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倚妆为何不肯轻易搬去?祇因他意中还一心祇想着丽卿,万一移远了这个所在,丽卿一时寻找不着,如何是好。故此要妈妈打听得一个明白,直到没奈何田地,逃避未迟。那妈妈听了倚妆这话,把头乱点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就叫一个小使跟了,同到院前仔细打听。原来和尚所言,毫没一些踪影。已知贼秃设弄机谋,心怀叵测。
却说三茁见过妈妈,一路思量,走到庵里,欢天喜地,朝天大笑说道:“这一番纔是第一出奇计。还要想许多奇计出来,方可赛过陈平。”自言自语了半晌,猛然跳起来道:“妙哉!妙哉!毕竟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祇等妈妈搬移,依法制度。”跑到佛前,深深的稽首道:“祇求我佛护持,诸天着力。”
不想过了几日,竟不见响动,好等着不耐烦,祇得又来探信,请问妈妈消息,更比前番捏出些凶狠话头,激动妈妈。那妈妈已曾先与倚妆算计停当,骗那三茁进内去坐。及至坐了,摆出无数酒肴,称觞致谢。妈妈开口道:“不是师父一段美情,我们也不知这般利害,祇是一霎时就要搬动,也难寻得安稳去处,况且囊中羞涩,如何轻易行得?”一面将些言语挑动和尚,一面着人就到院前抄了安民的榜文,私下放在身边,做一个把柄,就中还有许多妙用。和尚听见妈妈说话,句句的打入心窝,暗道:问我去处窝凹的所在,凭我指引﹔说到囊中,不过做些钱钞,可以任我发挥。连忙答应道:“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贫僧有一俗亲,现住杭州西湖十八涧,屠沾为业,地方幽僻,居址清闲。妈妈何不暂避他家?设使搬运无资,这个不难,即刻即奉白金百两,赠作穷途之费。若使贫僧吝此些须,日后倘与余相公相见,有何面目?请问平日要结交朋友何用?况且贫僧最恨的是个锦上添花。”三茁口里不曾说完,祇见门外一个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与妈妈打个照会。
妈妈开出门来见了,连忙假哭,转身对三茁道:“适纔又有人来说,察院老爷已行文书到府拿人,张挂大告示,不分首从,依律处死!不知此信果是真否?今日料已搬移不及,须得挨到明早就好了。满望老师父大发慈悲,慨然周济,定当衔结。还要相恳同老身,到家院前探听消息。老身系是女流,又不识字,又无熟识,开口告人,甚是苦恼。”三茁道:“这事想是的确,不消再探得了。”妈妈道:“总是今夜里收拾,明日五更起身,这半日是空的,走一道也好。”可笑这三茁和尚祇道妈妈一片真情,连自家也忘记前边是火囤说谎,即便立起身来,叫妈妈同行。妈妈又唤了一个小使,身边带了抄的告示。三人径投察院来。
正值察院坐在堂上,妈妈假装怕惧,探听觳觫的模样,猛地里一把揪住三茁,尽着死力拖他到栅门左侧,高声大喊。你说察院门前人山人海,岂没个人解交?见是婆子扭着和尚,必有非常冤屈之事,所以人反拔刀相助。惊得那和尚屁滚尿流,竟不知甚么头由?妈妈这般光景叫做:心关机械天难问,运落风波梦亦惊。
那和尚虚心病发,陡见这般势头,如何不怕。死命千求万告,挣脱要走。却被妈妈紧紧扭住胸襟,死不放松,叫道:“淫僧指官局骗,望大老爷青天正法。”察院老爷虽是堂高路远,却如空谷传声。听得叫喊声音,实时叫那巡捕官:“外边甚么人大胆?”祇见几个牢子手赶将出来,把妇人、和尚一齐锁将进去。
