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的偷看时,原来是两次在张园相遇的人,不觉心中又是一惊,只得腼腼腆腆的说道:“我和你向不相识,你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事情?我是好好的人家人,你不要弄错了。快把我舅母请出来,和我一同回去。”秋谷道:“小姐请先坐下,令舅母一会儿就来。”伍小姐那里肯坐!禁不得秋谷再三央告,只得勉勉强强的坐下道:“你有什么话说,快讲了放我出去。”章秋谷也坐下来,慢慢的把自己的思慕的情怀、相思的苦况,自头至尾说了个一字不遗;又道:“不瞒你说,我眼睛里头的女子也不知见过多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一个人。今天特地把你骗到这个地方,和你见一见面,就是立时死了,也不枉我章秋谷为人一世!”说着便立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伍小姐身畔。
伍小姐起先听了章秋谷的一番话儿说得十分诚恳,心上倒也有些感动,如今见了章秋谷走近身来,不知他要做什么,吓得连忙立起来,口中叫道:“舅母在那里?
快来同我回去!“秋谷摇手道:”小姐不必乱叫,叫也没有人来的。况且我已经讲明不敢得罪小姐,只求小姐赏一个光,和我讲一句话儿,我也不敢再想什么别的念头。“说罢,便伸手想要去握伍小姐的纤手;伍小姐吓得金莲倒退,脚步踉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谷见了伍小姐这般模样,不敢去勉强他,只得退后一步道:“小姐心上不愿意,我也不敢一定怎样。但是我为了你也不知费了多少的机谋,呕了许多的心血,已经成了个痰中带血的症候。小姐一定不肯,我又有什么法儿!”说着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痰来,秋谷把手巾接着,直送到伍小姐面前。伍小姐偷眼看时,果然那一口痰沫里头丝丝缕缕带着许多鲜血,不由得心中大动。登时两颊生红,低头不语。
秋谷见了伍小姐这般模样,知道事情有些指望,索性立着不动。伍小姐低了一回头,又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只见他丰度端凝,仪容俊爽,玉山朗朗,琪树亭亭,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秋谷趁着这个机会,抢步过来,一把携着伍小姐的手。伍小姐又叹一口气道:“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你何苦这般害我!”秋谷朗然说道:“这个怪不得我,是你自家不好。”伍小姐勃然变色道:“怎样是我自家不好!难道我叫你这般的么?”
秋谷道:“不是这般说法。谁叫你面貌生得这般都丽,方才惹出这般的事情来。若是生得将就些儿,就没有这些波折了。”伍小姐听了也不觉回头一笑,脉脉含情。
秋谷趁着这个当儿,便要放肆起来。伍小姐那里肯依?凭着章秋谷千方百计的哄他,伍小姐只是不肯,口中只说:“你要和我想想,教我将来怎么样呢!听你方才的口气,已经娶过正室的了,那里好这般一厢情愿的混闹!你们做男子的都是这般性格,把我们女子不知当作什么东西!难道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么?”
说罢不由的流下泪来。正是:
金堂夜永,三年心字之香;宝幄春温,一枕西楼之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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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度良宵名花开并蒂 歌白纻病渴过三秋
且说章秋谷见伍小姐流下泪来,心上好生怜惜,替他拭了眼泪,口中说道:“我章秋谷平生忠厚待人,断不是负心的人物。你想,你和我素不相识,你又不知道我家里头的情形,我就是花言巧语的哄你一场,你也没有地方去问,何必一定和你讲真话呢!但是我想起来,我想着法儿,用了诡计,把你骗到这个地方,心上已经觉得二十四分的对你不起;若再要有心哄你,我自己心上实在过不去。你只要听这两句话儿,就晓得我不是有心哄你的了。只恨我自己没有这般福气,销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五年之前遇见了你,那就不是这般说法了!”伍小姐听了章秋谷这番说话,不知不觉的心软起来,沉吟了一回,只是摇头不语。
秋谷见伍小姐始终还是不肯,心中着急,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的铁心石肠女子,凭着我的这般才貌,全付的工夫,竟是打他不动!这便想个什么法儿呢?”想了一想,只得又对伍小姐道:“小姐但请放心,这件事儿,将来没有什么乱子出来便罢,万一个闹了什么乱子出来,我章秋谷情愿与你同死同生,决不辜负你的一番情谊!”章秋谷说到这个地方,由不得心上一酸,便也长叹一声,眦泪欲滴。伍小姐听了,还在那里沉吟不决。
正在这个时候,猛然间一阵大风从窗外透进来,吹得人透体生凉,毫毛欲竖。
接着一个雪亮的闪电,白光一闪,直照得满室光明。这一下子,只吓得伍小姐四体皆酥,芳心乱跳,“阿呀”一声,连忙夺了手,把自己的耳朵紧紧掩住,口中乱叫:“舅母快来!”一霎时的工夫,那天上的雷声早排山震地的响起来,砰硼訇訇,震得人两耳欲聋。秋谷看伍小姐时,只见他吓得缩在椅子上,缩作一团,两手掩着耳朵,还在那里浑身乱战。秋谷见了心上十分怜惜,趁空儿走过去,轻舒两臂把伍小姐搂入怀中,口中说道:“小姐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不妨事的。”说着不觉的斜倚香肩,低偎檀口,轻轻款款的安慰一番。伍小姐到了这个时候,心上害怕还来不及,那里还有什么工夫去和他拒却?自己的两只手儿又紧紧的按着耳朵,不敢放松,只得把头低垂,纤腰紧贴,伏伏贴贴的一动也不敢动。章秋谷心满意足,公然把伍小姐拥在怀中。这一阵的疾雷闪电,到像和章秋谷做了个媒人的一般,你道凑巧不凑巧?
