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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作者:韩邦庆

日期:2019-05-18
摘要: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号太仙,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人。其父韩宗文曾任刑部主事,素负文誉。韩邦庆幼年随父居住京师,后南归考取秀才,但屡次考举人不第。曾任幕僚,终因性格不合而至上海为《申报》馆撰述文稿。1892年,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小说期刊《海上奇书》,由《申报》馆代售,而他的小说《海上花列传》就在《海上奇书》上连载。当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问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问者所喜,故销路平平”(颠公《懒窝随笔》)。
史天然先饮一献令酒,道:“我就出个‘鱼’字,拈阄定次,末家接令。”齐韵叟道:“《四书》浪无拨几个字好说囗。”天然道:“说下去看。”在席八人,当站一根牙筹,各照字数写句《四书》在牙筹上,注明别号为记。管家收齐下去,另用五色笺誊真呈阅。两席出位争观,见那笺上写的是:鱼:史鱼(仲)。乌物鱼(蔼)。子谓伯鱼(亚)。胶鬲举于鱼(韵)。昔者有馈生鱼(铁)。数罟不入氵夸池,鱼(天)。二者不可得兼,舍鱼(痴)。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云)。
大家齐声互赞,各饮门面杯过令。
末家挨着陶云甫,云甫说个“鸡”字。管家重将牙筹掳乱归筒,按位分掣。大家得筹默然,或低头散步,或屈指暗数。那姚文君见这酒令本已厌烦,及听说的是“鱼”,忽有所触,连饮两觥急酒,匆匆走开。高亚白只道他为气闷,并未留神。大家得句交筹,管家陆续誊在笺上,云:鸡:割鸡(天)。人有鸡(韵)。月攘一鸡(痴)。舜之徒也,鸡(蔼)。
止子路宿,杀鸡(亚)。畜马乘,不察于鸡(仲)。可以衣帛矣,鸡(云)。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铁)。
应是华铁眉接令,铁眉道:“鸡搭鱼才说过哉,第三个字倒就难囗!”史天然道:“说勿出末,吃一鸡缸杯过令。啥人说得出,接下去。”华铁眉瞪目不语,矍然道:“有来里哉,‘肉’字阿好?”大家说:“好。”葛仲英道:“难末真个难起来哉!勿晓得啥人是末家。”等得管家誊出看时:肉:播肉(铁)。不宿肉(云)。庖有肥肉(天)。是(鸟儿)(鸟儿)之肉《仲)。
亟问亟馈鼎肉(痴)。七十者衣帛食肉(韵)。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蔼)。
朋友馈,虽车马非祭肉(亚)。
高亚白且不接令,自己筛满一献酒,慢慢吃着。尹痴鸳道:“阿是要吃仔酒了过令哉?”高亚白道:“耐倒稀奇哚,酒也勿许我吃哉!耐要说末,耐就说仔。”痴鸳笑着,转令管家先将牙筹派开。亚白吃完,大声道:“就是‘酒’末哉!”齐韵叟呵呵笑道:“来浪吃酒,为啥‘酒’字才想勿着?”大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酒:沽酒(亚)。不为酒(仲)。乡人饮酒(铁)。博弃好饮酒(天)。诗云既醉以酒(蔼)。是犹恶醉而强酒(云)。曾元养曾子必有酒(韵)。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痴)。
