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这一番说话,若不是老作家、老在行,如何见识得这般老到。当初有一个饱学秀才,累科不第,却被盐商木客都钻刺抢夺高中去了,甚是气他不过,提起笔来写道:富而加教,教以致富之方,银光就是文光﹔穷不读书,书非送穷之物,穷神终让钱神。今日几百,明日几百,一薄帐,已胜过五车书﹔今年苦读,明年苦读,万株笔,那如得一杆枰!大凡官吏,几个是淹贯通儒﹔一介书生,到底做穷酸饿鬼。清夜问天,天乃粲然大笑曰:此非我之罪也,试问尔祖父,读书乎?为商乎?
虽是愤懑不平之语,然却字字的真,可为痛哭流涕。说便是这等说,殊不知他们钻营的,命运凑巧,该破财发积,就到临期,岂得不要吃一番惊喝,受无数苦楚?又恐头路未便正气,关节末便得到,事体败露,身家不保,你道可怜不可怜。怎如得我辈真正潜修苦读的人,出之腹笥之中,一字一句,捡择真金美玉,写在卷子上,光耀夺人,任凭他雷轰电闪,还道是笔阵文光!但祇是如今世道凌夷、斯文扫地,上官不肯作兴士子,把考试当作一市生意。原价多少,新价多少,凭中说合,现银交易。即没有现物,若是居间硬挣,肯把担子挑起,也不怕他。所以如今的人,越是穷鬼越要买中,且中出来,再做计较。
还有一说:就是当事或肯认真振作,要取几个真正门生,或是看文章的蒙蔽受贿,或是房官出身原是坌路货,那里识得文章好歹?就是簇新的甲科,虽宿负重名,一登仕籍,满肚腌臜,早已将本头括帖丢到东洋大海,还晓得甚么叮咚。他总有怜才的心肠,究竟替那不怜才的一般。所以,苦读的到未必得中,那怕你真正去撞破天门,怀才白首,浩叹一生,安得不把那一伙读货殖传的说了天话去。故此如今一科之中,尽有那中式出来的,还不晓得今年的题目是怎么样解的,是那一本书上出的。墨卷中,就是记得一两句四字相连的成语砌在里面,他偏去了第四字,缩脚做一句,悬之国门,恬不知怪。这是甚么原故?总是五显当权、文昌削职的时节,钱神有灵,岂但称为家兄,直可尊为阿父!正是:文章字字虽珠玉,怎奈家贫大拂时。
满世丈夫巾帼妇,
空劳笔舌费神思。
又有苏东坡送李才叔诗,说道:
平生浪说古战场,
过眼还迷日五色。
人都说文场中实有鬼神把持,不由试官作主。要晓得这些贪婪试官已是活现鬼蜮,那里还另有甚么鬼神!此事是丽卿主裁,虽然要秉公一番,恐他胸中还有城府,也老早有红纱罩眼,作小说的替他出脱不来。停笔许久,且看下面何如。
第四回 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
宴罢琼林转自伤。
报道姮娥离月窟,
惊传豸史入兰房。
宫袍零落褫偏早,
旗帐摧残掩得忙。
富贵不如平淡好,
花间何日再倘徉。
事必三思,岂容卤莽?那才人感愤激烈之气,没处发泄,许你吟咏诗歌,形之笔墨,无所不至的讥刺当事也就够了,岂必定要见诸行事,纔算燥皮一常我看如今这些读书的呆子,祇因错会意了太史公《自叙》里面两句:“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便要从游戏三昧中,幻出蜃楼海市、吐火吞刀,必使见之者神散魄摇,倾动一世,然后咄咄称快。
说也不信,当初有一个奇人,抱才不遇,傀儡难平。每向人前说的,都是疯颠大话,竟把举人进士尽着菲保谁想这狂生疯魔日甚,不但止入四肢,故此回到家里,日日坐在厅上,纠集市中小儿数十,着令拜叩庭下,公然朝贺,山呼万岁。道:“朕躬己嗣吾兄之位。”以妻某氏为皇后,子为太子,环绕小儿伪授官职,如宰辅、参政、守备、中军名色。卒至流浪颠狂,究竟诞妄而死。他希踪上智之所为,竟反同下愚之必戒,真可笑煞!引句相赠:梦魂中紫阁丹墀,猛抬头破屋半间。
犹忆二十年前,盛作赛神迎会,必要争相搜索,妆扮一个绝奇绝幻的故事,出类拔萃,以惊耳目。你道他有何高论,竟想出一道文章来:自扮做个察院监临,四轿凉伞,仪从鼓乐,拥簇头踏,面前又排列著书办承差,黄袱敕印,其驺从规模,绝类由布政司饮宴抬入贡院时的景况。你说他恶毒得紧,甚而竟把吾辈偶然不美手脚,至于科举不曾停妥的极法,尽着描画出来。
许多着了青衣、带着单纱头巾、穿凉鞋、挂笔砚求告考的生员,攀轿喊叫说道:“三年难得过,恳求者大人作养作养,收录进场,一视同仁。”又有一起学那大言不渐的叫道:“今科解元还在场外。”苦声极气,拚命都叫出来。惹得一街两岸,就是致仕相公、丁忧朋友无不切齿腐心。即工辽词礼之生,亦假助其浩叹说道:“功名二字到此田地,可谓剥尽面皮!”跌脚长叹之声,有如雷轰兵哄。独有凭栏观看的玉女佳人,个个笑破樱桃。正笑得鼻塌嘴歪的时节,忽然撞着真正的官府冲将来,讯知来由,登时拿下这个察院来,当街二十大板,一哄而散,好不扫兴。
要晓得凡事都可假,独有官不可假﹔凡事都可乱,独有法不可乱﹔装官便吃官打,乱法终为法制。小说先生差了,如这样说起来,那戏场上男子脚色,终日扮皇帝、扮宰相、扮状元﹔女人脚色,终日妆皇后、妆夫人、妆小姐,为甚么再没有人去说他打他?殊不知这些贱业荣妆,都是那前世修行不到的堕落和尚、班驳尼姑,也叫做红尘受用,祇好号为五霸,假之而已。
闲话且祝单说丽卿考试已毕,梁、张二房共取中式一十八卷,定了前后名次,齐赴至公堂上察院的面前,假意当堂又摹索比并一番,拆开弥封。
第一卷诗:
春夜愁生枕畔孤,春闺留月满庭无。
思空架上书何限,恨落胸中泪不无。
裘马长衢谁氏子,管弦中夜几家炉。
妾生自许元龙傲,不作乾坤一腐儒。
大座师提起笔来,批道:“此卷神倾意豁,绝不似闺中少妇口吻,逼真佳品,取冠多士。
第二卷诗:
诗多愁绪倚阑干,几帙藏书强自宽。
柳絮入帘池影乱,梅花满地图香残。
一弯明月侵衣冷,半榻清风惹梦酸。
芳草亦烦深户锁,不知春色为谁看。
大座师批道:“此卷韵致琳琅,丰情荡漾,掷地有声,无非金石。”
第三卷诗: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稠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看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闰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鸳,五更残月听啼乌。
祇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这个光景好像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央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簇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祇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倚妆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是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纔低声应道:“在!”祇见一班儿伺候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他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滴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唱道:第一甲第二名文娟第一甲第三名弱芳第二甲第一名湘容第三甲第一名小淑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祇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祇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祇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不道宾兴能骇俗,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头光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他的面貌生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髭须畏长短短,好像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膍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祇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好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那一个大大小小,改不去奉承着他。祇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拔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祇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则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祇是让他们二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那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
但祇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曾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纔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做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的□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祇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如此如此,等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不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祇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炼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宫,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正直无私,励忘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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