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不见昌东回答,她好奇地抬头:“昌东?”
昌东从恍惚中回神。
老了这词,初听可怕,细想居然觉得还挺美好,有人长出了皱纹就尖声惊叫,其实那是老天厚待,脸上多一道纹,保脚下跨一道坎。
这世上太多人,被坎绊倒,没有那个福分平安到老。
而叶流西老的时候,也不知道身边陪着的是谁。
昌东说:“不知道你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叶流西回答:“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那时候,当然是不能跟年轻的小姑娘比了,不过在一群小老太太当中,我应该还是气质超群数一数二的。”
昌东笑,低头去吻她嘴唇。
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那时候不讲美貌,要拼气质了。
……
回到帐篷,肥唐已经睡下了,昌东把被子垫到身后,拧亮手电,又从包里摸出压在最底下的那本册子。
翻到最新的那一页,然后页页回翻,每一页上,都写得密密麻麻。
终于翻到起始页,手电雪亮的光扫向册页的眉头。
那里,写了三个字。
给流西。
这几天,想到什么,他就往册子上写什么,很多要嘱咐的话,他以为,到了尸堆雅丹,怎么也能写个七七八八了。
现在才知道,写不完的。
等她老了,她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喜欢穿什么衣服,偏爱什么口味,留什么发型,脾气是不是还这么霸道,指点后辈是不是还分三步走,乃至院子里会开什么花,他都想知道。
但是那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世界是活人创建,而他,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活人可以求生,但死人,不知道该怎么挣命,只想拿残躯作舟楫,渡所有人上岸。
昌东把脸埋进册子里。
肥唐听到动静,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看到昌东坐着的身影,含糊说了句:“东哥,我跟阿禾说过了,反正明晚上,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她做,她说了,最好别让她杀人,其它的,怎么着都行。”
顿了很久,昌东才答了句:“知道了。”
☆、第109章
最后一天的行程像故地重游。
上午赶到小扬州, 在正在修缮的城门口加了油。
说起来,市集的易主还真快,上次离开时,这里还被萋娘草缠裹得像个坟包,但现在, 控制权显然已经重回羽林卫手中, 而且这重回,应该只是这一两天的事:残局尚未收拾完, 城头檐角,都挂烧得焦黑的萋娘草残迹,黄色的灰土蒙上去,杂糅着还没散尽的烧火味。
昌东猜测, 这应该是龙芝手笔:她和赵观寿, 是跟他们一起出黑石城的,但是行程比他们快,迎宾门之后就不见踪迹——估计她这样的大人物,外出一趟等同微服私访,得顺路解决些大事小事。
肥唐溜进城里看了看,回来说, 路两边躺满了人,好在不是尸体, 而是这两天刚从萋娘草的缠裹中解放出来的小扬州百姓,只是个个昏迷不醒、面黄肌瘦,严重的看起来都像骷髅。
他打听到消息, 说是蝎眼的人占了小扬州之后,很快就领了江斩密令,精锐些的都赶往黑石城集结,准备进攻黄金矿山,所以只留下了不多的人守城,哪知后来战败,江斩出事,彻底跟守城的人断了联系——这些人怕人手太少镇不住场,不敢冒险让萋娘草解缚,于是一直维持原状,日子一长,萋娘草难免要从人身上汲取养分……
所以面黄肌瘦还算是万幸了,未来多吃点肉可以补回来,要是再迟上一阵子,萋娘草放出来的,可就真的都是骷髅架子了。
从小扬州出发,车行大半日,再次途经荒村,头车似乎不打算停,呼啸着绕村而过,叶流西只当没看见,让肥唐在村口停车。
肥唐一停,后头的几辆自然有样跟样,前头的车都跑下去老远了,发觉车队短了半截,又急急慌慌绕回来。
叶流西敲开救护车的后门。
丁柳开的门,叶流西嫌她挡视线,伸手把她脑袋推向一边,对昌东说:“到荒村了,你不下来看看孔央吗?”
昌东愣了一下,叶流西侧开身子,给他让路。
丁柳眼睁睁看着昌东下车,也忘记了去抗议叶流西动她的头,等他走得远了,忍不住埋怨叶流西:“哎呀,西姐,你怎么能让我东哥……去看孔央呢。”
越说声音越小,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说法不厚道:出关之后,怕是再进的机会渺茫,于情于理,是该看一下的。
叶流西白她:“怎么了?”
丁柳小声嘀咕:“前任嘛……最好绝口不提,你不防着也就算了,还给他提供机会怀旧。”
叶流西说:“找个男人,还围追堵截,你累不累?我选的男人,我就是敢信马由缰,他不回来,算我眼瞎。”
说完了,伸手给她:“下来,陪我走走。”
丁柳抓着她的手跳下车:“干嘛啊?”
