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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日期:2018-10-04
摘要:年纪较大的寇仲今年十七岁,小的一个叫徐子陵,刚满十六岁。
  黑暗中寇仲在地席上爬了起来,到了徐子陵旁,安慰道:“只要没给他打得手足残废就成了,任他言老大其奸似鬼,也要喝我们,嘿!喝我们扬州双龙的洗脚水,只要我们再抓多两把银子,就可够盘缠去弃暗投明,参与义军了。”
  又道:“看你两人体格像马儿般的壮健,身子硬朗,有没有学过武功?”
  小娟忙向两人打眼色,嘱他们小心说话。
  寇仲挺胸道:“等闲十来个毛贼,都不是我们对手。”
  这正是寇仲高明处,要知他两人虽可敛藏体内先天真气,又能收摄眼神,但高手毕竟是高手,总有其丰神气势,至少因练气而肤色亮泽,肌肉扎实,绝难瞒过明眼人。
  寇仲直认有功夫,又以这种夸张的口气说出来,反最能释人之疑。
  商秀珣淡淡道:“你是用刀的吗?”
  寇仲愕然道:“场主怎会知道?”
  馥大姐显然极得商秀珣爱宠,插口道:“你来时整个牧场的人都见你背着把生锈怪刀,嘻!是否在路上拾到的?”
  寇仲抓头道:“给大姐猜中了!”
  商秀珣无可无不可的道:“明早你拿刀来给我看看。”
  转向徐子陵道:“你学的又是甚么功夫,跟谁学的?”
  徐子陵答道:“我学的是拳脚功夫,和小宁那样,跟过十多个不同的师父,都不知算是何门何派。”
  这时大管家商震从大厅进来报告道:“客人快到了。”
  商秀珣盈盈起立,向馥大姐道:“教教这两个小子府内的规矩,不要失礼外人。”
  ※※※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主宅后进外绕屋而筑的回廊处,享受着馥大姐予他们的优待。
  挨壁席地而坐的寇仲伸了个懒腰道:“你猜来的是甚么人呢?”
  徐子陵坐在半廊通往侧园的木阶最下一级处,脚触草地,正倾听前宅大厅传来杯盘交错的声音,道:“北方多权贵,怎猜得到是谁?”
  寇仲道:“当奴仆的滋味似乎也不太差,不过最糟就是没有自由,牧场这么大这么好玩,我们却偏要困在这里。”
  徐子陵道:“你只是想学人怎样养战马吧?不高兴随时可以走的。”
  寇仲兴奋地道:“不要走,走了就不能替天行道哩!”
  徐子陵愕然道:“这两件事有甚么关系?”
  寇仲压低声音说了四大寇结盟的事,徐子陵动容道:“这事确不能不管,但我们可以干甚么呢?”
  寇仲闻言大喜,不过却给小娟的足音打断。
  这妮子见两人不顾肮脏,死蛇烂打地挨坐地上,嗔骂两句后道:“还不爬起来,场主着你们立即到正厅侍客,解说熏鱼制法。”
  寇仲和徐子陵昂然步入正厅,隔着花漏屏风瞥了厅心坐满了人的酒席一眼,立时色变,低头转身便要溜回内进去。
  馥大姐见状吃了一惊,张手拦着两人脱身之路,低叱道:“你们干甚么?不知场主和客人都等着你们吗?”
  寇仲赔笑,以低无可低的声音道:“我们两个刚才一起吃错了东西,所以现在要一起到茅厕拉肚子,共进共退,馥大姐请作个好心,行个方便。”
  馥大姐又好气又好笑又担心,跺足道:“不要胡闹,怎么都要忍一会儿。哼!鬼才会信你们的鬼话,快滚过去,否则家法侍候。”
  徐子陵亦充不起英雄来,求情道:“小宁说的确是鬼话,我们实际的情况是见不惯大场面,现在心怯得要拉肚子。馥大姐不若去告诉场主,免得我们丢了她的面子。”
  馥大姐尚未有机会严辞斥责,商秀珣银铃般的声音传过来道:“小宁、小晶你两个在那里干甚么?还不快来见贵客,秀宁公主很欣赏你们的熏鱼,还要拜你们做师父哩!”
  这时连寇仲都在后悔千不改万不改,偏偏改叫做小宁,但目下既是后悔莫及,更是势成骑虎,在馥大姐使劲一推下,两人硬着头皮走出屏风外。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就等若赤身裸体在闹市中漫步那般尴尬和不堪。
  “啊!”