高亚白阅毕,向尹痴鸳道:“难去说罢,挨着哉!”痴鸳略一沉吟,答道:“耐罚仔一鸡缸杯,我再说。”亚白道:“为啥要罚嗄?”大家茫然,连史天然亦属不解,争问其故。痴鸳道:“造塔末要塔尖个呀!馑涠唷阍居谠āγ贩拖辔拧攀怯屑飧鏊D退蹈鼍疲端氖椋├司渥印啤执蛲钒⒂朽模俊逼朐羡畔裙恼频溃骸安档糜欣恚 笔诽烊徊痪醯阃贰8哐前酌环ǎ芊#蛞赵У溃骸澳透鋈司徒小舴嘎胱印钕不栋獠钔贰!? 痴鸳不睬,即说令道:“我想着个‘粟’字来里,《四书》浪好像勿少。”亚自听说,哗道:“我也要罚耐哉,故歇来浪吃酒末,陆里来个‘粟’嗄?”一手取过酒壶,代筛一觯痴鸳如何肯服?引得哄堂大笑。
正在辨论不决之顷,忽听得水间后面,三四个娘姨同声发喊。大家吃惊,皆向临湖槛外观望。只见钓鱼矾边系的瓜皮艇子,被姚文君坐上一只,带着丝网,要去捉金鲤鱼。娘姨着急,叫他转来。文君那里听见?两手挽两校桨,望湖心只管荡。
高亚白一望,连忙从阁右赶至矾头,绰起一枝竹篙,就岸上只一点,已纵身跳上别只艇子,抽去桩上绳缆,随脚蹬开。这艇子便似箭离弦,紧对文君呼的射去。到得湖心亚白照准文君坐的艇子后艄,将竹篙用力一拨,那艇子便滴溜溜的似车轮一般,转个不祝文君做不得主,心里自是发极,却终不肯告饶。亚白笑而问道:“耐阿要去捉鱼嗄?耐去末,我戳翻耐个船,请耐豁个浴,耐阿相信?”文君涨红两颊,不则一声,等艇子稍定,仍自己荡桨而回。亚白也调转竹篙,相随登岸。
文君到得岸上,睁圆柳眼,哆起樱唇,一阵风向亚白直扑上来。亚白拔步奔逃,文君拼命追去,追至凰仪水阁中,仓皇四顾,不见亚白。再要追时,齐韵叟张开两臂,挡住去路。文君欲从助下钻出,恰好为韵叟拦腰合抱拢来,劝道:“好哉,好哉!看我老老头面浪,饶仔俚末哉。”文君道:“齐大人(要勿)囗!俚要甩我河里去呀,教俚甩囗!”韵叟道:“俚瞎说,耐(要勿)去听俚。”
文君还不肯罢休。韵叟见高亚白在阁左帘外探头探脑,遂唤道:“快点来囗,惹气仔相好倒逃走哉!”亚白挨进帘内,笑向文君作半个揖,自认不是。文君发狠,挣脱身子。亚白慌的复从阁右奔出。文君追了一段,料道追不着,懊丧而归。
尹痴鸳遂道:“文君来,倪两家头点将。”文君最喜是“点将”的令,无不从命。两席乃合从开战,才把闲气丢开一边。一时,钏韵铿锵,钏光历乱。文君连负两次,玉山渐颓。大家亦欲留不尽之兴以卜其夜,齐韵叟乃令管家请高亚白吃饭。管家回说:“高老爷来浪书房里,同马师爷一淘吃过哉。”韵叟微笑而罢。
饭后,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或调鹤,或观鱼,或品茶,或斗草,以至枕流漱石,问柳寻花,不必细叙。惟主人齐韵叟自归内室,去睡中觉。
尹痴鸳带着林翠芬及苏冠香、姚文君,相与踯躅湖滨,无可消遣。偶然又踅至大观楼前,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尽数移放廊下;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中间棕榈梁上,用极粗绠索,挂着一丈五尺围圆的一箱烟火。苏冠香指点道:“说是广东教人来做个呀,勿晓得阿好看。”尹痴鸳道:“啥好看,原不过是烟火末哉!”林翠芬道:“勿好看末,人家为啥拿几十块洋钱去做俚嗄?”姚文君道:“我一径勿曾看见过烟火,倒先要看看俚啥样式。”说着,踅下台阶,仔细仰视。
适遇高亚自从东北行来,望见姚文君,远远的含笑打拱,文君只作不理。亚白悄近凉棚,不敢直人。林翠芬不禁“格”声一笑。尹痴鸳回头见了,道:“耐两家头算啥嗄?晚歇客人才来仔,阿怕难为情!”苏冠香招手道:“高老爷来末哉,倪一淘人才帮耐。”
高亚白举步将登,却又望见一人飞奔而来,认得系齐府大总管夏余庆,匆匆报道:“客人来哉!”亚白即复缩住,转身避开。尹痴鸳同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也哄然从东北走去。踅过九曲平桥,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谢,史天然、华铁眉在内对坐围棋,赵二宝、孙素兰倚案观局,一行人随意立定。
