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姐见他二人说话瞒着她,便再三盘问道:“我与公子夫妻之间,有事何必瞒我。”幸小姐见她着急,只得连忙说道:“我同小姐请同鱼水,百年如一。有何事可瞒。只是这人,说来实有关系于我。今忽见他,使我又恨他,又怜他。故此小姐问我,一时未及回答,非敢瞒也。”毛小姐问道:“郎君所见何人?可与妾细言。”幸小姐回说道:“方才所见之人,实是母家至戚。只因他为人不端,往往设计生衅,故我恨他。今见他在此道路行役,未免起我骨肉怜念之心。但不知他为何遭到如此?我若竟与他相见,恐有不便,意欲烦小姐与我‘如此这般’问他一番,若悔其过犯,再‘如此这般’。带他回去。我心始安矣。”毛小姐听了笑道:“文人游戏,何所不为。”遂吩咐家人上去,叫那纤夫。
原来这縴夫不是别人,就是幸小姐的母舅宁无知。他自从拐了贝公子的千金聘物,连夜逃走,上了江船,一路往北,到了起早的所在,便雇了一匹驴子夜宿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外面。赶脚的歇下牲口,宁无知便问道:“这所在可有好饭店安歇吗?”赶脚的道:“这一带俱是安歇往来客商的。相公若要洁净好下处,除非城内去寻。”
宁无知想道:“我行李内有这些东西,城外人杂,我一个人怎好照管,还是城内去安稳。”遂找了脚钱,便自己背了行李,往城中来寻店。到了城中,只拣大街上热闹所在而走。但见人烟凑集,两边开的都是些京货店、大字号,并不见有什么饭店。宁无知走来走去,背着行李,早背得身上汗流如雨,气喘脚软。只得将行李放下,自己坐在行李上,拿着一把油纸扇儿乱扇。
扇了一会,正要问人,忽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华丽衣服,有上戴着一顶细结高巾,在人丛里走将来,朝着宁无知深深作下揖去,道:“老丈久已不曾相会,谁知在此相逢,恭喜,恭喜!”宁无知正坐在行李上,忽见这个有体面人走来与他作揖,口称“老丈”,便连忙立起身来还礼不迭。谁知这人作下揖去,口里叙着寒温,就说个没完没了的,那人说完起来仔细一看,忙赔笑说道:“原来是我认错了。得罪,得罪!”将手一拱,又往人丛里挤去了。宁无知见他认错,便大笑道:“世上有这样冒失鬼,人都认不清,混来与我作揖。”说完,便坐将下去,却坐了一个空。一交跌翻!再一看时,行李不知哪里去了。
宁无知见行李被人拿去,只急得跌脚捶胸乱嚷乱跳道:“不好了,不好了!”走路的人便来问他,宁无知告诉不见了行李,内中有千余金东西,不知被哪个拿去了。众人道:“你行李中既有这些银子在内,为何这样不谨慎。这京师所在,神棍拐子,上千整万的,稀罕拐你一个。你只好认晦气罢了。”有的说道:“大约还去不远,趁早赶去,只怕还赶得及,也未可知。”有的说道:“你老哥,想是被‘善中求’拐去了。”宁无知忙问道:“‘善中求’住在哪里?乞大爷指明,我好去寻他。”
那人笑道:“你这朋友真是外京老实人。我这京城拐子有两种出奇名色。专门在城门口看人行李进门,他见了孤单客人,便跟在后面。外京人哪里知道路径,便寻人问路,他便指东说西,引你弯弯曲曲到僻静冷巷,没人所在,便一伙上前一顿拳头,夺去行李。这叫做‘恶中取’。有一等一面不识,混认亲戚朋友,拱手作揖,挨进身来,拐了东西。这叫做‘善中求’。其余也说不尽。”
宁无知听了,只急得没法。想了一会,只得赶寻。哪里有个影儿。只是叹气。要寻饭店安歇,店家见他空身,俱不肯留,只得依旧出城走到下驴的所在,与众人说知。众人见他苦楚,便留他歇夜,幸喜身边还剩些零银,买些饭吃。到了夜间,想一回,恨一回,道:“谁知一个到手银钱,又没福消受。我非了多少心机,倒被他轻轻拐去。”一夜不曾合眼,却又痴心不断。
次日又入城找寻,一连数日,早将身边银子吃完。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真是小骗遇了大骗了。”一时进退无门,因想道:“外乡酒,不如故乡水。我回去,极不济还是尚书阿舅,谁不奉承。在此谁来理我。就是贝公子与我费嘴,我去求姐夫,姐姐也要看顾我三分。”
