甫,一个就是云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荣。那两个朋友,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主,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
彼时云客一同下船,琴棋书画、纸墨笔砚、图书印匣等项,俱带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头,有等衙门里人,或是清客,出去游玩,必定带笙箫弦管,或是双陆纸牌。斯文人出门,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之事。
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又摆上一桌果酒,与二位吃到半酣,云客说道:“我们叁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
怎么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着西湖许多大、许多阔、许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发舒出来,这便叫做想西湖。
云客倚马高才,一挥而就,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
诗云:
十年梦境尽繁华,月姊星娥隔绛纱;
翠羽墙东邻宋宅,郁金堂北是卢家。
马嘶暗逐多情草,燕剪低随解语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莫教只只是天涯。
钱金两人,於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静里忧贫是仆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绮靡之句,未免飞卿柔艳。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么?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馀金,也求他嘱托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叁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讲。
第叁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卺
诗云:
绣帘不卷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叁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莺去复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箫鼓,过往的也在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
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只大船,家小又一只大船,因西湖好景,随即换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颜色。
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底鞋自然着不得;减之一分则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着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钱,施朱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
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逻逤檀木所制。温润可爱,带着几条渌水蚕丝的弦,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乐,也没有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着这样一位庄严的小姐。
这话休题。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着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那一夜是叁月望日,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闹了二更有馀,也就寂然静了。
那钱金两个,先去睡着。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云仙子。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夥妇人,异香袭袭。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上,立着一个男子窥探,也就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么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谨饬,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着这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
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如何摆脱?”
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
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只小船,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竟入城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仆以百数。
云客想道:“他小姐归到家中,就是飞也飞不到他里面去。我如今若要罢手,正如猎狗见了兔子,虽是深入穴中,怎肯回头不顾?若是要他相遇,又像先生虚了馆职,只好街上闲走,那得学生见面?若待思量计策,又恐怕像个医生用错了药,不惟无功,反贴一顿打骂。如何是好?”
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无人认得。不妨假做小厮,投靠他家。倘若能够相逢,诉出缘由,自然小姐不弃。”
便写一张靠身文书,竟往王家门首,直入进去。只见王家宅内,喧喧嚷嚷,说道:“老爷即日赴京复命,并无一人揣着。”
云客无处安身,仍出门来。身边只带盘缠,并随身几件文墨之事,一时无从安置,慢慢行来。偶到瓦子铺前,见一卖酒人家,且买些酒吃。看那里面几间房子,到也乾净,便对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暂借尊处歇宿几日。即送房金一两。”
那卖酒的一个老人家,姓孙,号孙爱泉。只因祖上传留卖酒为业,乡邻嘲笑他子孙惯喝白水,招牌上又写着泉酒出卖,所以送个号叫孙爱泉。那爱泉年纪有五十馀岁,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绰号孙飞虎,因他是个本府堂上公差,众人说道:“西厢记上有一贼徒,叫孙飞虎,他和尚寺里寡妇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的翻了面皮,那个没有虎性的?不要说平民,就是冤屈钱,也掠得几贯。况兼府堂上,比下县更加一倍。”
又见那孙家儿子为人刚暴,便绰号他做孙飞虎。他也随人叫唤,竟不改名。一女名孙蕙娘,年纪一十七岁,虽不能够淹通书史,也略识几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涂脂抹粉,竟作个村妆打扮,风情绰约,自是不凡。
少时攀一卖米铺家,常顾饥荒卖些贵米。他儿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门寡了。云客一进了门,便捡一间精洁房子,把随身行李安好。孙爱泉见他斯文模样,又且仪容标致,时常煮些好茶,取几个点心与云客吃。一应茶饭,里面收拾,吃了后算。
谁知赵云客是个俊俏儿郎,又乖又巧,出外买些好物,只说杭州土仪,送与爱泉妻子。爱泉妻子是热心肠的老人家,见云客甚是殷勤,就认做至亲一样。他女儿虽在里面,也不十分顾忌。
住了两日,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着孙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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