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村乃是木大有一个小庄,这庄上有他的一位闲宅,村中数十家具是他家佃户。木大有畏惧花氏,不敢同翠娟进城,所以同他来到这里。到了门首,木大有说道:“此宅就是我家,侄女请进。”翠娟进了大门,见两边蓬蒿长满,极似无人住的一般,心中便疑。及至到了后边,见房门处处封锁,及开门入室一看,只见蛛网当户,尘上成堆,桌椅床帐横躺竖卧,绝不见个人影,便着了一惊,问道:“怎的不见婶婶?”木大有笑了一笑,道:“小娘子,卑人得罪了。当时救你出井,论理自当送回府上。但思娘子被难之时偏遇着卑人打救,千里相逢,或是前缘也未可知。在卑人,当日亦可动此念,只是此念即起,不可复收,遂瞒着小娘子来到我家。小娘子若是念天心之有在,不弃鄙劣,俯赐良缘,卑人当焚香顶礼,不惜金屋以贮之。不知小娘子意下何如?”翠娟听了此言,方知他以前老成尽是局骗,遂放声大哭道:“清平世界,拐带官家子女,强逼为婚,天理何在?王法何在?良心何在?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唯有一死,岂肯以白璧无瑕受你玷污?”木大有道:“小娘子你唯知含怨,不知念德。我当初救你一死,何异重生之父母?即借此以报活命之恩,亦不为过,而今反将恩为仇,以德为怨。卑人虽是不才,在小娘子亦觉寡情。”翠娟道:“当日救我一死,你的恩德自不可忘。你若送我回家,我必酬之以金帛,不然,或拜你为义父,如此亦可报你之恩。今乃诓我至此,而欲辱我以非礼,这分明是救人于井而又陷人于井,以乱易乱,你的恩德何在?”木大有道:“卑人所为,诚为非礼。但男女居室,人皆不免。今日即是苟合,不犹愈于当日之死于井中乎?”翠娟道:“当日即死在井中,我的清白自在,今使我落你的奸计,受你的耻辱,反不如死于井中为安。”说罢,又放声大哭。木大有性情原是被花氏制伏下来的,今见翠娟说的句句在理,一时语塞,不能应对。又恐外人知觉,事情决裂,要把翠娟安下,再定良媒,遂哄翠娟道:“小娘子既不肯俯就卑人,卑人还送你回家便了,你不必啼哭。”翠娟道:“你若肯送我回家,我自下胜感激,今日与你说过,你的恩德宁可杀身以报之,必不可辱身以报之。”翠娟说完这话,木大有遂出门去了。
不一时,忽见从外来了两个妇人,就是木大有的佃户之妇,木大有平日与他有些勾搭帐,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说客,又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监守。这两个妇人进房见了翠娟,道:“你今日来到这里,俺们竟不知道。适才木官人说娶了一位新二婶子,俺们听了,故特地来看你,到是一位好标志人物,木官人贪着你,你嫁着木官人,真正一对好夫妻,恭喜贺喜。”翠娟道:“其中情弊你们那里晓得?你二人上下待我细说。我乃杭州人氏,父亲现为当朝御史,不幸夜间被盗贼将我劫出,投于井中,也亏这位客人救了。孰知他心怀叵测,见了我的姿色,竟充作我的叔叔将我诓赚于此,要逼勒为婚,这是甚事?教我如何从他?”那个作说客的妇人道:“你说的这是甚话?青天白日怎能拐带人口?莫说关津渡口盘诘难行,你既不愿从他,一路喊叫,也要喊叫的犯了。况木官人为人本分忠厚,他岂敢为此犯法之事?你既从他至此,何苦为此分外之言诬他?如今就依着你说他曾救你一死,亦算是有恩之人,也该报补他才是。且木官人性格温柔,你配了他,也不甚难为你,你何必这等性执?”翠娟道:“他的恩德我何曾泯灭他?但我是何等人家,何等人品?岂肯与他作妻为妾?”那作说客的妇人听了这“妾”之一字,只当是翠娟不肯与他为妾,遂乘机劝道:“你还不知道,那大夫人与木官人甚是合不将来,木官人整年整月不与他见面,今日木官人娶你来,名为做小,实是两头大。且大夫人居城,又不曾生下儿子,离的此庄又远,一时也管不着你,这里又有你的吃,又有你的用。木官人既是爱你,你便是他贴心之人,日后倘生下一男半女,连家事都是你承管。儿子若是做了官,你还做奶奶哩!那做大的只跟着你看几眼罢了。你今日虽是与木官人做小,做小与做小不同,你快听我说,只宜一心和气的过日子,别要失了主意。”只这些话把翠娟烈性激起,变色怒骂道:“你这村妇,全不会说话,你将我看作何等之人?你去对那贼子说,我金翠娟冰清玉洁,心如铁石,尸可碎,头可断,而身决不可辱!”那妇人被翠娟骂的满面羞惭,说道:“我来劝你,无非是为你,你既下听罢了,何必拿着旁人煞火。”说完便出门去了。
