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日归来时,月明还依旧。
不见昔年人,泪湿青衫袖。
将诗句吟完,还坐在船头追维往事,忽然凉风起处,水势汹涌,抬头一看,只见星辰惨淡,月色无光。俄而大雾濛濛,横塞江面,对面不能见人。吴瑞生忙入舱中,见桌上残灯还半明半灭,正欲安排就寝,忽见两个艄公手执利刃望吴瑞生斫来,又听的夜来那个大汉说道:“不要杀他,咱合他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得了他的行李,又残了他的肢体,太难为他些,给他个囫囵尸首去罢。”遂将吴瑞生挟于舱外,望江中一丢,那船便如飞的一般去了。瑞生此时只说身落江中,便随波逐流,命归水府去了。谁知他这一丢却不曾丢在水中,还丢在一只船上,睁眼一看,琴童、书童也在上边,心中又惊又喜,问道:“您两个怎么也在此处?”琴童、书童道:“俺两个还在船上做梦,不知那一个贼杀的合俺作戏,把俺移在这里。”吴瑞生道:“您两个还在梦中,咱今日雇了贼船,方才那两个摇橹的艄公要持刀杀我,亏了夜来那个大汉把他止住,要给我个囫囵尸首,因将我投于江中,不想就落到这只船上,主仆还得聚在一处。”二人听了,方如醉初醒,似梦初觉,大惊道:“原来如此!但这只船可是从那里来的?不是神天保佑是甚么?这都是二叔的洪福拖带俺二人不死。”吴瑞生道:“你我虽是不曾淹死,只是这只船闪在江心之中,又不会摇桨摆橹,究竟不知飘流到何处才是个底止。”琴童道:“这却不足虑,难得遇了这个救星,捱到天明,倘遇着来往的行船,求他带出咱去就是了,只是身边行李尽被贼人得去,路途之中可盘费着甚么到家?”书童道:“难得有了性命,就是没有盘费。一路上做着乞求讨着到家,也是情愿的。”琴童道:“羞人答答,怎的叫人家爷爷奶奶?你有这副壮脸,你自做去。我宁只饿死,不肯为这样下贱营生。”书童道:“如何是下贱营生?我曾听的人说古,记昔有个韩信,曾胯下求食;又有一个郑元和,曾叫化为生。后来一个为了大将,一个做了状元。古来英雄豪杰尚为此事,何况是你我。”吴瑞生道:“您两个俱不要胡思乱想,到明日我自有安排。”二人方才不敢说了。主仆三人方住了话,只听的这只船扑通一声,几乎把他三人闪倒,往下一看,大喜道:“此船已傍岸了。”书童胆大,忙从船头跳下,说道:“快下来,快下来,此处便是平地。”吴瑞生、琴童随后也一齐跳下,此时大雾将散,云中微微露出月色。只见江岸上一带俱是芦苇,全辨不出那是路径。又坐了片时,不觉东方渐白,忽看见芦苇之中有一条羊肠小路,主仆三人便顺着那条小径走去。
走了顿饭时节,方才出离了江岸,吴瑞生对琴童、书童道:“此处离清江浦料想不远,天明时节少不的复到那里,同着店主人递张被劫呈子,是少不要递的。”三人说着话,天已大亮,遂间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问此处到清江浦有多少路?”那人道:“我这里至清江浦有七百余里,若起早走便近着二三百里路。”吴瑞生又问道:“你这里不是浙江地方么?”那人道:“我这里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吴瑞生听了此言,不觉呆了半晌,心中说道:“一夜之间己行七百余里,若复回清江浦去就未必这等快了。况贼情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缉访出来的,经官动府只怕耽误了自己行路,罢,罢,不如将那三百[两]银子干舍了,另求一条门路,转借几两银子盘费,[用]着到家罢。我听的父亲说江西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钱字大年,是卢陵县人,但不知此处至卢陵有多少路。”又问:“贵处是那一县管辖?”那人道:“敝处是卢陵管辖。”吴瑞生听说卢陵,心中甚喜,又问道:“贵县有一位乡宦,叫做钱大年,不知他住在何处?”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吴瑞生听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间还有几文余钱,便买了一个红笺,又求那人取出笔砚,写了一个年侄拜帖。别了那人,遂领着琴童、书童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余地,已来到钱大年庄上。问了他的门首,便令琴童将帖投入。不一时,只见一位苍颜自发老者扶着藜杖出来,将吴瑞生迎入客舍。瑞生拜毕,分宾主坐定,钱大年问道:“贵省来到敝处有四千余地,今年侄远来,有何贵干?”吴瑞生遂将游学浙江,处馆金宅,及江中遇盗之事说了一遍,道:“今日身边盘费一无所有,路途遥远,难以回家。