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观寿轻咳了一声,语气带些许不悦:“龙芝。”
年纪大了,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场面,晚上会睡不好的。
龙芝缩回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昌东身边蹲下去。
昌东气喘得厉害,口腔鼻腔里一片血腥味,有汗流进嘴里,裹成腥咸。
龙芝抖了块手帕出来,帮他擦去额头的汗:“昌东,我说的话,你得听进耳朵里去。关内关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我们方士和羽林卫,日子过得很舒服,并不想出关,更加不希望有关外人来打扰——他们的东西我们是欢迎的,人就算了。”
“你想想看,叶流西一心要开博古妖架,真让她如愿了,多可怕啊,你们自小生活在没妖鬼的世界里,好多人看个鬼故事晚上都要做噩梦,真让那些个玩意儿出去了,要大乱的。”
“所以,思来想去,我这个法子,是各方面伤害最小的,只要她死了,一切都解决了。我跟你无怨无仇的,那晚遇见,还算是有缘,大家交个朋友不好吗?你帮了我的忙,作为报答,每三年,我会帮你拨弦续命,大家各得其所,双赢。”
“要达到这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你要舍掉的,也不过就是个叶流西而已,她本来也不属于你,你们两个之间,没有什么天定的缘分,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被设计,不该走到一起的人,走散了也不可惜。”
昌东终于缓过一丝劲儿来了,他颤抖着,用力想撑住身子爬起来。
龙芝站起身,给他让出活动的空间,居高临下看他,像看落进陷阱无力反击却偏要拼死挣扎的兽。
“明天早上,赵叔就会派人护送你们去边境,你们会一路坦途,没有任何搅扰——蝎眼现在在我的控制之下,我不让他们动,他们不敢去找你们麻烦。”
“路途大概要三天,这三天,你有充足的时间,去想想该怎么做。叶流西每次进出玉门,那一带都会有一段时间的身魂分离——你就在那杀她,这样,一来不耽误你们出关,二来,沙葬眼给她收葬,她也算是死在关内了。”
“但如果你下不了手,昌东,我收弦是不会犹豫的,毕竟你已经不是唯一的关外人,你不行的话,我还有备选。”
“高深、丁柳,还有那个肥唐,都大有潜力可挖。你自己掂量吧,三天后,要么是‘西出玉门’这个计划大功告成,你杀了叶流西,带着你的朋友出关,成功续了自己的命,对了,我还可以赠你无数黄金,让你后半辈子吃喝不愁。”
“要么呢,就是计划失败,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丧命,你的朋友们通通出不了关,直到他们中有人,能帮我杀了叶流西为止……哎,你说,他们三个人中,谁最可能成功啊?”
昌东抓住椅子的腿,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了几次之后,终于借力站起来。
龙芝若有所思:“我觉得那个肥唐不错,丁柳也行,高深嘛,我反而不看好,我喜欢自私一点的人……”
昌东没理她,伸手抹去额上的虚汗,然后开门。
龙芝玩味似地看他。
他手上没力,几次都没打开,后来双手并用,又用脚塞抵住门隙,才把身子从门扇之间蹭挪了出去。
由始至终,没再回头。
门扇阖起,龙芝居然有点失落:屋里少了个人,好像少了不少热闹。
赵观寿有点担心:“就这样告诉他,没问题吗?”
龙芝瞥了赵观寿一眼:“有什么问题?他如果被我说动了,想活命,也想帮孔央报仇,到时候自然会杀死叶流西的,正中我们下怀,不是再好不过吗?”
赵观寿叹气:“我总觉得,他不会杀的。在金爷洞,他为了救叶流西可以拼命,一个不要命的人,你是没法拿命去威胁的。”
龙芝的眸间浮起笑意。
不要命吗?那也没关系,她做计划的时候,考虑到这一点了,她龙芝做事,怎么会不藏后招呢。
同是衔芝而生,双芝竞秀,你死我生的命格,签家人嘴贱,说什么“青气盘龙”,都不看好她赢,她偏要赢个彻底,让龙把那道青气,给吹得风消云散,从这世上永远消失,再无痕迹。
她要看看,谁能真正笑到最后,黑石城头开出的,又是哪一株灵芝。
***
回到住处,叶流西她们都还没回来,为了拖住她们,赵观寿他们还真是挺上心的。
李金鳌已经拆了违章搭灶,给鸡喂了食,还拿扫帚打扫了院子,看到昌东回来,兴冲冲迎上去:“哎呀,你们都走了,怪冷清的,你……”
他忽然发现昌东脸色不大好:“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啊?”
