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煞作怪,翠娟刚下楼来,忽燃起了一阵凉风,只闻的风声悲悲楚楚、凄凄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遂觉遍体生凉。此时夜已三鼓,更深人静,翠娟也未免动了一个惧心,忙进绣房,令素梅将门关紧,钻入帐里,还未脱衣,一时风雨骤至,雷电交作,只听的:声如地裂,势若山崩。一声霹雳,毂辘辘震动山川;两条闪电,明晃晃照彻宇宙。风卷石沙,刮在马面牛头皆闭目;雾满乾坤,惊的山精野怪尽藏头。三峡倒流,不住盆倾瓮点;银河下泻,一时沟满濠平。只使的风伯雨师无气力,雷公电母少精神。
风雨过处,只扣的乒乓一声,门窗俱裂,满室尽是火光。翠娟急睁眼一看,但见火光中无数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说,将翠娟挟起往外就走。翠娟吓的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说精魂摄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携归浪子村。看官你道这伙妖怪是那里来的?就是郑一恒等。自那日定下计策要劫翠娟,计巧先着郑一恒造了一只小船,泊于浙江,将家中细软尽行运入,俟人到便开船逃走。到了这一日晚间,五人俱搽抹成花脸,扮做妖精模样,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后,单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风雨齐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盗,凡飞墙越屋如履平地,况金御史又不在家,抢劫翠娟真如囊中取物一样。五人乘着风雨,遂破窗而入,认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挟着就走,不一时到了江边,将翠娟交于郑一恒,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负贤弟所托。”郑一恒先把五人谢了,然后将翠娟抱起道:“小姐别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颜色,无门得入,故用此计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翠娟此时已惊得半死,及闻郑一恒之言,方知落于奸人之手,一时烈性暴起,骂道:“吾官门之女,千金之体,谁与你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无生理,宁可碎尸万段,决不受你贼子之辱!”郑一恒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物,既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飞去。我实对你说了罢,你若爽爽利利从我便可,若这等扭手扭脚,只用我众兄弟们将你缚倒,去了你的裤子,你那新新鲜鲜避人的宝货,少不的还现出来,供我一个快活。”翠娟那里听他,只是哭骂。郑一恒将计巧等调了一个眼色,五人一齐向前把翠娟按倒。郑一恒正欲安排下手,忽听得后面喊声震地而来,六人听了大惊,把翠娟放起慌忙开船,顺江洄流望西而逃。不一时,后面追兵渐渐逼近,郑一恒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脱,随即将船傍岸,携了翠娟由陆路奔走。翠娟喊叫之声又惊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随着喊声追出。此时东方渐白,六人携着翠娟终觉碍手,欲待杀了,又无兵刃,正走之际,忽见道旁一井,郑一恒骂道:“今日之祸都是为你这骚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连家业都舍了,性命还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着,罢罢罢,给你个囫囵尸首罢!”说完,即将翠娟投于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
你道追兵是那里来的?方计巧等五人劫翠时,素梅吓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顿饭时节,见没有动静,方出来将此事报于金昉。金昉回宅各处搜遍,全无踪迹。又到后园一看,见墙上扒的脚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摄去,是被贼人动去,遂将此事报于兵马司,兵马司即刻点起二百兵丁,着他沿江追赶。到了第二日,方将六人捉回,兵马司将计巧等严刑拷打,六人受刑不过,方把抢劫翠娟,投翠娟于井中之事尽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边验取,翠娟又无踪迹。此事竟成了一个疑案,整年临禁在牢,以后六人俱毙于狱中。金御史为贪去赏花,失却爱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说的。夫人还疑是妖精摄去,求神求鬼,许猪许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儿,这是妇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说的,吴瑞生方与翠娟约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变故,此时相思比从前更甚,背后珠泪也不知流了多少,这也是不消说的。但金翠娟既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如何又无踪迹?此事甚奇,有分教:才离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随风转,将欲欺花,忽逢妒柳,暂借鸟巢作伴栖。试看下回,便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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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木客商设谋图凤侣花夜叉开笼救雪衣惊散鸳鸯无宿处,随风舞转如飘絮。粉面何须红泪倾,美瑕岂被青蝇污。但把芳心紧束住,急流自有人拯救。燕垒堪容孤凤栖,他乡且把流年度。