这妇人到了前边,见了木大有,说道:“这女子性执拗,不可以言词说他。但我劝他时,他一口咬定说是你诓他来此,不知此事果是真的么?”大有道:“你也不肯走了我话,此乃实事。”那妇人道:“若果如此,外人耳目少不得也要打点打点,我如今替你设一计策,你把平时亲厚的托一位,着他四外传说一传说,只说你新娶美妾,要请客庆贺。似这等明吹明打做事,外人自不起疑难,得把人的耳目掩下,谅这女子有什么牙爪,你怕他怎的?”木大有[经]这妇人一点,胆便觉的大了,说道:“心肝,你这话说的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遂托了一个厚友,叫做宋之朝,木大有平时与他有后庭之好,就着他周外邻近哄传了一声。俗语说的好,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木大有乃是一方的个财主,谁不思去奉承他?听的宋之朝说他娶了美妾,众人便攒全分资做帐子,要举礼来贺,木大有遂定了一个日期,又搬了一伙犁园,厅前还起了一座大棚,棚中陈设下数十席酒。到了贺日,亲戚朋友来贺者共有一百余人。宾主行礼毕,各道了恭喜,遂入席坐走。斟开酒,梨园扮起戏来,一时间珍馐罗列,众宾客虎咽狼吞,酒饭既毕,天色已晚,棚中掌起数盏明灯,令人将残肴撤去,席上又摆下几品饮酒之物,梨园扮演杂剧侑酒。这木大有只说被底鸳鸯今夜受,那知道竹篮打水落场空。大家正饮到兴头,忽听的门外闹闹嚷嚷、乒乒乓乓,一伙人打将进来。灯火下只见一个少妇领着数十个使女,各执短棍,逢人便打,打到棚中,将席面上家伙掀翻了一地。木大有看见,也顾不的众客,先抱头而逃。众人看见这个光景,也都哄然而散,这个少妇方领一群使女往后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少妇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木大有的夫人,叫做花夜叉的便是。木大有在庄上请客贺喜,要逼翠娟为婚的事情,不知甚么人已传到花氏耳朵里,花氏听了这个缘故,一时气破胸脯,遂点了手下数十个使女,领着打来到庄上。及打到棚中,不见木大有,一时怒气无伸,又领着使女们打来到后边。到了后边入房一看,正见那两个妇人坐在床上,在那里咕咕哝哝劝化翠娟。花氏不用分说,将那两个妇人采倒在地,骂道:“你这两个淫妇,专一领着我家男人干此无王无法之事,不痛打你一顿,如何出我的气?”遂令手下人打个不数。翠娟看见这个形势来的甚恶,只说没有好意,此时已打点一死。孰知花氏将那两个妇人打罢,近前安慰翠娟道:“我家男子无状,得罪于你,幸得我来冲破,不曾坏你玉体。他的情弊、你的事情我尽知道,千万看我面上别要与那强人计较。”翠娟听了这话,不胜感激,起谢道:“翠娟今夕之祸,如同噬脐,自料多分是死,今得夫人援救,不啻重生。夫人之恩德教翠娟杀身难报。”花氏道:“此处虎视眈眈,不可久居,我且带你同回城中,与小女盘桓几日,以后遇便好送你回家。”翠娟道:“只凭夫人尊命。”众人便随在庄上宿了一宿。到了次日,令人收拾早饭吃了,然后带着翠娟,领着众使女一同回金溪而去。到了家中,花氏即唤舜华与翠娟相见,二人一见,竟欢若平生。翠娟年纪比舜华稍长,花氏便令翠娟为姐,舜华为妹,从此情意相投,议论相合,或谈今论古,或分韵联诗,竟成了一对极好的女友。翠娟遂在木家住了半载有余。一日花氏正欲安排送翠娟回家,忽传宸濠作反,各处江口关隘俱被宸濠之兵截断,遂把送翠娟的事阻住了。翠娟恩感花氏之德,遂拜之为母,花氏看着翠娟亦如舜华一样,全分不出彼此。只是苦了那木大有,费心费力竟弄了个画虎不成反输一帖。从此羞见亲朋,依旧还往外边做买卖去了。正是:姻缘自古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不知金翠娟在木大有家后来毕竟何如,看至九回,才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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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渡清江舟中遇盗走穷途庵内逢嫂