当下过了一回,雷电已过,雨也渐渐的止了。伍小姐方才放了两手。抬起头来,见自己的一个身体竟坐在秋谷身上,不觉面上通红,挣着要走下地来。章秋谷那里肯放,不免渐渐的就要得步进步起来。私语温存,香肌熨贴;春情欲荡,欢意初融。
伍小姐到了这个时候,无可如何,只得半推半就的,默然不语。但见玉钩乍放,罗帐四垂;宝扣初松,明珰代解。汗湿梨花之颊,风回杨柳之腰。娇喘微微,清宵细细。半含雀舌,春融檀口之枚;低照云鬟,暗度麝兰之气。臂上之蛇医早褪,心中之凤卜初谐。宝髻惺忪,蛾眉罗转。东风羯鼓,催开上苑之花;瓜字年华,落尽深红之色。
过了一回,章秋谷走到门口,递了一个暗号,早听得门外“呀”的一声,房门开了,舅太太轻轻走进。伍小姐正对着镜子整整云鬟,见了舅太太进来,又羞又气,满心委屈,口中又说不出来,只说了一声:“舅母到那里去的?”一面说着,不知不觉的两行珠泪直挂下来。章秋谷深深的劝慰一番,舅太太也解说了几句。伍小姐心上总觉得有些忽忽不乐,临走的时候,委委屈屈的看了秋谷一眼道:“我上了你的当!”便咽住了说不下去。秋谷见了,没奈何只得自家引咎,说了许多好话。伍小姐方才同着舅太太一同回去。章秋谷也同着陈文仙回到新马路公馆来。
看官,你道伍小姐的马车为什么坏得这般凑巧?原来是章秋谷做成的圈套,和舅太太商量定了,故意叫舅太太这船做作。这个地方,就是舅太太的小房子。又怕伍小姐心上疑心,故意叫陈文仙充个屋主人。等得伍小姐登楼坐定,舅太太在后面偷偷的转了出去,陈文仙在外面锁了房门。章秋谷预先躯在床后,到了这个时候方才直跳出来。章秋谷因为傻小姐的事情费尽了心机,总是不能到手,便千方百计的想出这个法儿,果然伍小姐落了他的圈套。其实这件事情还是伍圭甫自家不好,平空的和这位舅太太勾搭上了,把女儿托他照应,又糊里糊涂的娶了个倌人做姨太太,两下泼起醋缸来,把好好的一家人家分作两起,糟蹋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儿。这也总算伍圭甫的晦气了。
在下做书的写到这里,忽然有一位前辈先生来和在下说道:“你这部小说,名目叫做‘醒世小说’,自然是唤醒迷途,惊回春梦的意思。那些嫖界里头妓女骗人的事情,只说是唤醒那班嫖客,不要安心沉溺,拼命挥金,说说也还罢了;至于这位伍小姐和章秋谷的这件事儿,不过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窃玉偷香的公案,何必也要编在这部小说里头?还讲的这般详细,难道演说这些轧姘头、吊膀子的事情,也算改良风俗的么?你倒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在下做书的听了那位老先生这般说法,不慌不忙的对他说道:“老先生不消疑惑,请听在下一言。你老先生责备在下的一番说话虽然说得不差,但可惜没有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细细的推求一下。
你只想一想,这件事儿的原因是从那里来的?只要伍圭甫有些主意,不去和那位舅太太兜兜搭搭,也不至于把一家人口平空的分作两家;伍圭甫和舅太太没有牵连,章秋谷又那里走得这条门路?这叫做水腐而后蠛蠓生,酒酸而后醢鸡集。在下做书的所以把这件事情细细的演说出来,也好叫这班住在上海的大人先生看个样儿。从来欲齐其家,先修其身,先要整束了自家的品行,方才可以保得家里头没有暖昧的事情。这正是在下做书的劝人为善的意思。怎么你老先生倒反是这般说法?只怕错会了在下的意思罢!“那位前辈先生听了在下做书的一番说话,方才顿口无言,颠头播脑的走了开去。
闲话不提。只说章秋谷自从和伍小姐有了相好,章秋谷自己心上自然十分欢喜。
又为这件事儿,陈文仙非但没有吃醋的心肠,并且也帮着章秋谷在里头出力,章秋谷甚是感激。自此以后,在陈文仙面上不免也加了几分恩爱。依着章秋谷的意思,要想和舅太太讲明白了,买通了伍小姐家里的佣人,到伍公馆里头去和伍小姐重寻旧好。伍小姐恐怕泄漏出来不是顽的,再三的不肯;章秋谷只得约着伍小姐仍旧到舅太太的小房子里头相会。伍小姐一个月里头只肯出来一两次,只说时常出来恐怕给人晓得。好在伍小姐家里用的一个梳头娘姨晚上回家去的,这件事情影也不知。