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倚着简韵,悠悠扬扬,随风到耳。林翠芬道:“啥人来浪唱?”苏冠香道:“梨花院落里教曲子哉囗。”姚文君道:“勿是个,倪去看。”就和林翠芬寻声向北,于竹篱鹿眼中,窥见箭道之傍三十三级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吴雪香两人合唱,陶云甫扌厌笛,覃丽娟点鼓板。姚文君早一溜烟赶过箭道,奋勇先登。害得个林翠芬紧紧相从,汗流气促。幸而甫经志正堂前,即被阿姐林素芬叫住,喝问:“跑得去做啥?”翠芬对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他整理钏钿,埋冤两句。
翠芬见志正堂中间炕上,朱蔼人横躺着吸鸦片烟。翠芬叫声“姐夫”,爬在炕沿,陪着阿姐讲些闲话,不知不觉讲着由头,竟一直讲到天晚。各处当值管家点起火来。志正堂上只点三盏自来火,直照到箭道尽头。
接着张寿报说:“马师爷来浪哉。”朱蔼人乃令张寿收起烟盘,率领林素芬、林翠芬前往赴宴。一路上皆有自来火,接递照耀。将近大观楼,更觉烟云缭绕,灯烛辉煌。不料,楼前反是静悄悄的,仅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原来,这席面设在后进中堂,共是九桌,匀作三层。诸位宾客,毕至威集,纷纷让坐。正中首座系马师爷,左为史天然,右为华铁眉。朱蔼人既至后进,见尹痴鸳坐的这席尚有空位,就于对面坐下。林素芬、林翠芬并肩连坐。其余后叫的局,有肯坐的,留着位置;不肯坐的,亦不相强。庭前穿堂内原有戏台,一班家伎搬演杂剧。锣鼓一响,大家只好饮酒听戏,不便闲谈。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但说声“有亵”而已。
一会儿,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索性挤满一堂。并有叫双局的,连尹痴鸳都添叫一个张秀英。秀英见了赵二宝,点首招呼。二宝因施瑞生多时绝迹,不记前嫌,欲和秀英谈谈,终为众声所隔,不得畅叙。
比及上过一道点心,唱过两出京调,赵二宝挤得热不过,起身离席,向尹痴鸳做个手势,便拉了张秀英,由左廊抄出,径往九曲平桥,徙倚栏杆,消停絮语。先问秀英:“生意阿好?”秀英摇摇头。二宝道:“姓尹个客人倒无啥,耐巴结点做末哉。”秀英点点头。二宝问起施瑞生,秀英道:“耐搭末来仔凡埭,西公和一径勿曾来歇呀。”二宝道:“该号客人靠勿住,我听说做仔袁三宝哉。”
秀英急欲问个明白,可巧东首有人走来,两人只得住口。等到跟前,才看清是苏冠香。冠香道是两人要去更衣,悄问二宝,正中了二宝之意。冠香道:“故歇我去喊琪官,倪就琪官搭去罢。”
秀英、二宝遂跟冠香下桥滑坡而北,转过一片白墙,从两扇黑漆角门推进看时,惟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苏冠香径引两人登楼,踅至琪官卧房。琪官睡在床上,闻有人来,慌即起身,迎见三人,叫声“先生’。冠香向琪官悄说一句。琪官道:“倪搭是龌龊煞个囗。”冠香接道:“故末也(要勿)客气哉。”赵二宝不禁失笑,自往床背后去。张秀英退出外间,靠窗乘凉。冠香因问琪官:“阿是耐勿适意?”琪官道:“勿要紧个,就是喉咙唱匆出。”冠香道:“大人教我来请耐。唱勿出(要勿)唱哉。耐阿去?”琪官笑道:“大人喊末,阿有啥勿去个嗄?要耐先生请,是笑话哉。”冠香道:“勿是呀。大人常恐耐勿适意仔困来浪,问声耐阿好去,就匆去也无啥。”琪官满口应承。恰值赵二宝事毕洗手,琪官就拟随行。冠香道:“价末耐也换件衣裳囗。”琪官讪讪的复换起衣裳来。
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阿姐来看囗,该搭好白相!”赵二宝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条条异样波纹,明灭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似在云端里一般。二宝也说好看,与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脱着舒齐,苏冠香出房声请,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不知何往。见了四人,旁立让路,并笑说道:“先生去看囗,放烟火哉。”苏冠香且行且问道:“价末耐去做啥嗄?”夏总管道:“我去喊个人来放。该个烟火,说要俚哚做个人自家来放末好看。”说罢自去。
