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臣刘一景亲定大计,冢宰周一谟力阻后封,忠贤急于剪已之忌,不容皇上有不改父之臣。其大罪二。
先帝一月宾天,进御进药之间,普天实有饮恨。执春秋讨罪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总宪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官论劾去;顾于气殴圣母之人,曲意绸缪,终加蟒玉。亲乱贼而仇忠义,其大罪三。
王纪、钟羽正为司徒,清修如鹤,忠贤皆使人陷之,不容有正色立朝之臣。其大罪四。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力阻孙慎行、盛以弘,更以他辞锢其出,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其大罪五。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太宰、少宰所推皆点陪罚致名贤不安位去,忠贤则颠倒铨政,掉弄机权。其大罪六。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满朝,荐文震孟等十九人,抗论稍忤忠贤,则尽遭降斥。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测。”其大罪七。
然犹曰外庭臣子也。传言宫中贵人,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问已,托病掩杀,是皇上亦不能保其贵幸矣。其大罪八。
然犹曰无名封地。裕妃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已,矫旨勒令自经,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嫔妃矣。其大罪九。
然犹曰在嫔妃矣。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堕月之惨。忠贤与客氏实有阴谋,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子嗣矣。其大罪十。
护持先帝于青宫四十年,操心虑患者,王安一人耳。王安于皇上受命,亦有微功,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是不但仇王安,实仇先帝于皇上矣。其大罪十一。
奖赏祠额,要挟无穷。近又毁人房屋,以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茔地规制,僭拟陵寝。其大罪十二。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如魏良弼等,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甚亵朝廷之名器。五侯七贵,保以加兹?其大罪十三。
近更手滑胆粗,枷死皇亲家人者,竟欲扳害皇亲,摇动三宫。若非阁臣立持,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其大罪十四。
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杀之。假令盗长陵一■土,又将何以处之?是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其大罪十五。
生员伍思敬、胡遵道等以侵地纳事,以致囚阱,使青磷赤壁之气,先结于辟宫泮藻之间。其大罪十六。
未也,明悬监谤之令于台剩科臣周士朴在工言工,忠贤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得司其封驳,致令士相困顿以去。其大罪十七。
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刘侨,不肯屈杀媚人,忠贤以不善锻炼,竟令削藉。明示大明之律可以不守,忠贤之律不可不遵也。其大罪十八。
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鸿胪司忽传诘责,煌煌天语,朝夕纷更,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为何如主也。其大罪十九。
东厂原以察奸,不以扰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片语违忤,驾帖立下,不从票拟,不令阁知,而傅应星等造谋告密,日夜未已。其大罪二十。
奸细韩宗功,潜入京打点,实往来于忠贤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又发银七万两,更创肃宁新城,为坞之计,其大罪二十一。
