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忙将那童生一看,只见那童生生得面如秋月,目若春星,发才弱冠,只好十四五岁。因问道:“你这卷子可曾做完七篇?”那童生朗朗答应道:“童生既来赴考,若不做完,怎敢来交。”
宗师听了已暗暗惊以为奇,因叫收卷官接了上来,忙展开一看,早看见二书五经七篇果然做完。因满心欢喜。再从第一篇看起,看一句,赞一句,看一股,赞一股,看一篇,赞一篇,直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及细细看完了,不禁拍案大喜。因对这童生道:“你原来是个奇才。我在此岁考科考,已经两遍。为何将你一个奇才埋没了,只到今日方才看见。我今准你入学,就送你观场,这一领青衿不足为贵,包管目下就要飞腾而去。”
廉清见宗师着意怜才,因跪下拜谢道:“童生草茅寒贱,梦太宗师老爷过情鉴拔,不独已许采芹,又令妄思折桂,使童生感恩不尽,又感知已无穷,真一时之遭际也。”宗师因叫人拆开卷子,知他名字叫廉清,因又问道:“廉生你今年十几岁了?”廉清道:“童生十五岁了。”宗师又问道:“你既有此美才,为何府县遗失,竟不见你卷子。府县可谓无目遗珠了。”廉清道:“此非关府县之事。童生闻得宗师老爷冰鉴公明,例有大收,故妄思直接一试,以作冲天之举。至于府县层垒之烦,实厌而未赴。”
宗师听了愈加欢喜道:“大才大用,有志竟成,信不虚矣。如今场期甚促,本道也出案不及,不出案又不便起送观场文书,贤契也不必回寓了,只合随本道回衙,待本道差人替你备了试卷,来到临期,本道只好亲自送你入场罢了。”廉清听了,只得又拜谢了一番,遂侍立堂旁,只候宗师收完了众童生的卷子。公事毕,方才随了回去。正是:
玉在璞中谁识宝,骏嘶枥下岂知神。
谁知处处遭遗弃,今日方逢碧眼人。
到了初八这日,宗师带了廉清,亲自禀明监临,方才放了入去。廉清到场中静坐号房,等得题目到手,便伸纸疾书,洒洒千言,一如宿构,遂交卷出场。不期宗师早已着人在外伺候,一见廉清就将他扶入轿中,如飞抬入衙内。宗师见他出场甚早,不胜欢喜,就叫廉清录出文字与他看。看完道:“贤契抢元夺解,又何疑焉。”廉清道:“若得如宗师之言,方不负鉴拔之恩遇也。”自此三场完毕,遂拜别宗师回寓。
回到寓中,幸尚书看见问道:“你这几日哪里去了?使我着急,叫人四下找寻。”廉清道:“小婿偶遇亲戚,苦被相留,今始放回。如今场事已完,该回家去了。”幸尚书道:“我急欲回家,只因不见了你,故在此等你。你今回就要先回,幸喜先生与天宠俱得终场,我今留你等揭晓过,同他们回去吧。只是你再不可轻出远行了。”廉清应允。次日幸尚书自带了几个家人,便起身先回家去了。正是:
既做神龙踪迹奇,飞潜焉肯与人知。
纵教翁婿同心久,也有瞒藏隐晦时。
廉清在寓,只与幸天宠说说笑笑,不露一些风色。此时幸天宠场中文字已录放在案头,廉清取了一看,只不做声。又叫他悄悄将逄寅的文字,也取了来看。看完,批评说道:“庸庸俗俗,只宜小试。”幸天宠见他批评先生,因问道:“你看我的如何?”廉清道:“笔锋新颖,自是文场利器,但嫌气未充满。只怕今科,尚然有待。”谁知幸天宠不服,便细细与逄寅说知。逄寅大怒骂道:“狂妄畜生,鹪鹩岂知鸿鹄,小年又岂知大年哉。”廉清晓得付之一笑。
且说廉清的卷子落在嘉鱼县知县房中,十分得意,细细圈好,呈送主考。主考见了,大惊道:“此卷奇才也。”因添上好批。到了填榜时,并无一卷可与抗衡,遂将廉清填了解元。再拆开年貌籍贯,方知才一十五岁。房师、主考不胜欢喜。
不一时挂出榜来,此时将交五鼓,逄寅与幸天宠早着家人伺候看榜。不期这个家人拥挤不上,只在人丛中听人一名一名地念来,却又是从后面念起,逐一听去,并不见有逄寅并幸云路的名字。听到第二名上没有,便挤出人丛,如飞来家说知。逄寅与公子见说不中,二人甚是懊恼。逄寅早去收拾行李,不期一阵报人打进门来。
逄寅又重新欢喜起来,连忙走出来问道:“我逄寅中在哪里?”报人道:“逄寅不曾中。”逄寅又问道:“逄寅既不中,定是幸云路中了。”报人道:“幸云路也不曾中。”逄寅便大怒骂道:“既我二位相公都不中,你们来报些什么!”报人高声叫道:“我们是捷报解元的。知他在此,故了此报。”
