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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日期:2018-10-04
摘要:年纪较大的寇仲今年十七岁,小的一个叫徐子陵,刚满十六岁。
  黑暗中寇仲在地席上爬了起来,到了徐子陵旁,安慰道:“只要没给他打得手足残废就成了,任他言老大其奸似鬼,也要喝我们,嘿!喝我们扬州双龙的洗脚水,只要我们再抓多两把银子,就可够盘缠去弃暗投明,参与义军了。”
  被誉为中原第一人的“散人”宁道奇嘴角逸出一丝笑意,仍凝神注视手中垂丝,忽然面露喜色,像小孩子得到宝物般嚷道:“上钩啦!”
  鱼竿上提,钓到的鱼肯定重达数十斤,整条鱼竿竟吃不住牵力的弯曲起来,看得寇仲目瞪口呆,心想又会这么巧的,是否因自己脚头好,屁股尚未坐稳即有大鱼上钩。
  宁道奇脚旁的鱼篓仍是空空如也,这显然是宁道奇钓到的首尾大鱼,不过若此鱼确如钓竿呈示的重量,保证塞不进小鱼篓去。
  钓丝缓缓离水,赫然竟是空丝,没半个钩子。
  寇仲骇然瞧着仍是给扯得弯曲的鱼竿,浑身发麻,背脊直冒凉气。
  世间竟有如此玄功。
  鱼丝在半空荡来荡去,宁道奇就真的钓到大鱼般一把揪着,手中还呈示出大鱼挣扎,快要脱钩,鱼身湿滑难抓的动作景像,全无半点做作,真实至令寇仲怀疑是否确有尾无形的鱼,给钩在无形的钩子上。
  一番工夫后,宁道奇终把无形的鱼解下,钓竿回复本状,宁道奇熟练的把“鱼”放进鱼篓去,封以篓盖,然后朝寇仲瞧来。
  寇仲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对眼睛。
  对方是一对与世无争的眼神,瞧着它们,就像看到与这尘俗全没关系的另一天地去,仿佛能永久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测的层次里,当中又蕴含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从容飘逸的目光透出坦率、真诚,至乎带点童真的味道。配合他古雅修长的面容,有种超乎凡世的魅力。
  他倏然轻拍脚旁的竹篓,露出垂钓得鱼的满意微笑,仰首望天,柔声道:“看!星空多么美丽,在人世间不可能的,在星宿间将变成可能。”
  寇仲随他仰观壮丽的夜空,坐下小舟在浩荡的河面随波起伏,点头道:“今晚的星空确是异乎寻常的动人。”
  心忖若看的人是徐子陵,必可点出每颗亮星的名字,或星属何宿。
  宁道奇仍目注星空,油然自若道:“少帅听过‘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的故事吗?”
  寇仲知他想点化自己,苦笑道:“请恕小子愚昧无知,从未听过这么一则寓言。”
  虽是各处敌对立场,但对这近百年来最超卓的大宗师,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故虚心问道。
  宁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温文尔雅的微微一笑,道:“有一处小泉干涸了,鱼儿都给困在旱池上,只能互相吹着湿气,互相以唾沫滋润,其中虽见真情,但怎及得上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游?”
  寇仲虎躯一震,姜是老的辣,更何况是这道家至高无上,智慧深广的大宗师。
  而这番话更是寇仲目下处境最精彩的写照,他虽未至困于旱泉,但亦距此不远,在大唐军的威胁下,只能与王世充等相濡以沫,更不幸是其中还欠缺真情。
  目光落在宁道奇脚旁的鱼篓上,沉声道:“前辈钓鱼,始有得鱼之乐,而篓中实在无鱼,却不减钓鱼妙趣。可知得鱼失鱼,全在乎寸心之间,既是如此,何用计较旱湿得失?”
  宁道奇讶道:“何处有鱼?”
  以寇仲的才思敏捷,雄辩滔滔,亦要为之语塞,宁道奇一句“何处有鱼”,充满机锋禅理,发人深省。
  寇仲感到斗志被大幅削弱。
  宁道奇又露出充满童真意趣的动人笑容,循循善诱地柔声道:“以前天下有三神,南为南帝,北为北君,中央之神名浑沌,待南帝北君极厚,于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议报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窍,以作视、听、饮食和呼吸,于是为浑沌每天凿一孔,七日后浑沌开七窍而亡。少帅能否从此事领会到甚么道理?”
  寇仲叹道:“小子明白前辈是要开导我,要小子顺乎自然行事,不过人各有志,前辈感到自然不过的事,小子却另有不同看法,如斯奈何。”
  宁道奇发出一阵长笑声,摇头叹道:“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从不肯屈服于权威,不肯拘于成法,少帅是否有耐性再听老夫最后一则故事?”