祖制不畜内兵。忠贤谋同沉崔,创立内操,而复轻财厚与之交纳。昔刘瑾招纳亡命,曹吉祥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不知意欲何为?其大罪二十二。
忠贤进香涿州,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想亦恨在一人之下耳。其大罪二十三。
忠贤走马御前,上射其马,贷以不死。忠贤不自畏罪,乃敢进有傲色,退有后言。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奈何养虎■于肘腋间乎?其大罪二十四。
伏乞敕下法司,逐款严究正法,以快神人共愤。其奉圣客氏,亦并令居外,无令厚毒于宫中。其傅应星等,亦着法司勘问。
其时有给事魏大中、陈良训、许誉卿,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袁化中,太常卿胡其赏,祭酒蔡毅中等,并勋臣抚宁侯朱国弼,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侍郎岳元升等,交章论劾。又有工部郎中万景,因陵工不敷,奏请内府废铜铸钱足用,为忠贤所阻,也上一本论他。大略曰:臣见魏忠贤毒捕士庶,威加缙绅,生杀予夺尽出其手。且自营西山坟地,仿佛陵寝,前列祠宇,后建佛堂,金碧辉煌。使忠贤果忠、果贤,必且以营坟地之急,转而为先帝陵寝之急;必且以闰美梵刹之资,为先帝陵寝之资。乃筑地竖坊,杵木雷动,布金施粟,车毂如流,曾不闻一痛念先帝之陵工未完,曾不一蒿目先帝之陵工无措,靡金数百万。乞加显戮,以安人心。
李永贞将本俱拿到魏忠贤面前,一一读与他听。忠贤道:“杨涟仗首顾命大臣,欺咱也罢了,这些科道小畜生,还说是言官,那万景不过是个部属,前日要内里发废铜,因咱没有允他,他就怀恨也来论咱,朱国弼是个武职世爵,有多大的面皮,也跟着他们文官里头鬼混,岂不可笑、可恼!”刘若愚道:“这几个本,只有杨涟的本来的利害,件件都是实事。爷须先到里面讲明,说各大臣之升迁,都是言官论劾,阁臣票旨,缉拿人犯原是东厂执事,荫袭赏赐都是皇上的天恩。宫中之事,外面何由得知?这总是风闻陷害。哭泣不止,皇上自然不难为爷。”永贞道:“不是这话,上前泣诉,纵洗清身子,皇上也必不肯十分处他们。及本批到阁下票拟,那韩老儿就与爷不睦,前日害了赵选侍与成、裕二妃,他们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皇上设因此本问起那些嫔妃们来,必是直言无隐。如今客太太又不在内,何人代爷辨白?不若只是把本按住,不与皇上见面,竟自批发,称把杨涟放倒,看阁下怎么票拟。”
计较停当,就批在本上道:“杨涟寻端沽誉,凭臆肆谈,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着内阁拟旨责问。”大学士韩广见了,甚是骇然,便具揭道:“忠贤乱法,事多实据,杨涟志在匡君,且系顾命大臣,不宜切责。”魏广微道:“圣意如此,大人与他做甚冤家。”韩相公道:“今日杨大洪之弹章不效,则忠贤之势愈炽矣。”遂不听魏相公之言,竟自具揭进去。忠贤竟自不理,批出旨来道:“大小各官,各宜尽心供职,不得随声附和。”果然众官都不敢做声。次后传旨道:“朱国弼出位言事,且事多遮饰不的,着革职查问,本人交锦衣卫重处。万景前次抗旨请铜,语多谤讪,已经宽宥;今又借端渎扰,狂悖无理,着革职,廷杖一百。”此时内阁具疏,两衙门具疏救理。御史李应升有本:“乞念死谏之臣,大作敢言之气。”忠贤俱蔽抑不下。
田尔耕得了旨,次早即差校尉到寓所,把万郎中拿下。其时正当酷暑之时,才进得长安门,遇见几个小黄门骂道:“你这该死的蛮子,谁叫你说咱祖爷的。”揪着头发一齐乱打,也有拳打的,也有脚踢的。那万景双手被校尉用铜手铐子扭住,不能遮挡,只得认踢打。及到午门时,头发已被揪去一半,气到将没了,身上的青衣扯得粉碎。拿到衙门丹墀下,只见两边的:刀枪密布,朵杖齐排。刀枪密布,尽是羽林军、锦衣军、御林军,个个威风凛冽;朵杖齐排,都是叉刀手、围子手、缉捕手,人人杀气狰狞。堂檐前立着狐群狗党,红袍乌帽掌刑官;丹墀下摆着虎体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缚身的麻绳铁索,追魂的漆棍钢条。假饶铁汉也寒心,就是石人须落胆。
只见黑丛丛的几群校尉,把万郎中抓过来跪下,叫道:“犯官万景当面。”两六一声吆喝,声如巨雷。锦衣卫掌堂指挥田尔耕,将旨捧的高高的,宣读过了,道:“拿下去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将他捆缚停当。内官又传旨道:“着实打!”阶下答应一声,每一棍吆喝一声。田尔耕不住的叫重打。打到五十棍,皮开骨折,血肉齐飞,万郎中早已没气了。那些行杖的犹自拿着个死尸打,直打完了一百,才拖到会极门外,一团血肉中真挺挺一把骸骨,正是:欲把封章逐虎锒,反遭淄涅一身亡。