闻的年伯在此,敬来相投。”钱大年道:“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贤侄遇此颠险,能免患害,这都是尊公阴德所感。”吴瑞生道:“晚生在家,闻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胜企慕。今穷途归来,得以亲炙懿光,觉深慰所怀。”钱大年道:“老夫与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别,倏忽二十载有余,虽极渴思之情,奈远莫能致。今见贤侄即如见尊公之面。”一面说着话,一面令家人收拾饭来待了吴瑞生。吴瑞生遂在钱大年家住了十余日。
一日,吴瑞生欲告别回家,钱大年遂凑了一个路费,临行送与瑞生,道:“贤侄远来,本当从厚,奈家寒无以措办,谨具白银二两,略备途中一饭之费。”吴瑞生将银收下谢道:“既来叨扰,又承馈赆,多感多感。”遂别了钱大年,上路而行。
吴瑞生原生于富贵之门,何曾受此徒步之苦?一日只好行数十里路便筋疲力软,走不动了。且二两银子怎禁的他三人费用?不消十数日,依旧空拳赤手。一日因贪走了几里路,失了宿头,天色渐渐晚上来,又行了里余,忽然来到一洼,但见荒烟漠漠,一望无际。主仆来到此处,遂不敢前进。吴瑞生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却宿在何处?”琴童道:“这堤岭之东隐隐耀耀似有烟火一般,咱且到那里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一宿。”吴瑞生道:“如此亦可。”主仆三人遂顺着堤岭走去。来到近前,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寺院。但见:山门高敞,殿宇巍峨。钟楼与鼓楼相连,东廊与西廊对峙。风振铃铎,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龙池流水响琅琅。悠悠扬扬,送来一派木鱼声;氲氲氤氤,吹过几行香火气。
那山门上题着三个大字,叫做“法华庵”,庵东边有一位大宅,楼房虽多,却俱已残落。吴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见门已封闭,静悄悄寂无人声。又复转到庵前,见了一个牧牛童子,问他道:“此庵是甚么人住持?”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些尼姑。”吴瑞生向琴童、书童道:“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既是尼僧住持,岂容我男子人宿卧?况此处又无他家可以借宿,不如在这山门下好歹存榻一夜,到明日再作区处。”书童道:“在这山门下宿一宿到也罢了,只是肚中饥饿,怎么捱到天明?”吴瑞生道:“既到此地,也说不的不捱了。”主仆正在艰难之中,忽从庵内走出两上小尼姑来,说道:“列位请走动走动,我要关门哩!”吴瑞生道:“俺们是行路之人,因失了宿头,来在这里,唯求师傅开方便之门,容俺在这山门下存榻一宿,到明早便行。”那两个小尼姑道:“我庵内俱是女僧,你男子人在此宿卧,不当稳便。”吴瑞生道:“你在内边,俺在外边,有甚么不稳便?”那两个小尼姑道:“似你说的这话就不在行了。俺出家的尼僧也要避个嫌疑。你既是行路的客,怕没有大房大店歇你,似你没名没姓,身边又无行李,声音又不像此处人,谁知你是好人歹人?怎容的你在我这山门下宿卧?”吴瑞生当此失意之时,又被他说了这些无状言语,便激动了心头之火,骂道:“放你娘那狗臭屁,我吴瑞生是当今才子,谁不认的我?如今反拿着我当做贼人,是何道理?就是这个庵观,也是四方物力修造的,有你住的,也就有我宿的,难道你独占了不成?”那两个小尼姑道:“你说的这话只好吓那三岁小孩罢哩!既是有名的才子,自然朋友亲戚相投一个家,腌头搭脑如同叫花子一般,还来在我山门下宿卧,甚么才子,快出去,快出去!”说完,一个扯着往外拉,一个推着从后搡,气的吴瑞生暴跳如雷,喊叫道:“没有王法了?尼姑凌辱斯文,该问何罪?”琴童、书童看了,也都动了气,正欲上去行粗,忽见从内又走出一个中年尼姑来,喝道:“您们放着山门不开,吵闹甚么哩?”那两个小尼姑听见,舍了吴瑞生,进去向那个中年尼姑说道:“这山门下不知从那里来了三个小伙子,要在这山门下宿一夜,我说俺这庵内俱是尼僧,你在此宿卧不便。他说是我给他没体面,要行凶打我。俺因此合他吵闹。”那个中年尼姑道:“想是吃醉了的人,将好言语安慰他几句罢了,何必合他吵闹?待我出去劝他。”这个中年尼姑出离山门,将那吴瑞生看了一眼,不觉怔了。吴瑞生将那个中年尼姑看了一眼,也不觉怔了。看罢多时,遂放声大哭。看官你这道这是甚么缘故?