王姆姆受了秋谷的贿赂,同他们打成一路,还有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灶下的厨子,都是牛一般的蠢货,那里会知道这些事情?所以,这件事儿外面竟没有一毫消息。
只有章秋谷一个人,近几时来艳情深溺,香梦沉酣,好像个穿花蛱蝶一般,应酬了这一边,还要应酬那一面,不知不觉的,相如病渴,沈令衣宽,面上的丰彩竟销减了好些。陈文仙十分着急,婉婉转转的劝了几回。秋谷自己也觉得有些精神不济,向文仙要镜子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我章秋谷上有老亲,下有少妇,一个身体关系非轻,以后须要自家留意些儿。”想着,便依着文仙的话儿,在家里安息了几天。不觉金风乍起,玉露初零;凉生枕簟之秋,露冷屏风之影;早又是初秋时节。暑气潜消。正是:
西风昨夜,凄凉团扇之歌;秋雨茂陵,惆怅相如之病。
以后的书中情节,章秋谷初到珠江,安垲第大开胜会,康中丞挂冠归隐,赵娘姨看戏轧姘头。许多笑话,无数新闻,都在第八集书中出现。在下做书的到了这个时候却要歇息一回,和你们列位看官暂时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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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回 久安里旧雨续新欢 春申浦高朋宴良夜
上回书中说起章秋谷在家养病,养了十多天,觉得精神好些。坐在公馆里头,又觉得气闷起来。想着陆丽娟那里差不多有两个月不去了,便出了门,径到久安里陆丽娟家来。
陆丽娟本来和秋谷狠要好的,见秋谷多时不去,叫娘姨到秋谷公馆里头请了几次,秋谷只说有病不能出门。如今见秋谷来了,十分欢喜。一个大姐正在客堂里和相帮说话,见秋谷走进门来,连忙迎上来挽着秋谷的手道:“二少多时勿来哉。今朝啥格好风,吹到仔倪搭来介?”一面说着,拉着秋谷走上扶梯,口中叫道:“先生,二少来哉。”陆丽娟听了连忙走出来,接着秋谷笑道:“恭喜恭喜,耐格毛病好哉!倪一径来浪牵记煞。”说罢,同着秋谷进房坐下。陆丽娟见秋谷的面貌比以前消瘦了好些,便道:“耐面浪瘦仔几几化化哉,啥自家勿保重点呀!”秋谷笑道:“这个生病是没有躲闪的事情,叫我何从保重起呢?”陆丽娟瞅了秋谷一眼道:“只要少赶点正经好哉!”秋谷听了一笑,也不开口。
陆丽娟见秋谷坐在炕上,自己便也挨着秋谷身旁坐下道:“耐勒浪生病格辰光,倪心浪一径勒浪搭耐发极,叫金宝搭仔阿金妹去看看耐末,总归说得勿清勿爽。倪想自家到耐公馆里向来末,怕唔笃姨太太心浪勿舒齐。真真牵挂得来!难故歇阿好哉介?”秋谷听了微微一笑道:“算了罢,不用灌米汤了。你们当倌人的,做的客人也多得狠;要是客人病了,你就要急到这个样儿,你一个人那里来得及?”陆丽娟听了嗔道:“唔笃大家听听看,说出格号闲话来,阿要讨气!倪好好里搭耐讲闲话,耐咦是格付架形,真真良心才呒拨格!耐勿要勒浪勿相信,倪拨点末事耐看看。”
说着便走过去,在妆台抽屉里头拿出几张纸来,放在章秋谷手中。
章秋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接过来看时,只见几张纸上都批得花花绿绿的,原来是问病的课单。什么三马路吴鉴光、城隍庙知机子,批的病情都是十分危险,说了许多罗罗唆唆的话儿:什么冲犯家宅六神,故而致病;头昏心痛,寝食不安;又是什么幸有青龙星化解,转危为安,一派都是这些梦话。秋谷看了十分好笑,心上却也有些感动。又被陆丽娟撅了嘴咕噜了一阵,只得安慰了他一番方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