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昌东用冷水洗漱,但洗完了,人没清醒,反而更恍惚了。
躺在床上,想到叶流西那句“我等你找我聊”,不觉苦笑。
聊什么呢?从何聊起?聊完了,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外头很冷,风很大,而身子很轻——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啊吹,把他整个人都卷走了。
然后,他跋涉在漆黑的沙漠里,手里擎一支燃起的白蜡烛照明,很远的地方,有一块亮,像一泓发光的水,又像月亮栖在沙地上。
那是方向,他不断地走。
好不容易走近了,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台追光灯的打光,四面却找不到光源,是凭空生出——光里围坐着十八个人,安静、沉默、面色苍白。
昌东的手抖得厉害,烛油滴在手背上,每一滴都冰冷:那十八个人,都是山茶的遇难者。
蜡烛的火焰飘忽了一下,灭了,有极细的白色烟气呛进鼻腔,那束光里,孔央抬起头,向他招手,似是唤他过去。
昌东这才发现,孔央的身边,还有个空位。
遇难者是十九个,是他迟到——他们在等他,他早该来了,黑色山茶,没有奇迹,没有幸存者。
昌东嘴唇翕动着,慢慢后退:不行,他不能归队,还有好多事没做完……
下一刻,突然间天旋地转,那些人冲上来,把他掀翻摁倒,拗胳膊拽腿,蜡烛骨碌滚在手边,怎么也够不着,昌东挣扎着抬头,眼前是一张无限放大的脸。
那是龙芝最初选中的,那个刚做爸爸的男人。
那人揪住他的衣领,一边向着光圈里狠狠拖拽,一边质问他:“为什么?你不帮我们报仇也就算了,你还向着她,要去帮她,你还有没有心?良心在哪里?心呢?”
好多双手扒拉过来,指甲尖利,破皮入肉,都在扒开他胸膛,七嘴八舌嚷嚷:“心呢?心呢?”
昌东拼命挣扎,但忽然间,那些人又退开了,立在边上看他,眼神惊恐。
昌东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胸膛间,一颗心早就破成块了,有一根银亮的心弦,像穿衣针引带的线,针脚细密,把心缝补了一道又一道,心还在跳,心弦穿插在心肉间,发出诡异的颤光。
他哆嗦着,拿手去抓拼被扒开的胸膛,一抬眼,看到孔央。
她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看他,眼神悲哀,有泪从颊上滑落,脖子上戴着那根银白的细链,绯红色的裙角在风和光里轻扬。
昌东眼前忽然模糊,语无伦次,血从紧攥的手里溢出,声音发颤:“孔央,对不起,但是真的……我还有事要做,流西……她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很危险,真的。”
他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向孔央,也向身周那群咄咄逼人的人,没人听他的,他们推搡叫骂,这叫骂渐渐变成了哀哀痛哭。
有人哽咽着说,尸体都还没找到。
叶子落在关外,飘万里也寻不到根了。
孔央终于开口说话,没怪他,只说了句:“昌东,你怎么老在道歉呢?”
……
昌东醒过来。
天已经微微亮了。
进关的万里长路,也就到这里了,是时候该往回走了。
有些事,不久之后,就可以划上句号了。
***
早饭比往日都丰盛。
想到出关在即,丁柳止不住兴奋:高深这两天没大的反复,看情形,只要熬过出关,熬到送院就医,应该没大问题。
只要人没事,在她看来,这一趟就算圆满。
肥唐可不这么认为:“回去之后,头一个要见的,就是你干爹,好么,没给他整出点古董文物,他还要倒贴老高的医药费,可不得削死我们。”
丁柳说:“你放心好了,干爹那头,我会摆平的。还有啊,你别把我干爹眼皮子想那么浅,他不是只认得钱的那种人,我把关内的情形给他一说,他没准心痒得跟什么似的——北京上海买张票就去了,关内谁都来得了吗?哎,西姐,如果我干爹请你带他进来看稀奇,你别心软,狠狠开价,十万八万随便开,反正他有钱。”
阿禾在边上听得发愣,拿手指戳了戳肥唐,用筷子头蘸了水,在桌上写:关内?