主意定了,遂将身上几件衣服卖了,放在腰间做盘缠,往湖广一路而走。谁知祸不单行,天岂佑恶。宁无知到了山东地方,一日正走着路,忽遇着一起逃荒百姓。走到面前,见他独自一个走路,竟一拥上前,一把捉住。宁无知双拳难敌四手,早被众人推倒,按头的按头,摁脚的摁脚。众人将他腰间乱搜乱挖,尽行搜去,又见他穿着绵衣,也剥了下来,连鞋袜也剥了。宁无知在地下乱滚乱哭,高叫哀求。众人哪里理他,便一哄的爬山过岭的去了。
宁无知在地上滚哭了一会,只得立起身来,身上只留得一件白布褂儿,一条裤子。因叹气道:“这想是‘恶中取’了。还算我造化,不曾被他打伤哪里。若是打坏,走不动,只好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因见天色渐晚,只得挨入村中,逢人告诉被拐苦楚。有人怜他落难,留他歇宿。幸喜是八九月天气,夜间还不大冷,宿了一夜,次日只得又行。
自此沿途求乞,到了通水路的所在,便混入驿中与人扯縴,一路下来。这日恰恰幸小姐隔夜吩咐了家人,雇縴夫赶路。船到山水驿,家人上去与驿官讨了几个应故事水夫,便又将银子雇人。这些驿夫见有银钱雇人,大家来争。家人只拣几个精壮的雇了。宁无知是一向受用的,今日初进,身子也还好看,故此在内,遂一齐上縴。不期一时尿急,在后面小解,谁知被人细细看明。他不晓得,竟自上縴而走。不一会,忽背后有人赶来,扯着说道:“公子唤你,可跟我上船。”宁无知吃了一惊道:“公子唤我做什么?”家人道:“我哪里晓得。”遂扯着就走。
家人领他上船,只见毛小姐改了男妆,飘巾阔服坐在舱中。宁无知看见连忙跪下磕头,道:“不知公子唤小的做什么事?小的并不曾躲懒,求公子饶恕。”假公子道:“我见你不象是个驿夫,想是好人家出身,为何作此贱役。想是犯了什法,配在驿中。你从实说出,我有处置。”宁无知见公子并不怪他,便满心欢喜道:“小的实是好人家儿女,并不曾犯法。公子要问起小的根由,小的有无限的苦楚,只得要直诉了。”便跪在船板上,诉道:
自小生居孝感县,地名虽好我不善。
上无父母下无兄,一任邪心用机变。
有个姐姐是同胞,已嫁尚书谁不羡。
人人见我惧三分,让我装腔学花面。
姐夫爱女要择婿,不许富家许贫贱。
借此谣言骗姐姐,姐姐听了心中眩。
只碍姐夫在面前,忽然凑巧选秋彦。
同了儿子赴科考,我将甥女通别线。
暗约日期收聘财,白银更有黄金钏。
喧天鼓乐正送来,姐夫恰归亲可见。
拳打脚踢打媒婆,楮婆打得团团转。
小子见风便转船,速去藏身只是战。
礼物退回没奈何,又与媒婆同一串。
全全收去匿家中,许朝许夕教人盼。
只言甥女在我家,快些备下合欢宴。
贪痴公子信为真,娶亲轿子门前旋。
打扮媒婆悄上轿,充做新人去如箭。
忙将门户紧牢栓,席卷金银装褡裢。
连夜逃来上兆京,三考吏员酬宿愿。
谁知天理不容亏,长安市里寻饭店。
伤天害理得人财,小骗谁知逢大骗。
赤手空拳难久挨,只得还把家乡恋。
才到山东荒野村,饥民涌出如雷电。
剥衣夺物精打精,只留布褂裤一片。
此身流落官驿中,日日帮人来扯牵。
三食粥饭不周全,五夜遮身破草垫。
如今自悔念头差,望求公子行方便。
残羹剩饭舍碗吃,锅块馒头并冷面。
破衣破帽并破鞋,救我残生存一线。
保佑公子与夫人,早养儿孙入翰院。
我因搬弄事和非,这才叫做活世现。
如今细细已供明,恳求放我登彼岸。
毛小姐听完笑道:“原来你是轻嘴薄舌,短见无行之人。论理不该看你,但你今能改悔自陈,实情可怜。你今不必上岸去扯縴了。”因唤过家人吩咐道:“这个人既说得苦苦恼恼,我今是便路,可带他到湖广,放他回去吧。”宁无知听见,再三拜谢起来。家人将他关在头舱道:“公子吩咐,不许你在外探望,饮食自有人送来。”宁无知便钻入船头,忙将船板盖好。
此时幸小姐同着秋萼,俱在后舱细细听明,等毛小姐一进来,便相见大笑道:“好个公子,这件公事却审得明白。”毛小姐笑道:“不是我会审,还亏他老实,细细供明。看起来我竟是他外甥媳妇,他竟是我的舅公。后来晓得,倒不好意思。”秋萼道:“这也是他天报,方出我家小姐的恶气。”毛小姐道:“只不知你家的小姐后事如何?可是这样爱富嫌贫?”幸小姐道:“我妹子知书识字,才智过人,决从父命。妳明日相见,自然晓得。但我今见他身上寒冷。秋萼,妳寻件衣服与他。”秋萼忙取了几件旧绵衣被褥,叫家人拿去。宁无知闷在船头,正暖气烘烘,恬然睡觉。今见赏他衣服被褥,一发欢喜。正是:
