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东方一枝花"之称的人民调解,确实是无以数计的中国百姓们的福音。但是凡事都讲究一个分寸,过了度,就走到事物的反面去了。
在父母姐妹弟弟亲戚们的惊诧、哀叹、栖洒惶惶、忐忐忑忑的感慨声中,我再一次被他接走了。
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人世不再的可怕的预感。
我当夜就重温了他"吃茶"的痛苦感受。
在往后的一些天里,我想双方的领导肯定都不会知道我的现状的。
不出几天,一切如旧。而且现在的他无论在手段上还是在气焰上,都比过去更甚。
我的乳头被他拧裂,鲜血直淌,疼得我眼前金星乱冒,伤口还未收血时,又遭他捏、拉、咬、烫;女人的暗处更是被他抓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他大概一定是有病了,竟发展到不让我穿衣休息。随见随剪、随撕。我含怨含恨,把被撕坏的胸带内裤,再一次带到我医院,藏进那只谁也不知道的更衣箱里。
我忍着,我只想等到女儿长大给她看一看,妈妈为了她受了吉龙光的多少苦。
(六)
他"喝茶"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夸张。就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喝就随手拿起来喝一口的意思……我想他不死,家里总要死人的!还不如先让他走了再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82年10月13日。法院调解后的两周。
体质本来就弱的女儿这天又发烧了。
至傍晚时,稍退了一点,我就叫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边把温度表放进她嘴中量体温,一边就给她讲故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突然女儿拔出体温表小声对我说,妈妈,大灰狼回来了!
女儿在背地里一直唤他——大灰狼。也从来没人教过她。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已听到他自行车的声音了。
说时迟,那时快,吉龙光真的回家来了。我们原先快乐的气氛立时荡然无存。他进门后,就朝着女儿大声说,你为啥不叫我?
女儿拔出体温表,与他错开目光小声说,我没有看见你。
只听"哐"一声响。
我回头,只见女儿连人带凳子,已被他一脚踢到了马路的对面。
我发疯一样冲过去,抱起女儿。这时,体温表已经碎了,水银流到了小人的嘴中……我真恨不能与他拼死算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
无奈,我只得先抱女儿火速去医院灌肠抢救……
我回来冲他说,你为啥要对小人发这样大的火?小人在生病,高烧还没有退尽呀。
他火燥燥地说,我就要打在她的身上,痛在你的心里,啥人叫你昨天夜里介(不愿意)不情愿!
我说吉龙光,你在法庭上的保证,都是放屁是不是?!我要与你离婚!
他说,我老早对你讲过了,我从结婚开始,就没有想到过要离婚!你再到法院去,你当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的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立时——恶从胆边生!
其实,这句话他平时一直是挂在嘴边的。按我以往的想法,总是我被他弄死。弄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想到这些,我心中总是哀哀的,满眼绝望和无助。
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去弄死他。
这一天的这一刻,我想我为什么不好先动手呢?
自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脑子在想如何去谋杀他。
记者你问为啥不去办第十次离婚?因为我已经绝望了。
一方面是我恨自己,被人家几句好话一说,又没有离成;再方面是吉龙光这个人怪,出尔反尔。上次离婚把他弄火了,我知道如果我再提这事,早晚得让他弄死的。
记者你说不一定?那我就再讲个事你听听:
吉龙光这人不知是生着什么心眼。做事是很绝也很莫名其妙的,他真会说到做到,这点我真怕他。有次他在家里桌子上切西瓜。我说这只瓜不红,大约不会甜的。他板着脸说为啥不甜?
我说不甜就不甜,颜色不对么!
他将刀刃朝天放在桌上,并用一只手放在刀刃上。说你敢再讲一遍不甜,我就用右手将这只左手在刀刃上敲下去!
我不信他那一套,就说了句:不甜。
但见他真的就一拳头敲了下去,顿时鲜血四溅,惨不忍睹……害得我奔急诊寻医生,忙了好一阵。真是像有神经病似的。
还有一次在大白天。我正来例假,量很大,人极不舒服。他这人不抽烟不喝酒。坐在椅子上看书。一切都好好的。其实我真愿意他嗜烟又嗜酒,这样说不定他心有旁顾而稍有收敛。忽然,他搁起书本又要"喝茶"了。
他"喝茶"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夸张。就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喝就随手拿起来喝一口的意思。
我说我是人,不是富生,你能否行行好,把我当一个人看待,好吗?
他说你情愿不情愿?