逄寅与公子并众家人见说“报解元”,俱各快活,便一齐上前乱问道:“我二位相公俱在此,解元端的是谁?我好重重赏赐你们。”众报人道:“解元姓廉。人都说在此同寓,故此来报。”幸公子见不报他,便自走开,逄寅因嚷道:“你们既做报人,也须访确。为何乱报。我这里并无姓廉的人入场,为何在此吵闹。”因叫幸家人“快赶他们出去。”
众报人发急道:“人人都说在你处,为何躲了胡赖?莫非要赖报钱。”幸家人忙说道:“我们这里虽有一位姓廉的相公,却还是童生,不曾进场。且问你们报的廉解元叫什名字?莫非同姓看错了?”众报人道:“解元是廉清,习诗经,孝感县人,就是幸尚书的女婿。我们如何会得报错。”逄寅听了,竟惊呆得不敢做声。幸公子与家人听得明白,不胜大惊大喜道:“真奇事了,真奇事了!”众报人道:“不要耽搁我们工夫,快请出来。”幸公子便连忙走入。
不期廉清在房中早已听见报中了解元,却不就走出来。随着逄寅、公子、家人与报人嚷闹,他只躲着暗笑。今见公子来寻,只得笑嘻嘻走出房来,搀着幸天宠的手走到堂前。逄寅忙掇转面皮,迎着问道:“你几时进场?瞒得我们铁桶一般。”廉清笑道:“此所谓‘大年焉知小年,鹪鹩不知鸿鹄’了。岂不闻云梯尚可平步,我廉清独不能以童生而中解元么?”逄寅听了甚觉羞惭。
廉清尚未说完,众报人听见他说是廉清,一齐呐喊道:“廉解元在这里了。”便一齐上前,见廉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学生,便不由分说竟撮上肩头,背着就走。走出门外,早有轿子等候,将廉清揿入轿中抬了,如飞而去。逄寅与公子俱各惊奇诧异,连忙着人去打听,回来说道:“廉相公果然中了。亏宗师大收,亲送入场。今中了解元是实。”
逄寅听了,对幸公子说道:“他新中气骄,我在此不好意思。你与他是郎舅,可等他事完一同回来。我今天先去了。”幸公子应允。逄寅便急急忙忙,趁天明就回去了。正是:
撺转亏他老面皮,收回赖有巧言词。
谁知尚有良心在,未免逢人有忸怩。
幸公子见先生回去,只得住下,等候廉清同回,廉清只因这一中,有分教:
闲藤野蔓难缠扰,明月芦花没处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幸小姐避金夫倉皇歧路
毛御史怜玉人接引同舟
词曰:
当年红拂私奔去,为与英雄遇。英雄今日变顽鹑,不免生驱红拂又私奔。相逢看破他行经,只道予侥幸。忙忙急急用丝牵,谁知是花不是并头莲。
右调《虞美人》
廉清报中了解元,被报录人抬去,且按下不题。却说宁无知日日走来,悄悄与姐姐商量贝家的聘礼。夫人要长要短,俱叫他开帐去说。又因日子近了,遂托宁无知料理回聘之物。
这一日,楮媒婆同着宁无知正在夫人房内商量,不期昭华小姐房里的侍儿秋萼,有事到夫人这边来,刚走到房门口,却见房门虚掩着,便不敢径入,只得闪在旁窃听。
忽听见夫人对着宁舅爷说道:“贝家与这里俱是乡宦。既行礼来也要象模象样。”宁无知道:“这个自然不消说的。”秋萼听了甚是疑惑,因想道:“我家只有一个公子。若与贝家求亲,该是我家行礼,他家受聘,却为何转争他的礼物?此事有些古怪,须要细听个明白方才放心。”不期房里高一句低一句,转听得糊糊涂涂。
忽夫人讨茶,早有一个小侍女走出。秋萼闪开让她低着头前走,然后悄悄跟来叫道:“春梅姐,妳等我一等。”春梅回过头来,见是小姐房中的秋萼,因笑说道:“妳整日服侍小姐不得出头,明日有喜酒吃了。”秋萼见她说话有因,便扯她到僻静处问道:“好姐姐,妳说的话我一些也不明白,明日有什么喜酒我吃?”春梅自知失言,便不肯复说。忙推道:“夫人立等要茶,我去了来。”
秋萼见她推辞,便连忙拔下一根银簪,便笑道:“妳说了我就送妳。”春梅见一根银簪,便笑道:“我说是对妳说,妳切不可去告诉小姐。夫人知道是我泄露,我就死定了。”遂将夫人嫌廉清贫穷,趁老爷不在家,托宁舅爷、楮媒婆将小姐又许了贝公子,已约定明日有千金的聘礼送来,家中个个知道,只吩咐瞒着小姐。妳千万不要说出来害我。秋萼满口应承,遂将这银簪送了春梅。春梅欢喜去了。