  寇仲脊肩一挺,双目神光电闪,态度仍是那么谦虚恭敬,点头道:“请前辈指点。”
  宁道奇悠闲自若道:“古时有甲乙两君,一道放羊,结果走失了羊。问甲干吗失羊,甲答是忙于读书;问乙为何失羊,原来去了赌博。他们做的事截然不同,结果却全无分别,都失掉放牧的羊。”
  寇仲迎上宁道奇充满智慧的眼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宁道奇这则故事确命中他要害。
  一直以来,他均感到自己争天下的动机与别不同,这亦是支持他向此理想迈进的原动力,而宁道奇却借这故事生动的描述出对一种行为的判断,只能从结果去看,并暗指他的行为可能会为天下带来灾难性的结果。
  两人互相对视,宁道奇仍是那副与世无争,清净无为的仙姿逸态,寇仲的目光则变得像刀刃般明透锋利。
  宁道奇好话说尽,如寇仲不肯回头是岸,势将是动手见真章之局。
  船身轻颤,开始顺流东放。
  寇仲微微一笑道:“前辈为何偏要把这番话对小子说?”
  宁道奇以笑容回报,淡然道:“少帅既有缘学道于《长生诀》,老夫自视你为同道中人,才不厌啰唆。”
  寇仲沉声道:“自然之道,不外弱肉强食之道,现在只因李世民势大,又得师妃暄钦点支持,我寇仲才会沦为佛道两门喊打喊杀的丧家之犬,假若异日小子有幸成为最有资格问鼎中原的霸主,佛道两门仍要死撑李世民么?”
  宁道奇拈须微笑道:“问得好,我们正是顺应形势,预订后果,才希望少帅能为天下万民着想,及时罢手。”
  寇仲哈哈笑道:“若前辈话止于此,请恕小子无暇奉陪。”
  一个翻身,遁往艇后的河水去。
  这是他唯一能逃脱仙掌的方法,更是他唯一可争取主动和上风的法门。
  宁道奇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了。
  【卷三十六 第十一章 出手条件】
  卷三十六 第十一章 出手条件
  寇仲为怕给宁道奇拦阻,故尽量缩短离艇入水的时间,他坐在艇尾是早有预谋,贪的是一仰身即可堕进水内的方便,岂知朝后一翻,艇子忽向下一沉,心叫不妙时,头肩触处赫然仍是船尾木板,原来在这刹那工夫,艇子竟逆水后移数尺,刚好把他接个正着,由于艇往下沉,令他变得身处凌空,无法发力,一个倒栽葱,“砰”一声硬撞在船尾处,狼狈至极点。
  他的苦况尚未止于此,艇身被撞的一刻,传来一股沛然莫测的反震力道,轰得他眼冒金星,不辨方向,差些晕厥,幸而他新得舍利元精之助,底子大幅增厚,否则只此失着,足可令他一败涂地。
  寇仲猛一咬牙,双掌闪电推出,正中船尾,立时头下脚上的腾空斜弹上天,就在此刻,宁道奇柔和而莫可抗御的劲气象一阵长风般刮至,寇仲避无避下只好运起护体真气,硬挡他这一招。
  “蓬!”
  他就像给狂风吹起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滚不休,抛得往远方掉去。
  寇仲虽给撞得浑体酸麻,却不惊反喜,暗忖只要掉进河水去,就算十个宁道奇追进水来,自己仍有机会脱身。
  然刹那后他发觉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原来他虽是远离小艇,却是给送得往岸上抛跌。
  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小艇面东背西,他理该掉往水去,但眼前铁般的真实,说明宁道奇用劲操艇之巧,和武功的出神入化,确出乎他料想之外,使他的如意算盘完全打不响。
  寇仲足踏岸地,刚好背对大河,劲气从后卷来。
  他此时浑身酸痛,哪敢招架,连忙提气慌不择路地朝眼前斜坡腾掠,先避此劫,再图谋后计。
  岂知宁道奇的劲气如附骨之蛆,无论他如何腾挪闪跃,始终不即不离地威胁着他后背,直奔出近十里,穿山越林,这情况仍没丝毫改善,他连回头瞧一眼的空隙都欠奉,那种窝囊无奈的感觉,实不消提。
  如让这情况继续下去,最后定是他真元耗至油尽灯枯,倒地就擒的结果。
  寇仲大动脑筋,倏地加速,朝一座山丘奔去,宁道奇的劲气象一把枷锁般硬附于他身上,只要他护体真气减弱,又或速度放缓,保证可袭得他吐血倒地,绝无幸理。
  高手相争,就在一着之差,从仰身下水的一刻开始,他处处失着,落在绝对的下风,以至陷于现下的困局。
  寇仲心忖是龙是蛇,就要看这一铺,双足猛撑,往丘顶横空疾飞。
  宁道奇从后如影附形地凌空追来。
  寇仲默默耕耘,猛换一口真气,施出回飞之术,奇迹的往左弯去。
  蓦地身子一轻,终脱出宁道奇的威胁。
  寇仲心知肚明此着因大出宁道奇意料之外,才能得手,但好景将只昙花一现,哪敢怠慢,右手拔出背后井中月,反手朝宁道奇劈去。
  “轰!”
