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晚,月明如画,玉宇无尘。定哥独自一个坐在那轩廊下,倚着栏杆看月。贵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细细地瞧他的面庞,果是生得有沉角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说曰:“夫人独自一个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欢,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定哥皱眉答曰:“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另,还不辜负了这好月。若接这肮脏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贵哥曰:“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的叫做俗人。”定哥笑曰:“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听,你日后捡一个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
贵哥曰:“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曰:“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梢里看得他上。倒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贵哥曰:“小妮子听得读书的读那书上有河南程氏两夫,想来一个是趣丈夫,一个是俗丈夫,合着一个程氏的话。”定哥哈哈的笑了一声曰:“你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里有两个的理。这句书是说河南程明道、程伊川兄弟两个,是两夫子,你差解说了。”
贵哥曰:“书上说话,虽是夫人解得明白。但是依小妮子说起来,若是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文物的,与他效于飞之乐,也得快活爽心。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定哥半晌不语,曰:“妮子禁口,勿得胡言。属垣之耳,亦可畏也。”贵哥曰:“一府之中,老爷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有些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阻挡作梗。”定哥曰:“就是我有此心,眼前也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人,空费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个人中意,也没个人与我去传消递息,他怎么到得这里来?”贵哥曰:“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怎么夫人说没人敢去?”
定哥又迷迷的笑一声不答应他。贵哥转身就走,定哥叫住他曰:“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见我不答应,心下着了忙么?我不是不答应,只笑你这小妮子,说话倒巧得有趣。”贵哥曰:“小妮子早间拾得一件宝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来与夫人识一识宝。”定哥曰:“恁么宝贝?那里舍得来的?我又不是识宝的三叔公。”贵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宝环珠钏,递与定哥曰:“夫人,这两件首饰,好做得人家的聘礼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曰:“这东西那里来的?果是好得紧。随你恁么人家下聘,也没这等好首饰落盘。除非是皇亲国威,驸马公侯人家,才拿得这样东西出来。你这妮子,如何有在身边,实实的说与我听。”
贵哥曰:“不敢瞒夫人说,这是一个人央着女待诏,来我府里做媒,先行来的聘礼。”定哥笑曰:“你这妮子,害疯了。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贵哥曰:“他也不说男说女,也不说姑娘小叔。他说的媒,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曰:“难道女待诏来替你做媒?”贵哥曰:“小妮子那得福来消受这宝环珠钏?”定哥曰:“难道替侍女中那一个做媒不成?算来这些妮子,一发消受不起了。”贵哥曰:“使女们如何有福消受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瑞台玉女、像得夫人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曰:“据你这般说,我如今另寻一个头路,去做新媳妇,作兴女待诏做个媒人,你这妮子做个从嫁罢。”贵哥跪在地上曰:“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诏,小妮子情愿从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把贵哥打一掌曰:“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正害疯,说出许多疯话来。倘若被人听见,岂不连我也没了体面。”贵哥曰:“不是妮子胡言乱道,真真实实那女待诏拿这礼物来聘夫人。”定哥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勃然怒曰:“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户人家,孤孀嫠妇,他怎敢小觑我,把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奚落我。明日对老爷说,着人去拿他来,拷打他一番,也出这一口气。”贵哥曰:“夫人且莫恼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说出来,斗夫人一场好笑。俗语云,不说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说出来,夫人又笑又叫。”
定哥一向是喜欢贵哥的,大凡有事发怒,见了贵哥,就解散了,何况他今日自家的言语唐突,怎肯与他计较,故此顺口说曰:“你说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贵哥曰:“几日前头,有一个尚书右丞,打从俺府门首经过,瞧见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娇娆美艳,如毛嫱飞燕一般。他那一点魂灵儿就掉在夫人身上,归家去整整的昏迷痴想了两日,再不得凑巧儿遇见夫人。因此上托这女待诏,送这两件首饰与夫人,求夫人再见一面。夫人若肯看觑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见,也好收他这两件环钏。况这个右丞,就是那完颜迪古,好不生得聪俊洒落,极是有福分的官儿,算来夫人也会瞧见他来。”
定哥回嗔作喜曰:“莫不是常来探望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倒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贵哥哈哈的笑曰:“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定哥曰:“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样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贵哥曰:“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以定是有那个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不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了,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巴头便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裂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摩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跟前把身子侧立立儿。’那女待诏道,‘若依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不六稳稳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乱讲,莫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儿狠狠,一问就肯。’”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喷茶满面,曰:“这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说罢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曰:“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定哥曰:“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贵哥依言收拾不题。
恰说贵哥得了定哥这个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稳的事也。安眠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妆阁梳里,贵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见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欢喜的不了,便从傍插一嘴曰:“夫人今日何不着人去叫那虔婆来打他一顿?”定哥笑曰:“且从容,那婆子自然来。”贵哥曰:“不是小妮子性急,实是气那老虔婆不过。”定哥曰:“当怒火炎,唯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贵哥又悄悄曰:“大凡做事,只该一促一成。倘或夜长梦多,这般一个标致人物,被人搂上了,那时便迟了。”定哥曰:“他自标致,要他做恁么?”贵哥曰:“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曰:“丫头多嘴,我不要你管。”贵哥曰:“小妮子蒙夫人抬举,故替夫人耽忧,怎么说个管着夫人。”定哥也不答应他的说话,向身边钞袋内,摸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递与贵哥曰:“我把这银子赏赐你,拿去打一双镯儿,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场恩念,你不可与众人知道。”贵哥叩头接了银子,对定哥曰:“一丝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谢了媒婆,媒婆即着人去寻女待诏,约那人晚上到府中来。”定哥掩口胡卢曰:“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世间那里有未出嫁的媒婆。”贵哥曰:“虔婆也女儿身,难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曰:“你说话真个乖巧好笑,只是头生路不熟,羞人答答的,怎好去约他?”贵哥曰:“别的事怕羞,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诏知道,怕恁么羞。俗语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两羞,抽两袖。只顾羞,只顾抽;若不羞,便不抽。夫人这个羞,想是只要抽。”定哥曰:“好女儿,你怎么学得这许多趣话儿在肚里。好一个红娘,只是没有崔莺莺做管头,空费你这一片热心肠耳。”两个一递一句,说得梳妆专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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