恶人虽说是天磨,毕竟天心爱处多。
不是一切折磨尽,如何改悔到心窝。
自此一路雇夫,连夜用力。不一日已到了湖广地方,离家不远。幸小姐甚是欢喜。
却说廉清,在船日久,今见入了境中,恐怕邻近官员知觉,未免又要耽搁,便吩咐跟随道:“老爷我思家念切,若惊动了地方官,又费一番工夫。老爷我起早先回,你们后来吧。”廉清遂带了数个家人,竟从旱路而走。廉清在马上暗想道:“我这番荣归,若论起来,我当初贫贱,自小亏岳父收留,教我成名。又将小姐许我,这识见知己之恩,真千古所未见,只宜先去拜谢他才是。但我如今是钦赐养亲完娶,是亲在前,而娶在后,又岂可违旨先及私事。还是先到家去是正理。见过父母,然后拜见岳父母,则伦理俱尽矣。”
廉清定了主意,遂在马上加鞭,一路而行。行了两日早到鸿渐村不远,遂先着人通报,自己慢慢而来,早望见家中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原来俱是幸夫人着人盖造齐整。那家人到家见了廉小村,跪禀道:“状元爷荣归,就在后面到了,特差小人先来报知。”廉小村听了大喜,忙问道:“状元爷几时到幸府的?”家人道:“幸府还未曾去。”廉小村听了,着惊道:“怎么不先到幸府去?”家人道:“状元爷说是奉旨养亲,故先回家来拜见老太爷。”廉小村着急道:“你快去对状元爷说,我问他这官是哪里学出来的?快快不要做此没人心背情理之事,惹人谈论。若是先来家见我,我也决不见他。”
家人听了连忙跑回,拦着廉清的马头,将廉小村言语细细禀上。廉清勒马思忖道:“这实是我父亲的厚道,但我欲至此,再奉父命而往,就不为背旨了。”便勒回马,竟往幽兰里来,也先着人去报知。幸尚书与夫人听了,一时惊慌无措。不一会家人又来报道:“廉状元已进村了。”幸尚书只得先叫儿子幸天宠出门迎接。廉清在马上,远远看见舅子立在门前街上接他,便慌忙下马,疾趋走到,用手搀着幸天宠道:“有劳大舅出迎,得罪,得罪!”二人携手,遂同走入门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多情推去,有情寻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苦在心頭没奈何庭前講理
喜从天降有商量閨内調情
词云:
相逢只合笑颜舒,苦杀巢空心咽茹。欲诉又非宜,腾挪且措辞。得效于飞友,怎肯教他后。久已弄情缘,红丝暗里牵。
右调《菩萨蛮》
话说幸尚书与夫人,忽听廉清奉旨养亲完娶,将已到门,吃惊不小,便十分着急,只得叫儿子出来迎接。夫妻在内,只跌足叹气,幸天宠将廉清迎入厅中,欢与廉清相见。廉清道:“俟小弟拜见过岳父母二大人,方与尊舅行礼。”说罢,随着人入内相请,便一直进来,请幸尚书与夫人出去拜见。
幸尚书与夫人只你推我,我推你,推到没奈何的田地,幸尚书只得走出厅来。廉清已使人将两张大椅子摆在中间,铺下红毡,只等丈人、丈母出来就拜。今见幸尚书独自走出,便又着人去请夫人,却满面堆笑,躬身恭请幸尚书上坐。幸尚书只得走下一步,扶着廉清说道:“请问状元此来,是奉朝廷赐归?还是状元自己私归?”廉清道:“小婿蒙圣上矜怜,赐归养亲完娶。又蒙钦赐聘礼,故星夜前来拜见岳父岳母二位大人,并求择日,使小婿与令媛昭华小姐成就百年之好。请岳父台坐,俟岳母出来,一同拜见。”
幸尚书听了故作着惊,道:“状元此来差矣。从来礼乃人之大纲。若不循礼,则近于野,而生物议。今状元蒙圣上恩典,赐归养亲完娶,则亲在先,而娶在后。只宜归家拜见父母,先尽了子职,然后到我处言及婚娶,方是正理。怎么先到这边来,竟是先完娶而后养亲,将来何以复命?宜速归家,再来商议可也。”廉清道:“岳父之言实与小婿同心。怎奈我父亲之见与岳父不同,故不敢违逆父命。今小婿是遵父命而来。”遂将父亲不容相见之言说知。
本文地址:https://www.sooodu.com/n199c9.aspx,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