我说我不情愿。
他说,好。你不情愿,我就给你看颜色。你每次总是不情愿!
我不睬他。忙着手里拆女儿的旧毛衣。
不一会,我就听得"咣当"一声脆响。刚想到灶间看,只见他正走来,并用手指指一侧裤腿缝说,喏,颜色在这里!
我低头一看,吓得我心惊肉跳!他穿在身上唯一的那条羊毛料子裤、及里面穿的尼龙裤、还有棉毛裤平脚裤,都已被整整齐齐烫开两道宽宽的呈三角型的大缝,连里面的大腿肉都已被烫焦,发出一股焦臭味来。原来他是用烧红的火钳烙在自己的毛裤外烫的。
我无话可说,我算是"服"了他了……
记者,光这两件事,就够我胆颤的了。早先我姐姐正怀双胞胎时,也是为了我受他虐待而帮我出气,他就扬言要杀我姐姐,说"一命抵三命!"我怕他万一到某一天就"说到做到"了呢!我想他不死,家里总要死人的!还不如先让他走了再说。
自那天后,我想先下手为强!我一个人想过许多许多办法,都不成。他人长大,又有力气。万一砸了,弄得不好我反而先死。
事情也凑巧了,有天我在灶间做饭。
隔壁阿婆对我说,她家小儿子扁桃体发得很厉害,怎么办?
我说那好办,吊点红霉素就没事了。
老人讲,没医生认得,怕没那么方便吧。
我讲,那我写个条子,你马上去我们的医院,叫医生打吊针滴液就是了。
(可怜的老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宝贝的小儿子,因此刻开始的交往,而将蒙受一场——生死的劫难。老人家万万没有料到祸首却恰恰是我。)
到了第二天上午,老人进门高兴地开口就谢,说那条子管用,现在儿子的烧退了。到了下午四点,老人二十五岁的小儿子再次进门来谢我。见他们这样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就请他进来坐一会。
他坐下说,老是听到你家小人在哭,真可怜。你男人为啥要这样打人呢?
我无话可说。吉龙光这样的作为,天长日久,街舍四邻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又说,这样蛮不讲理,你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呢?换了我,离婚离不掉,打也要打死他!
我打不过他。
打不过他,就毒死他。
怎么毒?
用毒药,你没有,我给你。我们淬火车间有的是。
老人儿子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句"戏言",竟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里了。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
我苦苦等了一周没有动静。又等了一周还是没有动静。
我去找了他。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你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说你无论如何帮我去办到。
他苦苦一笑,朝我点点头,走了。我唤回了他,与他约了时间、地点。
他如约而来,交给了我一包用报纸包的火柴盒大小的东西。
我取回后,如法炮制,丢了一些在地上给鸡吃。半小时后,我发现鸡鲜活如常。
我又找到了他(我当时不知道,我这是在存心将他朝死路上推呀),我说你给的不是真的。他愣得朝我看了好一阵。面有难色。他说你真想这样子?我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讲得对呀。
过了一刻,他见我不走,便一跺脚说,好,我过三天给你。
三天后是1982年11月13日,隔法庭调解才一个多月。夜班下班,我把他给我的这块"宝贝"藏在我随身带的包里。
在路上,我看见人家夫妻恩恩爱爱地走在一起,就想起以往每逢过年过节,我的姐姐妹妹们都成双作对地到娘家来,那时一直想哭……而今一月来,这种心情却一点也没有了。
我急匆匆往家赶。等走到家门附近时,正好碰上邻居家的小男孩,他说吉家姆妈,你快点回去,吉家爸爸又在打你小囡囡了。我一听,气急败坏地奔跑起来。远远地我就听到女儿在哭,心里疼得直想掉泪。想自己当初真不该要了这个孩子,害得她到世界上来受苦。
迎面遇上吉龙光,我们连对视一下也没有,就擦肩而过。
我赶紧进了房间,女儿正在抽泣。小小的脸蛋上凸现着一只鞋底的红印,一只眼泡又青又肿,眼睛只剩了一条线。
我问大灰狼为啥打你?四岁的女儿说,开头我……我在用毛巾手绢做……做洋娃娃大灰狼叫我把手放……放进去要伤风的后来我忘……忘了大……大灰狼就用皮鞋打……打我了……后来我讲要小……小便了他不许我起……来讲要等妈……妈妈回来再可以起来我……我哭了大灰狼就用钟敲……敲我的头了……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吃好早饭,送她去了托儿所。心里对女儿说,乖囡囡,你再忍一忍,妈妈要让大灰狼永远离开囡囡了。
接下来就是我要实施——罪恶,做准备工作了。
我放下窗帘,一个人在黑黑的房子里坐了好久好久。
到了下午,我也讲不清自己的思想动机,好像是带着某种歉意似地起身去菜场异乎寻常地买了羊肉、蹄膀和非洲河鲫鱼回来,怀着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怪异心情,做了一顿美美的晚餐。
收拾停当,再去托儿所里接女儿。
在女儿小教室的窗外,我看见可怜的女儿侧着身子,小屁股因为疼痛只好坐凳子的一只角;小嘴巴也是早上被皮鞋抽过,肿得只好张开半只嘴角;小腿前四五天被他一个烟灰缸摔伤,立起来走路一跷一跷的。
走在路上,女儿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外婆讲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妈妈你说是吗?