察院老爷问道:“那妇人叫甚么名字,有何冤枉?扭住这和尚,敢来本院叫喊!”妈妈道:“大老爷听禀。”禀道:“具禀,老妇马氏,生女倚妆,幼亲文墨,偶遇狂生余梦白,伪扮花案,冒犯爷台。思蒙宽释,明示安民。突出淫僧三茁,不守清规,素谋奸骗,指称爷台朱票,擒拿花案人犯致死根由,前来通报。诱氏母女,实时避居,彼族希图,设网打捞。切思神明公断,止将首犯典刑。覆载之恩,有如天地。大胆奸僧,敢行诓骗,若不予鸣,民等必遭阱陷。情极喊叫,冒犯青天,伏乞依律诛奸,恩同再造。上禀。”察院老爷听了,大怒道:“何物奸僧,肆行无忌,指官吓骗,王法难客。你如今在本院跟前,还有何辩说吗?”三茁祇是叩头流血,哀求速死而已。
正要施行拷打,不意恰好府里将王子弥中解到院。公差投递申文:除未获和尚一名,照提在案,一面添着捕揖,带了子弥一齐跪在丹墀,伺候发落。那里得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弥跪在堂下,一眼看着堂上。祇见在上头拷打的,就是三茁。子弥喊叫上前,从头到尾,一一禀明。察院老爷不觉大笑,说道:“作孽投网,扑火自焚。如此淫憎,罪不容死。”一发把这娈童一并开除。可见,凡人不要奸险过火。你看,王子弥不过因受那几句狼籍,就要去害那三茁,三茁不过一时间妄想,就要去骗那倚妆。总是一般样的狠毒心肠,那知道究竟害了自己,自己吃骗而已。可见天道昭彰,报应都在现世。
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大凡设心,总没有一个不是子弥小官,总没有一个不是三茁和尚。看到此处,各人也要稍稍省悟些儿纔好。古人说过的:“如此如此还如此,点点滴滴不差移。”察院老爷即将子弥、三茁二人叫取大样毛板,各打五十。子弥原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年,如何熬得起这个板子,他的性命也不到打完,先归乌有。独有那打不杀的和尚,打到二十五双了,还是好端端的。察院老爷又叫取院前样枷,枷号一月。喊屈妇人,逐出免供。你说可怜不可怜:一个白雪雪的东西,乱敲青竹﹔一个圆光光的物件,高托方盆。到此莫提身后事,几时还作出圈人。何消一月,不彀一时,不怕不圆成正果,正是:佛经果不谬,自作还自受。
和尚与小官,
一旦同休咎。
好一个花枝小官,忽自投黄堂法网﹔好一个伶俐和尚,倒落在老妇套中。子弥告人而被擒,太守认真到底。三茁被告而不到,老妈作法迷僧。浪打东西,萍踪忽合,杖下蔽辜,板上结果。都是无端作合,烟云缭绕。看将起来,这些未发觉的和尚与那正得时的小官,俱要各各惊戒,切不可再。三茁终归拙,子弥由自迷,祇是那焦彦贵虽经正法,还有不服输的妻子母夜叉,业债未完,魔头未断,料他是不安祥的种子,必有甚么计较出来。看官们吃杯苦茗,待不佞为他饶舌。
第七回 母夜叉诉逢马扁
诗曰:
无端生死倩谁怜,作孽英雄下九泉。
铁面堂中宜执法,乌台阶下岂无天。
高悬秦镜非虚设,战栗寒霜敢近前。
欲效杞妻城不倒,焉哉乎也亦徒然。
你看察院风采,这等决烈。既处了焦鬼,又处了子弥、三茁,花案两字竟置不提。母夜叉老娘也该打听明白,不必要去鸡子里去寻出骨头来了。无奈株帚破箕,天生一对﹔黑猪乌羊,色样成双。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岂非古今一定不差的道理。
你道焦面鬼配了母夜叉,平日有甚好事做出来?花案一节,原是文魔韵事,谁要他突地撞来。可知不是丽卿有心害他,也是老天晓得他的恶积满了,断不容他再活了,特地借这个花案美名,等他死得风流﹔又借了他这一死,替了丽卿等不该死的人﹔又出脱了倚妆等不可死的人。假如焦鬼被时能不贪杯,亦在逃脱,安知不借重这花案场中,一应主考门生并内外职事员役,同到那三尺无情的法堂上,去比较一番,虽不至九死一生,却定是多凶少吉。如今单把这焦鬼一人替死,事到其间,天乎?人耶?吾又呜呼恻之。但据他平素所做的事,犹末足以蔽其辜,因此老天又使那不安分的夜叉婆,不去听天自悔,还要生出枝叶来,找完孽帐。你道世间那些裘老三,可是轻意惹得他的吗?