  李秀宁娇甜的叫声传入耳内,两人心知已被她认了出来,连抬头的勇气都欠缺。
  今夜飞马牧场最重要的六个人都有出席,因为来的乃是唐王李渊之女,李世民的妹子,寇仲的初恋情人李秀宁。
  纵使面对千军万马,寇仲亦不致于如此窝囊受气。
  商秀珣、商震和梁治等四大执事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到寇徐身上,闻娇呼之声不禁愕然望向李秀宁。
  陪同李秀宁来的李纲和窦威都不认识他们,见一向温婉文静的李秀宁竟然为两个糕饼师傅娇呼失声,亦是一脸茫然。
  李秀宁惊讶之色一闪即逝,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请恕秀宁失仪,皆因想不到两位师傅如此年轻。”
  这时寇仲和徐子陵来到席旁,面向李秀宁,神情木然地垂手呆立。
  李秀宁回复了一向雍容高雅的闲静神态,对右旁商秀珣微笑道:“两位师傅怎么称呼呢?”
  坐在她左旁的商震代答道:“一个叫傅宁,一个叫傅晶,是同乡的兄弟。”
  他并没有指出哪个是傅晶,哪个是傅宁,可见他毫不尊重两人,只是敷衍了事。
  李秀宁心中把“傅晶、傅宁”念了两遍,俏脸忽地微红起来,显是有悟于心。
  这变化并不显著,其他人都觉察不到。
  商秀珣笑道:“小宁、小晶,秀宁公主和李纲、窦威两位大人均对你们的熏鱼赞不绝口,推为天下无出其右者,还不多谢赞赏。”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苦笑,无奈下行礼道谢。
  李纲为人精明,见两人仪容出众,世所罕见。所知人中,唯李世民堪与比拟。试探道:“以两位小师傅的资质人材,无论选择哪种行业,必可出人头地,为何独钟情于厨艺呢?”
  寇仲漠然道:“这叫时也命也,若是太平盛世,我们兄弟或会设法谋取功名,为平民百姓做些好事。”
  窦威讶道:“小师傅谈吐不俗,语带深意,但为何语调荒寒,是否有些伤心往事?”
  徐子陵怕寇仲露出破绽,又见商秀珣盯着他们的美目露出深思的神色,忙道:“我两兄弟刚才进厅前,闲着无事聊起故乡被战火摧残的旧事,所以生出感触,窦大人切勿见怪。”
  李纲点头向座上各人道:“天下大乱,首当其冲的总是平民百姓,就像现在私铸钱大行其道,便对老百姓的生计造成极大的破坏,原本一千钱重二斤,现在私铸钱一千钱竟不到一斤,甚至铁片、皮纸都冒充当铜钱使用,这情况若继续下去,真不知会如何了局。”
  柳宗道插入道:“只要大唐能一统天下,自可革除弊端,天下太平。”
  李纲呵呵笑道:“这还须场主不吝掖助才成。”
  商秀珣不置可否,妙目一转,向默然呆坐的李秀宁道:“公主不是要亲口询问他们熏鱼的制法吗?”
  李秀宁如梦初醒的道:“秀宁想过了!还是明天亲到膳室,跟两位大师傅实习一遍,才最妥善。”
  四执事吴兆汝目闪过嫉忌神色,提议道:“秀宁公主若无暇分身,我可着他们把制法详细写出来,也是办法。”
  李秀宁瞧了低垂着头的寇仲一眼,坚持道:“还是秀宁亲自向两位大师傅请教高明好了!”
  商秀珣淡淡笑道:“就依公主意思办吧!”
  转向两人道:“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
  回到房中,寇仲颓然跌坐椅内,欲语无言。
  徐子陵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只要她一天未嫁人,你仍有机会可以得到她。今天的寇仲已非昨天的寇仲,谁都不敢小觑你。”
  寇仲叹了口气,默思片刻后,缓缓摇头,道:“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先不说她另有心上人,即使她肯嫁我,我亦不能因儿女私情舍弃我争霸天下的大志。唉!自己知自己事,你也该了解我,我寇仲绝非那么容易安分守己的人。”
  徐子陵还有甚么话好说,道:“我答应了鲁先生今晚到他处,你去不去?”
  寇仲摇头道:“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点事情。”
  徐子陵沉吟片晌,径自出房去了。
  ※※※
  徐子陵抵达鲁妙子小楼时,这天下第一巧匠正傲立小楼外崖沿处,似在缅怀旧事,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
  徐子陵来到他身后请安问好,鲁妙子像是对寇仲没有随他一道来毫不在意,领他进入小楼下层的厅堂,坐好后道:“江湖中人虽推崇我为天下第一巧匠,以为我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这只是一个误会。”
  徐子陵衷心道:“先生确是小子生平所遇人中,最见多识广的人,我们依先生指点弄出来的熏鱼和香酥脆,便……”
  鲁妙子打断他道:“可恨这正就是我的缺点,凡事都有兴趣,任何事都可惹起好奇心,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假若我能专志武道,虽未必能胜过那妖妇,至少可全身而退,多活上十年八载。”
  旋又露出一丝笑意道:“话又得说回来,若非我博通医学和食疗养生之道,三十年前早该死了,今天亦难和子陵你同席夜话。”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他矛盾的心情,却找不到可说的话。
  鲁妙子道:“自十二岁离乡,直到五十岁,我从没有一刻不是过着流浪的生活,只有不断的变化和刺激,才使我享受到生命的姿采。到三十年前惨败于祝玉妍手上,才安定下来,虽仍不时周游四方,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对所学中较感兴趣的技艺,特别下功夫深入钻研,最后竟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徐子陵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道:“这发现定是非同小可哩!”