听了女儿的话,我的心一阵痉挛。我弯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走。但是我已流不出眼泪了。也许是被恨、怨、厌、恶、还有绝望和无助烧干了。
这一顿晚餐,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女儿的碗里浇了点肉汤,正在小板凳上自己慢慢地在嚼。
吉龙光他吃东西,一向没有招呼别人的习惯。用独吞两字也许比较恰当的。我照例是在一边端碗抹桌照应上下。只是这一天我似乎心里很情愿。
这天是我连上十五天夜班的最后一天夜班。
当夜我无心再为女儿洗脚洗脸,早早去了医院里。真是天赐良机,这天夜班的事情特别少。我就躲在一个小间里,秘密地干我罪恶的勾当。绷紧我神经的是:
我非常小心、非常缜密地用预先准备好的大布块将毒药严密与外界绝对隔离,以免殃及来就诊的无辜。
事毕,我将用过的手套、布块、物件,弄黑、弄脏全部亲自抛至垃圾箱的底部,直至确认不再祸及旁人时才离开。然后我再非同寻常地洗了我的这双真正意义上的罪恶之手。我反反复复洗了三遍。
这一夜,除了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之外,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连半夜里近在一边的电话铃声,我听了都没有反应。
毕竟这是人世间最黑暗最灭绝人性的一幕,作为一个接受过医学及人道主义教育的我来说,不啻是在承受着道德与人性双倍的"灵魂的洁问"。就这样,在一个人变成魔鬼的路上,我一直失神地傻坐着,似乎人已成了一具躯壳。
偶有清醒的一刻,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是紧接着我就想,如不这样,我已无路可走了。这几年下来,娘家的父母姐弟们为我的事,已精疲力竭也无能为力了。自最后一次离婚走出法庭时,我已看得懂娘家人脸上的绝望。
我再去找医院的工会主席和书记,当然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帮助我,但是我知道她们出于好心,一定又是说服我们夫妻和好。除非我把我们在床上的这些事讲出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口的。万一传出去,我更不要做人了。
上两年单位里有一个医生离婚,那些事远远没有我的事难堪,可是在饭后茶余,被人当笑料、当话柄,讲得可难听了。人言可畏呀,我受不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条路最清爽便捷。
那个时候人真傻,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我想来,好像也就这么着,而且"事情"就想到这里为止。好像爬山时只想爬到山顶,就只有一个想法,到了山顶就万事大吉了。再往下我就不想了。
记者你问的话,也是我后来一直想的事,我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当时在我思想中想的"后果"就是——往后再也不会受他的折磨了,我和女儿可以太平了。
如果仅是这样想,好像也不对;因为我当时也想过我们三个人"一道走"的计划,也很方便的。临决定时忽然又想,万一"办不好"事情不上不下,我倒"走"成了,他没成,或者女儿也没成,留在他的手里,岂不更惨吗?脑子里混饨饨的,捣过来再捣过去,天就已亮了。
于是,由不得我再想了,就将这"要命的东西"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回家了。
这一天也正巧,来接我班的那护士偏偏又早到了半个小时,让我先走。
人走起邪来就是绝路连绝路。在往日我总是磨磨蹭蹭拖时间,只想错过回家与他相遇的时分,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躲过一次"喝茶"的磨难。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常常我的计划破产。
但是在这一天,我却心甘情愿立刻走人。
还没走到家门窗前,我又听到吉龙光在大声地训斥女儿,凭那口气我知道女儿又在遭殃了。事情也怪,那些天来,吉龙光对女儿打得特别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