雀角鼠牙,兴万波于指掌﹔
朝秦暮楚,赚两造之金钱。
不佞每看见人家,一小小舋,与讼师商量,毕竟要弄做讼浪滔天,刀风泼地。若得他粪金摆布,偌大的事,他也会弄做鬼火无踪。既可兴无风之浪,又能息有浪之风,任意纵横,莫可端倪。总是各衙门是他财库,各差役是他傀儡,勾着一人,弄得你七颠八倒,越好做作,死咬不放。一纸之原被皆是挣子,上官之喜怒尽属钱神,更有甚么人跳出得他圈套?即如当初苏秦,亦战国之讼师也。彼人行刺而死,齐王大索刺客不得。苏秦临终叮嘱说道:“须将我尸车裂以殉于市,大张生平罪恶。如此,则行刺之人自来押到请赏。”果然依了这个法儿,立拿此人处死。可见奸雄做事,直到断气时节,还有绝妙计策出来,赛过诸葛孙吴。老讼师之所以可敬可畏者在此。
话说母夜叉听得丈夫把察院打杀了,放声大哭一场,买了一口棺木,去收殓尸海祇见许多的雠人冤户,例象替他做孝子的一般,团团围住尸首,轮流看守,不许他亲属收领,要腾到他骨肉狼籍,身首异处。那夜叉心生一计,说道:我若径抬这棺材去,他们看了,毕竟要打得粉碎,必须如此如此。一径先定到尸边,对着众人狠狠的骂道:“我丈夫狗才,平日作恶,死有余辜。为妻子的祇好终日苦劝,反讨个吵闹不休。今朝这番现世报应,可见天也有眼睛的,不要说列位老爹们欢喜,就是我为妻子的,眼面前亦觉得干净了许多。我如今毕竟要把他死人的肉,咬他一口下来,出了我的气。列位大家也都来咬他一块肉落来,将他送入千人坑里,也出了列位的气。”纔说得完,竟装一个虎势,就像要赶过去,着实咬他一口的光景。倒是众人一把扯住,说道:“大嫂,且不要性急,听我们说。若论起焦鬼在时,这般行凶,就把他千刀万剁,也还出不得我们气来。祇是焦大嫂这样贤慧,好歹分明,我们如何还敢动手。不然,倒是我们不晓得好歹了。”众人渐渐散讫。
你说这个母夜叉,也算做是女中闲汉,却把他一番鬼话,哄得众人冰骨,霎时都去了。分明是一段楚歌,吹散了八千子弟。当时四顾无人,连忙就把尸骸装下棺材,抬出郊外安置,不提。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偏是阴人阴险多。
却说母夜叉明恨丽卿所为不良,不怪问官执法。已闻得丽卿同了远思三人逃走出城,不知下落,终日容心,暗行缉访。不在话下。
却说司茗,自那日与主人分散,没处寻觅踪迹,好不十分焦躁,忽然想得起,主人不在别家,决在某处所在。一径跑到那里,直进内室东张西望,并没一人。司茗煞是疑心,正在踌蹰,却瞧见主人坐在一间房里,手捻衣带,愁容可掬。司茗喜不自胜,连忙叫了几声,丽卿听见司茗声息,祇道官府拿着司茗,寻到这个所在,唬得没处躲避。那司茗又接连叫了几声,道:“祇我单身,并无一人在此。”丽卿呆了半晌,方纔放心开门。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说道:“司茗,司茗,花案之事,我们原是偶然耍子,不知按台何故得知,猝然遭此大祸。又不知当日,现获到官人犯怎样发落,就是这班逃窜女郎,存亡若何?”随即催着司茗探听焦官人下落。并到倚妆家里报知,现躲某处的消息,兼报知文娟、弱芳,说梁、张二位都暂回籍去了。千叮万嘱,叫倚妆放心,姻缘巳有定盟,不必多疑,待事稍定,即图聚首。
司茗奉了主人之命,竟到倚妆家下,潜入内厅。祇见一个女娘斜靠在一块太湖石上,把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理着裙带,不情不绪,像是他心里在那边想着些甚么的一般。司茗整整立了半个时辰,他还不曾看见。
司茗想道:“这个女娘光景,定是倚娘无疑,祇是如何恁般憔悴,连我也认不真了。”轻轻上前一步,低低的问道:“姑娘可就是倚娘吗?”接连问了几声,方纔听得回头转来,看见是司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从何处来的?。你相公这几时在那里存着?你为何直到今日纔来?”司若听了,把倚妆仔细一看,也着实吃了一惊道:“果然不差,却是为何这般消瘦?竟不比得当初中状元的时节了,叫我一瞬也识认不出,想是祇为我家相公思量坏了。我相公是那日席上走散,权且躲避。那张、梁二相公已俱回籍去了。如今这件事情,不知如何下落?又恐怕倚娘惊坏身子,我相公终日思想,特特着我来一看。”因把丽卿吩咐要说的话,详细述了一遍。
倚妆不觉掉下泪来,道:“这件事原是你相公一时文风,谁知惹下这一天大祸。如今那姓焦的,已被察院打了,又枷死了。多亏那察院不究余党,所以我们还得安然无事。但祇是你相公还未可就出得头来,不能够就会一面,如何是好?我又闻得那焦家的妻子,日夜在外面要寻你相公讨命。就是你在路上走过,也要小心避他。近来,又添我妈妈终日的埋怨,好生愁闷不过。”叫司茗:“略等一等,待我写封字儿寄与相公,通个消息。”走进房去,正要拿起笔来写,那妈妈听见司茗声音,激激聒聒跑将出来。司茗乖觉,听得妈妈说话,恐怕走来纠缠,惹出事来,也不等他写书,一溜烟竟走了。倚妆看见司茗已去,知道他为着妈妈出来的原故,也就把书笺掩过,祇多添了一番饮泣余悲。因作七律一首,聊以志恨,诗曰:稠怅佳期一梦中,五陵春色尽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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