《木兰花令》
话说金翠娟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只说淹死,谁知身落地,却是一眼无水枯井。只是这眼枯井在荒山漫野之中,又不着村又不着店,那得个人来打救?虽是不曾淹死,少不得还要饿死。金翠娟在井中坐了半日,总不听的有人行走,见的眼下便为泉下之人,心中忽念起他的父母不得见面,又念起与吴瑞生约为婚姻而不得遂,不觉恸由心起,泪从眼落,在井中不住的呜呜啼哭。正哭到伤心,忽见井边一个人伸头一看,翠娟看见井上有人,忙叫道:“井边不知是那个,还不救人?”这人听说,即将手中所拿麻绳系于井中,令翠娟将腰拴注,用力一提,遂将翠娟救出来了。这人把翠娟上下一看,见他还是一个处女,问道:“小娘子,你是谁人之女?家居何处?为甚事投于井中?”翠娟道:“我是杭州金御史之女,被贼劫在船中,因官兵追急,贼人将我投于此井。今逢恩人救了,还望恩人施恩到底,将我送回城中,家父自有厚报。”这人听了,遂说道:“这等说来,你竟是我的侄女,我就是你的叔叔金紫垣。幸得今日遇着我来救你,倘遇着外人,就是救了你,你这等青年美貌,未免被人盘算。此处离我家只有二百余里,我且带你先到我家,和你婶婶见一面,也是骨肉团聚一番。然后捎信去,着你爹爹来接你。”翠娟道:“我被贼劫去,父母望我之念甚切,我见父母之念亦切。想此处还离城不远,何不先将我送回,又带我往叔家去?”这人道:“侄女你说的太容易了。此处离杭州城已有九百余里,一时怎能便送你回去?况我在外经商整整二年,今日回家也是至紧的。我的心亦恨不得此时即送你回去,使你早见爹娘一面,也省得两下里盼望。但我的行李可交与何人?还有一说,今日若不是遇着我来救了,倘死在井中,您爹娘虽是盼你,也盼不将你去。这是咱金家祖父没伤了天理,还着自家的人打救。难得侄女遇了我,到我家里就是住几天,少不得还要骨肉团圆,且今日将近我家,你若不合你婶婶见一面,骨肉之情也未免忽然。侄女你性急他怎的?”翠娟见他说的也似乎近理,但听他说离杭州已有九百余里,未免有些疑心,说道:“我被贼人劫出刚刚半夜,怎么就有九百余里?”这人道:“侄女你做女子的那里知道行船的道理?船若遇了顺风,一日可行二千里,他做贼的人久惯行船,这九百里路只消片时而至。想夜间风还不大顺,若是风顺,此时侄女未必不过去我家了。”翠娟道:“叔叔宅上离杭州亦不甚远,为甚绝不见叔叔回家望望?”这人道:“我当日充徒至此,也还指望回家,只因在这里立下一个产业,娶了你的婶婶,又是这里人家,就把身子系住了。这几年在外经营,东奔西驰,身子如同生在外边的一般。虽是常常的想念你爹爹,有意回家看看,只为名利所缠,不得暇工。今日捱明日,今年捱明年,竟把回家的事因循下了。今日既遇着侄女,到我家住几个日子,我再凑合上几两银子的本钱,和你同到杭州,一来送你,二来看你爹爹,三来做我的买卖,也甚觉两便。”翠娟此时虽不敢十分信他,但金柴垣的事他说的句句相投,又见他言语举动无不老成,俨然像个尊辈模样,欲待不跟他,又恐怕是他叔叔;欲待跟他,义恐怕不是他叔叔,还要落入圈套。跟又不是,不跟又不是,又虑孤身在外,连东西也辨不出来,独自如何回家?左难右难,拿不定主意。转念道:“罢罢,我金翠娟已是死过一番的人,万一到他家中,风声不利,也只是拌得一死。如今且死中得活,到那里看是怎样。”向这人说道:“叔叔既要带我看看婶婶去,我亦不敢有违。只望叔叔到家速速送我回去。”这人道:“侄女你落难在外,你爹娘在家盼你,你在这里盼你爹娘,这是甚么时节?若不是这些行李累身,就是耽阁几个日子也是送你去的。但如今日离的你家远,我家近,少不得先到我家看看。你望你家的心切,不知我为叔的送你的心肠比你还切哩!”翠娟道:“叔叔存心如此,方是骨肉至情。”说完,这人遂在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将翠娟领到船上,安置在后舱之中,自己坐在前舱,便令开船而行。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看官你道救翠娟的这人是谁?他是江西金溪县人,姓木名稔,别号大有。娶妻花氏,虽然有几分姿色,其性甚暴,木大有又为人软弱,最是惧他。花氏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舜华,这舜华却生的聪明,自小即谐音识字,到了十余岁上,便能吟诗作赋,且姿容秀美,迥异寻常,花氏十分爱惜他。花氏虽是爱惜女儿,却不爱惜木大有,见了木大有不是骂,就是打。木大有便给他送了个绰号,叫做花夜叉。又因在家受不过这花夜叉的气,遂拿了千把银子出来,在杭州买卖做了三年,便转了个连本三。今日满载回家,途中天气暑热,欲寻水解渴,正行之际,忽见路旁一井,木大有忙下牲口,向此井打水,到了井边伸头一看,却见一个女子在井中啼哭,慌忙将这女子救了出来,问了他那投井的来历,才知是落难之女。又见他生的窈窕风流,遂起了一个不良之心,要诓到家中为妾。这木大有在杭州买卖三年,金家事体他知的最悉,因十余年前金御史一个伯弟在江西充徒,后来没了音信,所以木大有便充了金紫垣以诓翠娟。金翠娟虽然也有疑心,然亦不敢认定他是奸计,又恐孤身难以回家,没奈何,只得跟他行走。木大有见翠娟落了他的圈套,心中甚喜,又怕在旱路上被人盘诘出来,遂由水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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