昌东嗯了一声,径直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
李金鳌不明所以,愣愣看他。
昌东说:“问你件事儿,都说方士城之首是龙家,老李家的皮影秘术那么牛,怎么还是被龙家给压了呢?”
李金鳌说:“这个……实力说话吧,龙家也有绝学啊,那个什么‘龙腾虎啸’,很厉害的,就地取材,摧枯拉朽,还有一招,叫‘七指拨弦’,听说能让人起死回生呢,我跟你说啊……”
他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亏得你们流西小姐开口,让我进大博物馆,我之前都不知道‘七指拨弦’是什么,这种机密,我们这种低等方士哪会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在博物馆里看到一种妖,叫银蚕,我猜啊,龙家人拨的弦,就是银蚕吐的丝。”
昌东说:“这拨弦的法子,只要是龙家人就会吗?”
李金鳌连连摆手:“这种绝学,人人都会,还绝吗?我跟你说,单传,只有龙家的接任者才有资格学,我估计现在吧,也就龙申和龙家大小姐会,但听说大小姐病得快要死了,也不知道龙申有没有找人替代……”
昌东苦笑。
龙芝居然没骗他,大概是太胜券在握,已经不屑于在言语间玩玄虚了。
他说:“我有点不舒服,回房先睡了。待会流西她们回来,你就说我想休息,让她们别叫我了。”
李金鳌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没问题。”
昌东转身想走,又再次回身。
李金鳌莫名其妙:“还有事?”
昌东说:“明人不说暗话,李金鳌,你现在对我们特别客气,为了什么啊?”
李金鳌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讪讪:“这个……”
昌东说:“我们没那精力去猜,你如果在琢磨些什么,不妨直说,也不用不好意思,成或者不成,也就一两个字的事儿。”
李金鳌老脸发烫,过了会期期艾艾:“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这趟出来,就是想奔个前程……但是没门路,我看流西小姐挺吃得开的,我就想着……”
明白了,李金鳌当叶流西是棵大树,完全不知道这树上有雷打,下有虫蛀,已经自身难保了。
昌东想说些什么,又觉得累,伸手拍拍李金鳌的肩膀,回屋了。
这次没再转身,是真回屋了。
李金鳌站在当地,有点茫然,末了扭着脖子看自己被昌东拍过的肩膀,细细琢磨回味起昌东的意思来。
拍了两下,前重后轻,这是成呢……还是不成?
***
昌东一直在床上躺着。
身体很累,龙芝那一下拨弦,让他内耗无数,也真的很想睡,睡着了,也就不用想那么多糟心的事儿了。
但是睡不着。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两年来的过往:营地里忽然撞响的风瓶,孔央的长裙,铺天盖地的谩骂,第一次从幕布旁侧看到的、在光影中倚墙而立的叶流西……
迟到了两年的真相倾泻而至,他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没有痛不欲生,没有咬牙切齿,只觉得累。
外间始终嘈杂,医护人员进进出出,他听到叶流西她们回来,然后是肥唐和阿禾,晚饭时,不时有碗碟声响起。
还有一次,门锁咯噔了一下。
声音很轻,他心里却陡然沉了一下:他知道那是叶流西,也知道她一定打不开门——他把门给反锁了。
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扣上门的时候,各种复杂心绪交陈:他跟李金鳌说了自己身体不舒服,李金鳌一定会如实转告给叶流西,她放心不下的话,也一定会来看他……
他故意反锁的,有报复心在里面,也有抑制不住的迁怒:他不是完人,龙芝的说辞,对他不是没有影响的,他不想看到叶流西,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那一声门响之后,叶流西没再尝试。
喧嚣终于转作寂静,已经是深夜了,昌东头疼得厉害,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拿了牙杯,准备去洗漱。
门一开,就看到客厅里开小灯,叶流西裹了毯子窝在沙发上,正拿生胶块慢慢擦拭着刀带。
听到门响,她赶紧抬头,然后手里的家伙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过来。
问他:“你没事吗?”
昌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客厅的挂钟。
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还不睡?”