  刀锋到处,发出劲气交击,似闷雷般的激响。
  寇仲心叫好险,知道刚好迎上宁道奇转向催至的惊人气劲,虽给震得手臂酸麻直侵肩膊,仍像久旱逢甘露般心中狂喜,忙借势飞退,落往丘坡外的草原上。
  宁道奇神态从容的自天而降,状如仙人。
  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声,人随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击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黄芒,闪电般往宁道奇劈去。
  井中月在空中划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线,还不住作微妙变化,精彩纷呈地攻向这位中原的首席盖世武学大宗师。
  宁道奇被刀风指得须发飘扬,衣袂指舞,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体忽然生出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变化,似是两袖扬起,倏地晶莹如玉的手从左袖探出,漫不经意的指尖合拢,扫在寇仲刀锋处。
  寇仲立即攻势全消,还被带得往外旋开,连转三匝,才在距宁道奇五丈处,横刀而立。
  宁道奇像干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捻须含笑,油然道:“少帅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点,此刀尽得其神髓,至难得是能别出机杼,也令老夫好生为难。”
  寇仲乘机回气调息,道:“宁大师有何为难之处,是否怕干掉我后,宋缺会找你算账。”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对老夫不肯放过,只是苦无借口,这当然是顾虑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摆放心上。”
  寇仲讶道:“然则难在何处,愿闻其详。”
  宁道奇负手身后,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道:“问题在少帅的刀法已臻技进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为简,似拙实巧。回想老夫当年,也要在四十岁大成后,始达此成就。就算少帅与道门全无关系,老夫又岂能无惜材之意。少帅的造诣,却令老夫大失预算。”
  寇仲心中涌起对这绝顶高手的崇高敬意,只有这种心胸气魄,才配称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辈若仍想劝小子引退,最好省回这口气。”
  宁道奇微笑道:“少帅早明示心迹,老夫怎会再唠叨不休。老夫年近百岁,这三十年来早失去逞雄争胜之念。今趟出手,实非所愿。少帅的回飞之术,究竟从何练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谦虚道:“此术一半受西突厥国师波斯人云帅启发,一半出于自创。”
  宁道奇摇首轻叹,道:“所谓人外有人,此话丝毫不爽。若非少帅懂此奇技,恐怕早落败遭擒,省却老夫很多气力。闲话少提,就请少帅出招!”
  寇仲苦笑道:“还是请你老人家先赐教吧!坦白说,我一直想出手,只恨总找不到机会,正难过得要命。”
  宁道奇哈哈笑道:“难怪妃暄一直无法对你们狠下心肠,皆因你们的坦率实在讨人欢喜,造化弄人,请恕老夫不客气啦!”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张,显示出强大无匹的信心,浑身散发着坚凝雄厚的气势,沉声道:“前辈请。”
  宁道奇负手背后,往左侧跨出一大步。
  寇仲大吃一惊。
  要知他一直以气势紧锁宁道奇,此刻更催发刀气,对方若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必会惹得他狂攻猛击,岂知宁道奇这简单的一步,竟能把整个对峙的气场转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无从,且陷进劣境。
  就像两人角力,硬被对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难施。
  宁道奇微笑道:“少帅小心啦!”
  一袖挥出。
  衣袖在寇仲眼前扩大,竟看不到宁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飘拂,忽然又化为修长晶莹的仙手,其神妙处怎都形容不出来。
  寇仲别无选择,横移挥刀挡格。
  手和刀相互变化,最后掌沿和刀锋毫无花假地硬拼一记。
  寇仲闷哼一声,给震得踉跄跌退,气血翻腾,心中叫苦;若如此给宁道奇迫得着着狠拼,对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记,他就只有弃刀认输的了局。
  宁道奇又把攻来的手收到背后,没有乘机追击,油然道:“老夫刚才并没有留手,少帅仍可硬挡老夫一击,令人难以相信。”
  倏又欺近,左掌横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实无奇,毫无花巧的招式,但被这大宗师施展出来,却有变化无方,令人无法捉摸的迷幻感觉。
  但寇仲却像早晓得他会如此攻来般,准备充足的以拙制拙,刀锋举重若轻,虚飘无力似的往前疾挑。
  “蓬!”
  螺旋劲发,宁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难以借势追击,让寇仲往外退开。
  寇仲微弓身体,双目射出凌厉神色,刀锋遥指这可怕的大敌,像豹子般凝视敌人,沉声道:“请恕小子无礼。”
  直于此刻,他才勉强扯平均势,怎肯错过进招良机。
  但宁道奇一手负后,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问讯般的手势,站得稳如山岳,使人生出难以动摇其分毫的感觉,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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