这位中年尼姑不是别人,就是吴端生的嫂嫂宋氏,当年被赵风子掳来这江西地方,夜间得空逃出,因离家太远,不能回归,遂在这法华庵中修行了。他的师父给他起了一个法名,叫做悟圆。上年他师父死去,悟圆便做了此庵长老。此时正在禅堂打坐,忽然听见外边吵闹,因出来看门,将吴瑞生看了一眼,认出是他叔叔,吴瑞生把悟圆看了一眼,也便认出是他嫂嫂,认的真了,所以放声大哭。二人哭罢多时,同至后边,悟圆便问吴端生来此之故与家庭安否。吴瑞生自始至终、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悟圆闻之亦不胜叹息。各慰问毕,悟圆遂收拾素斋与吴瑞生吃了,琴童、书童一日没吃饭的人,也都饱餐了一顿,这庵中有静悟轩一所,甚是幽静,此轩便为了吴瑞生下榻之处。悟圆陪吴瑞生同至静悟轩中,又叙了几句话才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来说道:“我来寻师父,有要紧话要合你说。”但不知这位老妪是谁,要说甚么话。有分教:桃花一片随流出,勾引渔郎上钓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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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水小姐还愿祈母寿王老妪索诗探才情殿堂深,轻舒纤手把香焚。把香焚,虽云为母,一半思君。闲托蝶使觅知音,果然诗向会家吟。会家吟,因风寄去,试问同心。
右调《忆秦娥》
却说悟圆与瑞生在静悟轩中叙了几句话,才待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中,要与悟圆说话,悟圆让他坐下,说道:“王奶奶,你夜晚至此,有甚要紧话说?”王老妪道:“昨日奶奶有病,小姐许了一个香愿,如今奶奶好了,到七月初四日,小姐要同奶奶来还香愿,因日间没有暇工,小姐着我夜间对你说声,到那还愿之日,你好好安排。”说着话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儿道:“这一两银子是小姐的一个布施,你好收下使用。”悟圆道:“自我来到这里,屡蒙奶奶小姐看顾,这两银子怎好收他的?”王老妪道:“这个布施是小姐送来与你供佛前香火之资,又不是当人情送你,你怎的不好收下?”悟圆道:“既这等说,我收下便是。”王老妪又问道:“这位郎君是你什么人?”悟圆道:“这是我家小叔,他游学江南,途中遇了贼船,行李尽行失去,因流落于此,不能回家。适才在山门下被我认了,只得留他权住几时,然后凑几两盘费,好安排他回去。”王老妪听了这话,又将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才出去了。悟圆送了王老妪回家,又使张妈妈送了一壶茶来与吴瑞生吃。瑞生问张妈妈道:“适才这位老妪是甚么人家的?”张妈妈道:“他是水宅上的个乳母。”吴瑞生又问道:“是那个水宅?”张妈妈道:“相公又不是这里人家,你那里知道这个水宅?水老爷当日是个进士出身,累任为官,曾做到四品黄堂。他因着没有子嗣,就不爱做官,告了职事回乡,一心好善他空行了一生善事,到底没养个儿子。到了五十以上,止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兰英,这兰英小姐虽是个女儿,还强的男子人百倍。”吴瑞生道:“十个女儿当不得一个儿郎,怎说强的男人百倍?”张妈妈道:“小姐虽是个女儿,却生的聪明无比,当日水老爷因他生的聪明,便教他读书识字。凡古今书籍,经他一眼看过,再没有忘记的时节。又会做诗,又会作词,就是水老爷到是个名家进士,往往还做不过他,怎不说强如男人?”吴瑞生道:“女子有如此之才,亦自可嘉。若是有才无貌,也还算不得十全。”张妈妈道:“相公你不问起小姐的貌来,我也无处说起,若说起小姐的容貌,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他那一种标致风流,就是画也画不出来,只恐西子、太真还比不过他。”吴瑞生道:“小姐有才有貌,却聘于何人为室?”张妈妈道:“当日水老爷因他有才有貌,毕竟要择一位有才有貌的男子配他。择来择去,那里得这样十全男子?如今老爷故去了,他如今孝服未满,还未受聘于人。”吴瑞生听了张妈妈这段话,也觉津津有味,只是未见其人,亦不十分信他。将茶吃完,打发张妈妈去了,自己脱衣归寝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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