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赵二宝、张秀英各自归席,苏冠香令管家掇只酒机,放在齐韵叟身傍,教琪官坐下。
维时戏剧初停,后场乐人随带乐器,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席间交头接耳,大半都在讲话。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更无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胜幽怨者然。齐韵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耐来勿是唱戏,教耐看看烟火,看完仔去困末哉。”琪官起立应命。
须臾,夏总管禀说:“舒齐哉。”齐韵叟说声“请”,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看放烟火。一时宾客、倌人纷纷出席。
第三十九回终。
第四十回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按:这马师爷别号龙池,钱塘人氏,年纪不过三十余岁,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蔼蔼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士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齐韵叟请在家中,朝夕领教,尝谓人曰:“龙池一言,辄令吾三日思之不能荆”龙池谓韵叟华而不缛,和而不流,为酒地花天作服柱,戏赠一“风流广大教主”之名。每遇大宴会,龙池必想些新式玩法,异样奇观,以助韵叟之兴。就是七夕烟火,即为龙池所作,雇募粤工,口讲指划,一月而成。但龙池亦犯著一件惧内的通病,虽居沪读,不敢胡行。韵叟必欲替他叫局,龙池只得勉强应酬。初时,不论何人,随意叫叫;因龙池说起,卫霞仙性情与乃眷有些相似,后来便叫定一个卫霞仙。
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相随宾客、倌人踅出大观楼前进廊下,看放烟火。前进一带窗寮尽行关闭,廊下所有灯烛尽行吹灭,四下里黑魆魆地。一时,粤工点著药线,乐人吹打《将军令)头。那药线燃进窟窿,箱底脱然委地。先是两串百子响鞭,“劈劈拍拍”,震的怪响。随后一阵金星,乱落如雨。忽有大光明从箱内放出,如月洞一般,照得五步之内针芥毕现。
乐人换了一套细乐,才见牛郎、织女二人,分列左右,缓缓下垂。牛郎手牵耕田的牛,织女斜倚织布机边,作盈盈凝望之状。细乐既止,鼓声隆隆而起,乃有无数转贯球雌雌的闪烁盘旋,护著一条青龙,翔舞而下,适当牛郎、织女之间。隆隆者蓦易揭鼓作爆豆声,铜钲(口皇)然应之。那龙口中吐出数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错落满地;浑身鳞甲间冒出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看的人皆喝声采。俄而钲鼓一紧,那龙颠首掀尾,接连翻了百十个筋斗,不知从何处放出花子,满身环绕,跋扈飞扬,俨然有搅海翻江之势。喜得看的人喝彩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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