叶流西说:“找找家。”
***
荒村的屋子,形制都差不多,都是有裂缝和豁口的木头门,简陋的灶台,角落里堆柴禾和水缸,水缸里早没水了,有些打破了,有些已经滚翻到院子里。
叶流西看完一家,又看一家,大部分屋子都老朽得厉害,钻进钻出间,落了满身的灰。
丁柳小心地斟酌叶流西的脸色:“西姐,其实这一带,不止这一个村子,你的家,未必正好就在荒村啊……你就真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叶流西没说话,只是低头去看左腕的纹身。
吞睽木讷得像一幅拙劣的画,绕腕一周,不动声色,把她从小到大的记忆以及情感,吞吃草料般咀嚼、再咀嚼,料定了她动不得它,安之若素做她眼里一根钉。
想保住这只手的话,那些被吞吃的记忆,终身不会再来,她要带着这空白到老,到死。
为了这只手,真的值得吗?
叶流西看向低处。
那里,昌东正给孔央孤零零的坟包加上一抔土,人死了,坟就是房子,也得大些、重些,才更经得住风摧雨蚀。
而另一边,阿禾正拿石头在地上写着什么,一边的肥唐看得认真,脖子伸得老长。
……
车子重新上路,叶流西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阿禾:“那个老签和薯条呢?他们是什么人,也是羽林卫安排在那蹲守的?”
阿禾摇头,拿手指了指肥唐。
肥唐说:“我刚也问起这个,他们倒是真的老百姓,阿禾说,她一个人在这等,会显得怪怪的,所以路上就捡了这两个人装点门面,她提起的爹和叔伯那些人,才是羽林卫,定期来和她碰头。”
叶流西嗯了一声。
考虑挺周详的,演得挺像,道具也用心——她还记得橱柜上搁的那半本武侠小说。
龙芝她们,毕竟有充足的时间筹备、策划、一点点完善流程,一次次推敲细节。
荒村这一站都安排得如此尽心,最后的逃亡,真的能如预期般顺利吗?
***
入暮时分,叶流西终于看见了尸堆雅丹。
气势雄浑,规模庞大,一路延伸至天尽头,盐白色的雅丹土台错落缀点,高低不一:矮的像伏地乌龟,高的如出水长龙,更多的还是奇形怪状姿态扭曲的,肥唐看哪个都像凶杀现场。
他有点怵,按说这趟进关,又是斗人架子又是被水舌裹拖,胆子早该练出来了,但雅丹……到底还是最初的梦魇。
头车好像在找什么,一直绕圈子,车子在尸堆雅丹的边缘处进出了好几次了,有几个羽林卫甚至探身出窗,伸长脖子往各个方向探看。
叶流西正不耐烦,前车忽然有人大叫:“那,那,找到了!”
循向看去,远处高大的雅丹土台立面上,有个赤金色乱须怒睛的龙头,跟之前见过的龙头金戳一模一样。
头车呼啸着往那一处疾驰而去,肥唐踩住油门跟上:“西姐,今晚的住宿地挺讲究啊。”
驶到近前,太阳已经落山了,气氛明显紧张,只头车开了车门,下来两个羽林卫,两人脚步飞快,飞奔到土台下,猱身而上。
叶流西看出两人戴了利于攀爬的铁爪手套。
爬到龙头金戳附近,两人稳住身子,各自拿出打火机,打着了焰头凑向龙目,甫一凑到,就听“扑”的一声,像是煤气灶开着了火——有极细的笔直火线从龙目中往外迅速延伸,延向高空,延向四面,自行弯折,因地施变,很快搭出个巨大的火线罩网,少说也覆盖了上千平米。
罩网一出,气氛立时松动,羽林卫纷纷下车做扎营准备,有人过来给叶流西她们解释:“尸堆雅丹不一样,常年妖风,大家都没来过,指不定有什么妖鬼,所以营地得施咒围术——这罩网就跟孙悟空金箍棒划的圆圈一样,什么东西都进不来,只要你不出去,绝对安全。”
叶流西问了句:“那我出去了,会被烧死吗?”
李金鳌抢答:“不会的,方士的咒围术,是针对妖鬼,不是针对人的,人进出没问题,妖鬼就不行。”
那人见李金鳌答了,觉得没自己什么事,转身想走,叶流西叫住他:“明天还赶路吗?”