清江漠漠回归棹,伤心愁把渔灯照。若说不提防,如何讥慢藏?天涯身作客,飘泊欲何依?莫患路途穷,萍踪自有逢。
《菩萨蛮》
话说吴瑞生与金翠娟楼下既约之后,回到书房打点了半夜,思量着要央郑汉源、赵肃斋向金公作伐。到了天明,忽听说翠娟被贼劫去,就如一盆凉水浇在身上一般,捶一捶胸,跌一跌足,叹道:“我吴瑞生怎么这般缘悭?前与堆琼有约,平空里被奸人拐去。今与小姐有约,又平空里被贼人劫去。天,天!既不使俺二人得就姻缘,何如当时不使俺二人相遇?既使俺二人相遇,为甚么又拆散俺的连理?老天你心太狠了!我吴瑞生那世烧了断头香,到处里再不能得个结果?”此时瑞生虽是着急,还是痴心指望擒着贼人,得了翠娟,谁知到了第二日,贼虽擒获,翠娟却无踪迹。心中愈觉难受,听了他一家啼哭之声,益增悲伤,背地里骂一声贼,怨一声天,待要哭,又不好哭出声来,待要说,又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郁结于心,竟害了一场大病,整整睡了三个月,方才起身。以后还指望翠娟有了音信续此姻缘,因在金御史馆中坐了三年。孰知空等了三年,翠娟的音信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从此也就不敢指望。心中说道:“小姐既无音信,我就在此恋着也是无用,罢,罢!不如我辞了金公,回家见我父母一面,寻个自尽,与小姐结来世之缘罢了。”定了主意,一日金公与吴瑞生偶在斋中闲叙,吴瑞生便言及归家之事,金公道:“小儿自承先大教诲,学业颇有进益,老大正欲先生多在舍下屈尊几年,今日何为遽出此言?”吴瑞生道:“晚生学问空疏,实忝西席之托,今令郎文章将已升堂入室,自当更求名师指引。且晚生离乡三年,二亲在家难免倚门之望。晚生今日此辞,实出于不得已,还望老先生原情。”金御史见他说到此处,也就不好十分强留,说道:“先生归志既决,老夫只得从命。但从此一别,再会实难。还求先生再住几日,以待愚父子稍尽微情。”吴瑞生道:“老先生既这等恋恋晚生,晚生岂忍遽归?数日之留,自当从命。”遂取过历书,定了回家日期。金公回宅,将吴瑞生辞归之事说与金昉,金昉闻之亦觉凄然不乐。
荏苒之间,不觉早来到吴瑞生起行之日。先一日,金御史治酒饯行,还请了赵肃斋、郑汉源来相陪,即晚又使人送过礼来,礼单上开着:束仪三百两,赆仪五十两。吴瑞生俱己收下。到了夜间,吴瑞生心中叹道:“小姐,小姐,明日小生便舍你去了。你那里知也不知?倘日后回家不见小生,你的相思不知又当何如?小姐,小姐,我合你今生不能做夫妻,转期来世罢了。”念到此处,不由泪如雨下。又起来到了湖山之前,望湖楼之下,说道:“当日你听我弄笛吟诗是在此处,我合你约言订盟也是在此处,可怎么情景依然,我那玉人儿可往何处去了?”触目所见,无非伤心之处,归到书房,寝不成寐。到了次日,琴童、书童将行李收拾完备,金御史又请吴瑞生前边吃饭。吴瑞生满怀心事,喉中哽咽,那里吃的下去?只每品略动几箸就不吃了。酒席既完,吴瑞生便起身告辞,金御史送至门外,宾主方洒泪而别。又令金昉骑马随后相送。
出城行了数里,来到望湖亭,那里又是赵肃斋、郑汉源治酒相饯,吴瑞生下马入坐,说道:“前日在金公处已与二兄叙过,何劳今日又为此盛举?”赵郑二人道:“相处数年。一旦舍弟而归,后会不知期于何日,今不过薄具二杯,与兄少叙片时耳。”吴瑞生道:“数年蒙兄提携,受惠良多。今日之归,非弟忍于舍兄。弟离亲既久,子职多缺,反之于心,夜不能寝,不得不归思频催也。”赵肃斋道:“以吾三人诗酒相契,义浃情洽,即古之良朋亦不是过,无奈子规催人,无计留住,此时虽与兄席上对饮,眼下地北天南,便作离别人矣。言念及此,何以为情!”郑汉源道:“古人云:‘生离甚于死别。’弟每以此言为过,今吾三人两情恋恋,难于分手,方信此语不为虚言。乃知未经别离之事,不知别离之苦也。”吴瑞生见他二人说的伤心,又触起自己心事,一时悲不成声。遂起身告别,金昉还欲相送,吴瑞生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不必远送了。你与赵郑二兄同回城罢。”三人看着吴瑞生上了马,又各斟一杯递与吴瑞生,道:“请兄满饮此杯,以壮行色。”吴瑞生接杯在手,将酒饮尽,在马上谢了,方才一拱而别。正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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