叶流西说:“那你不是不舒服吗,我担心你是不是身体有反复,但你又交代了别打扰你……我想着你总要起来的,所以在外头等。”
她抬头笑:“其实我跑到你门口听了好几次了,每次耳朵贴着门听,但是没动静,我怕吵着你睡觉,就没敲门。”
说着上下看昌东:“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看看啊,从矿山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吗?你可别像高深那样……”
她说着说着,自己先打一个寒噤。
昌东低头看她,听她说个不停,眼睛有点发涩,忽然就觉得自己那些想法可笑。
跟她较个什么劲呢,也许有一天,等她真正恢复记忆了,他会有立场去要求她解释一些事情,但眼前的叶流西,压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低声说了句:“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叶流西没说话。
之前她有心事的时候,昌东说自己察觉得到,理由是她身体周围气压都不太一样,稍微靠近点就感觉到了,当时觉得他是胡扯,现在信了。
她觉得他也有心事,他的情绪能影响她。
叶流西说:“你是不是不大喜欢这儿?没关系,我也不喜欢,晚上赵观寿派人来过,说是安排好了,最早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昌东嗯了一声。
对面墙上,挂钟的秒针一下一下地走着,刻板又尽责,在他眼睛里划过一周,又一周。
要不要跟她说呢?
☆、第105章
秒针还在走, 一圈,再一圈,得说点什么,不然,这氛围太奇怪了。
昌东清了清嗓子:“你陪小柳儿去检查, 结果怎么样?”
叶流西没好气:“莫名其妙, 像做了个全身体检,血也要抽, 视力也要检查,一会被带到这,一会被带到那,磨磨蹭蹭, 像是故意拖时间, 最后的结果是暂时稳定,要不是看对方态度还行,真想拍桌子吵架。”
昌东嗯了一声:“这医院可能是签家人开的。”
叶流西奇怪:“为什么?”
“诊断结果跟测签的结果一个德性,看着都对,屁用没有。”
叶流西失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肥唐回来之后,求我办件事。”
“什么事?”
“他不是陪阿禾去了吗, 气得够呛,说对方就是没事找事。现在阿禾哑了,他担心咱们走了之后, 阿禾会受人欺负,想让我拜托赵观寿,让他对阿禾格外照顾。又起了个想法,建议说能不能朝赵观寿要一对代舌,辅舌接到阿禾嘴里,主舌也让阿禾保管,这样,她既能说话,又不会受人控制了。”
想法是挺好的,昌东先不说自己的意见:“那你怎么想的?”
叶流西说:“那当然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举手之劳的事儿,干嘛不答应啊,说不定这样一来,阿禾对肥唐心生感激,我还能促成一对儿呢。”
昌东说:“你尽管去跟赵观寿提,他一定会答应的,会不会真的去办就天知道了。而且你也大致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赵观寿现在对你客气,只是权宜和表面,未来一旦清算,翻脸不认人的。”
“阿禾跟你走得越近,受你恩惠越多,以后被连累的几率也越大。至于肥唐,还是别那么热衷去牵线了吧——一个关内,一个关外……趁着他们互相还都没真生出感觉来,冷处理吧。”
叶流西抬头看昌东:“我怎么觉得,你今晚上说话,挺悲观的呢?”
昌东说:“……现在形势不明朗,看不到路吧。”
“看不到路不妨碍走路啊,走一步看一步呗。”
“万一没路呢?”
叶流西说:“我只听说过没腿的,没听说过没路的。退一万步讲,哪怕真没腿,拄拐也能走出条路来啊。”
是,拄拐也能走出条路,爬也能爬出条路,但那多辛苦啊。
昌东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我也睡了。”
他退回去,正想关门,叶流西指了指他手里的牙杯:“你不是出来洗漱吗?怎么又睡了?”
昌东心里叹气,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颠三倒四的:“有点糊涂了,那我去洗了。”
他往洗手间的方向走,走了没两步,叶流西忽然叫他:“昌东。”
昌东回头。
叶流西说:“你今天怪怪的,你从来不这样。”
“李金鳌跟我说,你白天去外头散步,散了很久,这黑石城里,我看着也没什么景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昌东沉默。
他不习惯说谎,但那么多真相,又吐不出去,犹豫成了鲠,都塞在了喉里。
叶流西没再问,只是走上来,伸手搂了他一下,低声说:“你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咱们当面锣对面鼓,一五一十摊开了谈,不论后果怎么样——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事接受不了的……我等你找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