那人摇头:“说是到地方了。”
哦,到地方了。
也就是说,这里距离玉门关的大门博古妖架,已经很近了。
***
大概是自恃有咒围术的保护,羽林卫的哨岗都比前两天松懈,搭灶生火,硬是搭出了几分郊游的放松劲,昌东去找车队的羽林卫头目,提出要见更“上头”的人,那人斜乜了他一眼,说:“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上头不发话,我们就原地待命,哪有主动去找的道理啊。”
龙芝迟迟不露面,也不知道在暗中捣鼓些什么,昌东心下焦躁,正想说什么,罩网一侧的边缘处,忽然有人齐声轰笑。
这笑声吸引了更多人去看热闹,嘈杂声越来越大,昌东有些奇怪,走近些去看,触目所及,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罩网外晃动着几条极瘦的人影,凶悍欲扑又蓦地畏惧后缩,有羽林卫拿了帐篷的立竿,伸出去又抽又引,像是在动物园里逗弄猴子。
那几条都是人架子,喉咙里嗬嗬有声,凹陷的眼眶里闪诡异的光。
它们本就在尸堆雅丹出没,可能是罩网的光太引人注目了,也可能是罩网里的人,都是潜在的新鲜食物,所以经不住诱惑,陆续聚集到这里,跃跃欲试,却又无从下手。
昌东胸口堵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这最后一批人架子,都是山茶的人,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他看它们,只觉得丑陋狰狞,一个个都没人形,但现在,那一张张脸,似乎每一张都熟悉……
有人过来,握住他的手。
昌东知道是叶流西,轻轻回握。
看到人架子被逗弄时的丑态,羽林卫的哄笑声愈发肆无忌惮——
“上弹弓吧。”
“不不不,上弩*箭,造刺猬,看谁造的刺猬刺多!”
“这玩意儿动作太快了,估计射不着吧?押一注呗,买谁?”
叶流西拉昌东:“走,先回去。”
离开时,那个羽林卫头目恼怒地扯着嗓子放话:“随它去!它们又进不来!”
……
走到半路,昌东再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
他原本就被砸伤,又受了心弦拨弄,加上现在气闷,胸口处像火灼火烫,难受得喘不上气。
叶流西屈膝半跪,伸手一遍遍帮他抚背。
过了好一会儿,昌东才低声说了句:“我没事。”
叶流西想扶他起来,昌东摇头,压低声音:“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聊到,整个计划里有个难点,需要制造混乱掩人耳目?”
叶流西点头。
“就用人架子吧。”
☆、第110章
一番忙闹之后, 营地的防护部署重上正轨:中心地带是大营区,外围是固定和流动岗哨,最外头才是火线罩网。
晚饭时分,又有两辆车到,和丁柳事先描述过的一样, 窗帘拉得严实, 看不到里头坐了谁。
但排场显然很大,车停在营区角落的一间帐篷前, 刚停下,就有许多羽林卫围了上去,很快将来者簇拥进帐,昌东的帐篷离那有点远, 看不清来人面目, 不过他留意到,这两辆车一到,原本还恣意张狂的羽林卫忽然就拘束起来,处处透着“领导在场,不便放肆”的不安。
饭后,有人来收碗碟, 趁人不备,塞了张字条给昌东, 昌东借着整理床铺的机会,侧了身展开。
字条是黑色,上头只一行字, 泛莹莹的光。
今晚,十点,流光带路。
末了是个龙头金戳。
昌东还没反应过来,那字,连同金戳一起,已经露水样颤巍巍滚向字条边缘,几乎是与此同时,身侧响起丁柳的声音:“呀,东哥,你看什么呢?”
丁柳得了叶流西吩咐,要对昌东“多加留意”,时刻谨记着要尽忠职守,她又是个急性子,瞥见昌东在看字条,觉得与其揣测,不如厚着脸皮叫破。
说话间,人已经硬凑上来:“我看看……咦?”
只是张长条黑纸,纸面上半个字都没有。
昌东挺佩服龙芝的,这是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字和金戳,都是流光成形,帐篷里又亮着灯,流光滴落到地上,很难察觉。
他把字条塞给丁柳:“喏,看个够。”
丁柳不甘心:“这什么啊?”
昌东说:“无字天纸。”
丁柳眯缝着眼,把字条展开了对着灯细看,嘴里还喃喃有声:“关里起名字真奇怪,有无字天签,就有无字天纸……”
昌东忍不住笑出声。
丁柳愣了几秒,终于智商归位,差点跳起来:“东哥,你是耍我呢?”
昌东回答:“该做准备了。”
声音很轻,但帐篷里的人都听到了,丁柳不闹了,肥唐有点结巴:“现……现在?是不是太仓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