  鲁妙子露出一个意味着“连你这淡泊无求的小子也动心了”的会心微笑,却不直接说出答案,岔往别处道:“这三十年来能使我醉心钻研的就只有园林、建筑、机关、兵器、历史、地理和术数七方面的学问。”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任何一方面的学问,也可令人穷毕生的精力去钻研学习,先生却是兼修并顾,嘿!真教人难以相信。”
  鲁妙子苦笑道:“这叫死性不改,但若非我受内伤所累,说不定会专志武道,好和那妖妇来个同归于尽。”
  眼中射出缅怀的神色,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不过园林和建筑之学,本非老夫钟情的物事,只因输了一盘棋给青雅,才被迫得要履行赌约,为这里建园造林,设计楼阁。”
  又黯然叹道:“若非能寄情于此,老夫可能早因悔恨攻心而伤发身亡。青雅啊!我欠你的何时才能回报呢?”
  见徐子陵一脸疑惑的瞧着他,解释道:“青雅就是秀珣的母亲,唉!”
  徐子陵心中明白过来,知道鲁妙子和商秀珣的母亲定是有不寻常的关系。
  鲁妙子像倏地苍老了几年般,喟然道:“当年受伤后,祝玉妍亲身追杀老夫,我本想寻宁道奇出头,岂知他已远赴域外,惟有躲到飞马牧场来。又布下种种疑兵之计,骗得那妖妇以为我逃往海外,否则老夫早给她宰了。”
  接着正容道:“此妖妇的邪功已达魔门极致,有鬼神莫测之术,宁道奇曾先后三次与她交手,亦奈何她不得。”
  徐子陵想起婠婠,默然无语。
  鲁妙子沉吟片晌,忽地似若虚飘无力的一掌拍在台面上,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坚硬的桌面却清楚现出一个深刻盈寸的掌印,痛苦地道:“青雅啊!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若时光能倒流,当年我定不会偷偷溜走,甚么男儿大业,都只是过眼云烟,怎及得上你深情的一瞥。”
  徐子陵心中一阵感动,想起寇仲,他将来会否有一天亦像鲁妙子般悔疚交集呢?
  ※※※
  寇仲从椅子长身而起,猛一咬牙,取起井中月,一溜轻烟般穿窗而出,没入院落的暗黑里去。
  【卷九 第九章 遁去的一】
  卷九 第九章 遁去的一
  鲁妙子淡淡道:“在我死前,你能否每晚都到这里来见我呢?”
  徐子陵点头道:“只要我在这里,每晚都可来陪先生谈话。”
  鲁妙子道:“换了是寇仲,必会心切从我身上学得种种绝艺,只有你才无欲无求,随遇而安。若在三十年前,我会选寇仲而舍你;但在今天,你却是我最好的选择。”
  徐子陵皱眉道:“我对先生之学完全外行,恐怕难以在短短时间内学到甚么,致有负先生的期望。”
  鲁妙子微微一笑,道:“得得失失,你我都不用介怀,就当是闲聊好了。若非碰巧在这段时间遇上你,我也不会兴起把这三十年领悟得来的一得之见,流传下去的心意。”
  徐子陵沉吟道:“假设寇仲问起我从先生处学到甚么东西,我是很难硬起心肠不说出来的。”
  鲁妙子失笑道:“你倒坦白,不过我传你的乃‘自然之道’,只合你那种淡泊的人生态度,寇仲绝不会感兴趣,说给他听又何妨呢?”
  徐子陵吁出一口气道:“这就好了。我还以为先生是要教我如何去制作各种机关巧器。”
  鲁妙子再哑然失笑,目光投往窗外,似乎正思量如何把胸中所藏,可一股脑儿传给跟前这天资卓绝的年轻高手。
  ※※※
  寇仲掠上场主府一座钟楼之顶,只见远近屋脊连绵,灯火处处,间有府卫婢仆在院落廊道中经过。
  他依陈老谋所授的方法,迅速判断出哪处该是主宅,哪处该是招待宾客的舍馆,只要再经侦查,定可找出李秀宁今夜所居之处。
  不由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既已定了明天来和自己说话,自己仍要今晚去见她,是否多此一举呢?
  不过转瞬他的理智就被心中燃起充满渴望的火焰所淹没,正要往其中一组目标院落掠去,远方房脊处人影一闪即逝。
  寇仲心中大讶,暂时放下李秀宁的事,疾追而去。
  ※※※
  鲁妙子缓缓起立,移到窗旁,瞧往对崖的陡峭岩壁,背着徐子陵沉声道:“天地之间,莫不有数,而万变不离其宗,数由一始,亦从一终。”
  徐子陵讶道:“数由一始,这道理简单易明,但由一终,却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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