炎炎浩气冲牛斗,长使芳名史册扬。
可怜万郎中血污游魂,骨肉离折,抛在街上,家人自行殡殓。行路生怨,缙绅惨目,却也无人敢指摘他。
魏监虽打死了万景,心中还不肯放他,说他监督陵工坐赃三百两,行旨江西追比。杨副都见谏诤不行,也不安其位,上本告病回籍。忠贤票旨削夺,韩中常主持具贴,申救不准。杨副都归里,忠贤更无顾忌,又把当日上本的各科道,渐次逐回。正是:曹节奸谋先乱汉,陈蕃大老漫安刘。
毕竟不知忠贤处治各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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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定天罡尽驱善类拷文言陷害诸贤词曰:目击时艰,叹奸恶,真堪泪滴。镇一味迷天蔽日。汉室曹王,宋家章蔡,只弄得破家亡国。鹰击狼贪,任仕路,总堪■刻。缚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阳明几息,险些子铜驼荆棘。
话说魏忠贤打死了万朗中,逐去杨副都,心中犹不足意。一日,正与崔呈秀闲坐,只见田尔耕进来道:“舍侄田吉升了兵部,先来见过爹爹,才敢谢恩到任。”忠贤叫请他进来。田吉素服角带入见,向上拜了四拜,呈上送礼手本,约有千金之物。复又拜谢道:“昔日刘鸿儒之事,非爹爹提拔,焉有今日?孩儿铭泐至今,虽万死亦难图报。”忠贤道:“坐了,拿饭吃。”四人坐下,吃了饭。忠贤道:“前日杨涟的本,闻说是缪昌期代他做的,你们可知道?”田吉道:“缪昌期与孩儿交往,他却是个才高有识见的人,怎肯代他做本?”崔呈秀道:“他在院中悻悻自负,与杨涟相好,他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今中贵的弊端。这做本之事未必然,知情或有耳。”忠贤道:“试录是他进呈的,里面伤及咱们,也就与劾咱们一般。杨涟的本虽未行,然情理极毒,这定是缪昌期帮他做的。要乘机处咱的是韩广,怎么容得他们在朝?就是那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人,咱前日原要在汪文言案内处他们,如今若处他们不得,也不见咱的手段,须尽行区处才好。”田吉道:“有一法,如今外边官儿都在那里争梃击的真假,红丸、移宫的是非,老爷何不从中作主。梃击一事是王之■贪功罔上,把何士晋为首,其余把当日上本的科道都纳在里面。红丸一案是孙慎行偏执害正,他与刘一景为首,当日参议者韩广、周家谟、张问达可藉此驱除。移宫之事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他却推不去。只有赵南星,三案里头网罗他不着,他做吏部时怕没有差错处?不怕他飞上天去!”忠贤道:“这计较也好。还有向来因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岸;那些新考选的科道,一个个轻嘴薄舌,却也要防着他。”李永贞道:“若要一网打尽,莫如加他们一个党字最好,这就同宋时章、蔡卞弄伪学的法子。向来原有个东林党,如今邹元标、高攀龙聚众讲学,就是结党的明证。是有不快意的,都牵他入内,何难?”忠贤道:“这东林中人,其实惫赖。曾记得泰昌爷御经筵那遭,因天过冷无火,那郭正蜮就把陈掌家当面叱辱了一常想来要着实处他处也不为过。”五人在此计较已定,只待乘机而发。
谁知处面这些科道,你生我强的,可可的撞入他网中来。其时宣抚缺了,巡抚会推了太常卿谢应祥,因他当日曾做过嘉善县的,是给事魏大中(字廓垣)的父母官。就有个陈御史(九)畴论他一本说:“谢应祥是魏大中的恩师,魏大中故将此美缺推他。”李永贞看了此本,与忠贤计议过,就在本上批道:“魏大中既借会推为报恩之地,殊可骇异,姑从宽,着革职回籍。”那冢宰赵南星因事关本部,便上本辨理。又说他朋比示恩,也着他闲居归里。正是:数载铨衡重莫加,可堪鬼域暗含沙。
拂衣两袖清风满,渺渺浮云白日遮。
不日,都察院同科道等会推吏部尚书,忠贤又在本上批道:“左都御史高攀龙等,所推俱赵南星私人,亦系东林邪党。高攀龙朋比为奸,着革职回籍。”这是为崔呈秀报仇。那高总宪只得挂冠而去。正是:霜飞白简报朝端,剔弊除奸铁面寒。
谁料奸权多冒嫉,拂衣归去老渔竿。
忠贤将一个“党”字又逐去高都堂,举朝谁敢再救他?又在会推上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字沧屿)、杨涟(字大波)等,恣肆欺诬,无人臣礼,着拿问。”方韩相公再三申救,才只追夺诰命,削职而已。正是:挂却衣冠玄武门,归栖水竹渭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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