秋萼便回身,如飞地走上花萼楼,见小姐说道:“小姐不好了,谁知夫人将小姐另许了人家了。这事怎么好?”昭华小姐听了,因大惊道:“妳这话从哪里得来,可细细说明。”秋萼便将方才窃听并哄弄春梅说出实话,明日贝家行礼我家,受聘只瞒着小姐悄悄行事,事成了明日老爷回来便不怕他反悔,许多言语,俱细细说了一遍。
小姐听完,因又问道:“妳可知是哪一个为媒?”秋萼道:“我这边是宁舅爷,他那里是楮媒婆。”小姐听见是确信,只吓得手足无措,不禁泪抛红豆,哽咽悲啼,痛伤欲绝。因说道:“古来婚姻以父命为重。今母亲怎陷我于不义,是速我死也。况且我与廉郎誓同生死。今若偷生,前誓何为。细细想来,惟一死为安。”秋萼劝道:“依我看来,轻生又不如忍死。婚姻既以父命为正,何不忍死以待老爷归家,自有公论。”
昭华小姐想了半晌道:“妳这话倒也说得有理。我如今想,将来除非反经行权,方不负廉郎之约。”秋萼道:“这经怎么反?这权怎么行?”小姐道:“我闻得廉郎父母住处离我家不远,不如同妳或早或晚,潜出隐藏其家,等老爷回来早早与廉郎作合,便不妨了。”秋萼道:“小姐此计甚妙。但事不宜迟,待为打听明白了路径,方好出去。”
遂走去了半晌,忙来对小姐说道:“只消从万卉园西南墙边走出,转弯向南就是通衢。不上一二里,就是廉家。到那里再问就是了。只是我与小姐俱是女子,路上行走,人将了不便。莫若我二人改了男妆,方使人不疑。”
小姐想一想道:“这等更好。只是一时哪得男衣相配?”秋萼道:“这有何难,公子的衣服现有一箱在小姐处,何不开它出来看看。”小姐道:“有理。”连忙取过钥匙打开,只见样样俱有。二人欢喜无限。便等到三更时候,秋萼与小姐装扮起来道:“小姐这样装束了,竟是一个美貌官人,连我也看不出了。”小姐笑道:“好便好,只是脚下如何?岂不被人看出。”
秋萼想了一想道:“这一发不打紧。小姐只消也穿了公子的靴,靴内多衬些棉絮,脚上多缠些裹脚,总是不多路,到他家除换了也不碍。”小姐只得依她,穿起靴来,果然一些看不出,自己走踱了一回,又取水洗去脂粉,便一扎梳头,短发复额,带上巾帻。秋萼也寻了几件旧男衣鞋袜穿了,又叫小姐将些金珠宝物藏在身边。收拾停当,秋萼又去看看,春花正在睡熟。
不一时见天色将明,二人便悄悄下楼,将门关好,同到园中,走到墙角边,却见一扇小门可出,不胜欢喜。便开门而出。秋萼回身又将门掩好,方随着小姐而行。正是:
莫讶佳人新改装,原依红拂旧行藏。
只愁歧路纷如织,南北东西不异样。
二人在路只拣大路而行,行了半晌渐渐天明,路上依稀有人行走。小姐见了人,只是退缩。秋萼连忙说道:“如今妳我改装,俱是男人。如何复作女态?俗语说:‘装龙象龙’,倘到前面问路,就要与人拱手作揖方妙。”小姐点头道:“亏妳有主意,改了男子,若照旧女状被人看见,岂不羞死。”便气昂昂的高头阔步而行。秋萼看了欢喜道:“如此方才合适。前面有人问,小姐是相公,我就是小人了。”小姐含笑着答应。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只拣大路而行,渐渐的日高三丈还不见到。小姐慌了道:“妳说廉家不远,为何走了许久还不到?”秋萼道:“从来性急嫌路远,心闲路自平。想也快到了。”又走了半晌,小姐一发心慌道:“这路定是错走了,快去寻人问声。”秋萼也慌起来,因问着一个老兄道:“借问声我家相公要往鸿渐村去拜一亲戚,离此还有多远?”那老兄见他问路,将他一看道:“小官人,你走错了。这里是往东北的大路,越走越远。你要到鸿渐村去,可折回身,向西南上走二十里,才是哩。”说完老兄去了。二人只急得没法,前行又没处去,回去又恐怕撞着家人。
两人正立着踌躇,忽斜刺里冲出一群人,拥着三乘轿子来。小姐同秋萼看见,连忙闪在路旁,让众人并轿子过去。不期前面轿子中的那位官人,不住的将他二人观看。小姐见他看得着相,连忙侧身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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