一直以来,肥唐他们聊重要的话,都是避着阿禾的,今天出行在即,有点忘乎所以,把这茬给忘了。
肥唐挠了挠头,也懒得长篇大论去解释:“阿禾,你别管了,总之,我过一阵子再来,到时候再跟你细说。你呢,这段时间,帮我个忙:你多去西市逛逛,有那种上了年头的古董玩意儿,你先垫钱帮我买了吧,我有用。”
阿禾点头。
肥唐怪得意的,觉得这趟进来,虽然收益上没大斩获,但显然前景一片大好,他拍胸脯对着阿禾保证:“下次来,我给你带新奇玩意儿,你肯定没见过。还有……”
他本来想提代舌的事,让阿禾高兴高兴,转念一想,叶流西还得去求人呢,求人三分难,还是等事情有了八分准才说吧,于是话到嘴边成了:“……还有那个龟背蛇梅啊,不知道到了外头能不能长,哎柳,它要是到了外头能活,咱们也别倒腾古董了,光卖花就大发了……”
丁柳双眼放光:“我也觉得那玩意儿比黄金好……有了那个,我干爹面前更好交代了,哎,不如待会……”
两人挤眉弄眼,心意相通,转瞬间达成一致,一切尽在不言中。
昌东听他们喜滋滋畅想,忽然就想明白了。
一码归一码,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该瞒着叶流西,也不该瞒着丁柳和肥唐——他们都在龙芝的计划里,有理由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的危险,也有权利采取一切手段去规避和应对。
***
早饭后,看护高深的医务人员陆续撤出,李金鳌原本在边上看热闹,看着看着,看出了几分曲终人散的意味,心里有点不安,急急向一个拎设备箱出来的医生打听:“怎么了啊,不治了啊?”
那医生回答:“不是,他们要走了。”
走了?李金鳌只觉得大晴天一个霹雳正击在脑心上:他昨天才委婉表达了要攀高枝的想法,今天这行人就卷铺盖要走,不至于吧?
他慌里慌张进屋找昌东,昌东这才想起忘记通知他了:“事情出得突然,决定离开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要么你也收拾东西,跟我们一道走吧,中途选个地方把你放下,你走得越远越好,也别想什么前程了,能安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李金鳌瞠目结舌,越听越觉得,昌东这语气,像是在劝他逃难避祸……
昌东没再理他,自顾自收拾东西,李金鳌站了一会之后,忽然背脊发冷,想也不想,飞奔回房。
他一把年纪的人了,盐不白吃,桥不白走,话也不需要别人说得太明白:黑石城的争斗,瞬息万变,有些热门人物还未上位已然失势,连累小鱼小虾无数。
看来是押错宝,站错队了。
***
时近正午,出发在即。
考虑到昌东前一天身体不太舒服,叶流西坚持要他和高深一起躺救护车,丁柳随车看护,至于越野车,她和肥唐轮流开,顺带捎上李金鳌和两只鸡。
阿禾送一行人出去,虽然肥唐承诺了过一阵就回来,但眼见偌大的院子顷刻间冷冷清清,连两只鸡都上了车,她还是止不住红了眼圈。
看到阿禾难受,肥唐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所以不能随便打女孩子,自从他上次在荒村差点把阿禾打哭了之后,他就总觉得像是欠了她点什么,虽然她是装的,但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话,只能一迭声安慰阿禾:“你保重啊,咱过一阵子再见……”
正说着,昌东从救护车上探身出来,说了句:“车上还有地方,多带个人不挤:阿禾要是愿意,可以送送我们,就当出去散心好了。反正羽林卫一路有车队护送,到时候,她可以再跟着羽林卫的车回来。”
这还有不乐意的?阿禾赶紧点头: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位置尴尬,赵观寿估计不会再用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赶出羽林卫,这糟心的结局,越迟面对越好。
……
又是一列车队出城,这排场,甚至比从黄金矿山回城时还要声势浩大,昌东躺在担架床上,懒得去看,一切都是听丁柳说。
——搞什么鬼,有八辆车送我们,前后有也就算了,侧翼都有,这队形,它当自己卫生巾啊。
——东哥,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护送,像押送啊……
——有两辆车,神神秘秘的,窗帘拉得严实,都看不见里头坐了谁……
昌东忽然打断她:“小柳儿?”
“嗯?”
“怪无聊的,做道性格测试题好不好?”
“你说啊。”
昌东说:“你的亲人,在一场大火中遇难了,大家都以为是意外。”
“几年后,你爱上一个人,有一次聊天,你忽然发现,当年那场火,是她无意中扔了一个烟头导致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引发那样的后果……你会怎么做?”
丁柳瞪大眼睛:“这还有没有素质啊,烟头能乱扔吗?烟头这玩意,扔一般地方也不得会引发火灾啊,那肯定扔的垃圾桶、草堆吧?”
“这简直是犯罪,还烧死人了是吗?这种是过失杀人,要抓去坐牢的吧?我怎么做……当然是去报警了,伸张正义啊。”
昌东提醒她:“你已经爱上那个人了。”
丁柳嗤之以鼻:“爱上又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结了还能离呢,爱错了还不准人悬崖勒马啊。我亲人都被烧死了,我不做点什么,死了都没脸去见啊。”
昌东说:“那站在理性的立场上,你能原谅这个人吗?”
丁柳皱眉:“很难原谅吧,我亲人哎,就算对方是无意的,我也心里膈应啊……哎东哥,这说明我是什么性格啊?”
昌东笑了笑,他本来还想问“还能继续去爱吗”,看丁柳的反应,估计也不用问了。
他低声说了句:“拿得起放得下,挺好的。”
这也叫性格测试?丁柳心有不甘:“那你呢东哥,如果是你,你怎么做啊?”
昌东没有回答,他阖上眼睛,像是聊着聊着,睡着了。
☆、第106章
为了照顾伤患, 车子行得不算太赶,第一天没过迎宾门,驻扎在先前住过的那家红花树旅馆,店主没见过这么大排场,慌得脸也白了, 钱也不敢收, 点头哈腰了几句之后就躲得没影了,等于是把偌大的旅馆让给他们自理。
丁柳说的“窗帘拉得严实”的那两辆车, 没有跟他们一起投宿,而是马不停蹄,连夜直奔迎宾门,昌东直觉里头坐的可能是龙芝或者赵观寿——既然计划要收尾了, 这两人没理由不到场。
地方不够住, 有羽林卫在外围搭帐篷,高处都设了哨岗,可以夸他们安保严密,也可以说是变相监押:反正现在伤的伤弱的弱,没什么指望逃,昌东反而待得安稳。
晚饭时, 灶房不够用,院子里起了不少灶头, 甭管手艺怎么样,饭香菜香混着飘出来,还是挺让人心情愉悦的, 李金鳌趁热打铁,在角落里挂起幕布,开了场皮影戏,居然小赚了一笔:不少羽林卫端着碗围过来看,还有人嫌他吹陶埙配音不得劲,自己拿筷子敲碗敲碟帮配音。
都是男人,行事粗犷,敲碗敲碟很快成了敲刀敲锅,镇四海和镇山河就在一片嘈杂中淡定地各自觅食,一个锅灶到另一个锅灶,啄啄点点。
昌东他们都在屋里吃饭,只有肥唐端着碗出来看皮影,看着看着,忽然就笑喷了,一迭声招呼昌东他们出来。
昌东说:“皮影我自己就会耍,没兴趣看。”
肥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是啊,让你看镇山河。”
镇山河又怎么了?昌东出来一看,真是哭笑不得。
它正明目张胆地排挤镇四海,镇四海刚找到吃的,它就飞奔着挤上去,一通猛抢猛啄,啄完了还昂起头,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镇四海反而超然了,冷冷给了镇山河一记神之蔑视,转身又去别的地方。
叶流西揉了揉眼睛:“我没认错吧?这两鸡是转性了?镇四海怎么不暴躁了?它这也能忍?”
肥唐说:“人家现在身份不同了,都跟金爷有对手戏了,去怼镇山河不是自降身价嘛。”
丁柳猛点头:“我也看出来了,自从镇四海从黄金矿山回来之后,镇山河就不淡定了,没事就要挤兑一下——不过说起来,人家四海确实是更像宠物一点,脚上还拴了条链呢,我觉得镇山河是嫉妒,不管是人是鸡,这嫉妒心是共通的啊……”
昌东失笑。
笑到一半,目光蓦地和叶流西碰上,她盯着他看,说了句:“真不容易,今天难得看到你笑。”
语气平淡,但听着总让人觉得怪委屈的,昌东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晚一点,大家都睡了之后,你来我房间,别让人看见。”
丁柳倏地回头,话里有话:“哎,哎,我听见了啊,我说,说话能不能背着点人啊?我还小呢。”
昌东看了她一眼:“你也来。”
“哈?”
昌东没理她,又看向肥唐:“到时候请阿禾帮忙去照看一下高深。”
肥唐结巴:“我……我也来啊?”
昌东说:“你不是本来就跟我住一屋的吗?”
***
叶流西耐心等这群羽林卫陆续睡下,又花了些时间钻哨岗的空子,终于带着丁柳进到昌东的房间,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
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拉得严实,丁柳一进来就成了个瞎子,叶流西夜间视物比她好,牵着她到床边坐下——昌东和肥唐的床是并排的,隔得不远,四个人分坐开,正好聊天。
受这环境影响,丁柳声音都低下去了:“摸黑讲啊?”
昌东嗯了一声:“还要小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