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太太皱着眉头道:“大小姐的性情你是向来知道的,那里肯做这样的事情!况且他父亲把他重托我们照应,我们怎么好把这些事儿来引诱他?情理上也讲不过去。
快些把这两件东西去送还了他,叫他不要胡闹。“
王姆姆听了默然不语。停了一回方才说道:“据我看来,上海这样事情也多得狠。舅太太有什么主意,和他想个法儿也好,乐得收他两件东西,连我也好得些好处。”舅太太方才的这番做作,原是和伍小姐吃寡醋吃出来的,其实自家心上也狠想见见这个人。如今听得王姆姆这般说法,正中下怀,便道:“收了他的东西,就要和他设法;得人钱财,与人销灾。但是想不出一个好好的法儿,便怎么样呢?”
王姆姆道:“这倒不要紧,他说只要舅太太同着大小姐再到张园去顽上一趟,他见了舅太太,大家慢慢的再想法子。”舅太太听了大喜,便问:“这个带信的是什么人?”王姆姆道:“是卖花的阿七。”舅太太道:“你叫他回去和那姓章的讲,明天在张园相会就是了。”王姆姆听了,便出去和阿七说了。阿七十分高兴,连忙回去报信,不必提他。
这里舅太太走进房来,见伍小姐横在榻上已经微微睡去。把一弯玉臂当作枕头,星眼眬眬咙,云鬟不整,额上略略的有些香汗,好似那梨花挹露,杨柳涵烟。那一种娇柔婀娜的丰姿,真个是倾国倾城,无双绝世。舅太太看了,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暗想这般风态,我见犹怜,怪不得姓章的要这般钻头觅缝的转他的念头。便叫了一声道:“起来罢!这个地方有风,睡不得的。”伍小姐被舅太太唤醒,便坐起身来道:“这几天十分困倦,心上总觉得有些不畅快,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舅太太道:“那几天你父亲病重的时候,你连日连夜的伏侍,辛苦了些,所以这几天这般困倦。”说着,伍小姐便叹了一口气。
原来伍小姐到了这般年纪,情窦已开,自从那一天见过章秋谷以后,虽然没有什么邪念,却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快。横也不好,竖也不好,也不知心里头想些什么,连伍小姐自己都讲不出来。如今听得舅太太提起父亲病重的事情,觉得自己一个身体没有一些着落,虽说倚着父亲做个靠山,但是一个人是说不定的;万一个父亲死了,叫自己去倚靠着那一个?想到这里,便不知不觉的长叹一声。舅太太趁势说道:“这两天,我看你总是这般闷闷的,好像有了什么心事的一般。明天我们还是到外面去散散心罢。尽着这般恹恹闷闷的,不要弄出病来,不是顽的。”伍小姐听了也无可不可的,点头应允。
隔了一天,果然舅太太哄着伍小姐梳洗停当,叫了一辆马车在门口等着。依着伍小姐的意思,要同着兄弟同去顽顽,舅太太道:“他好好的在书房读书,何必又去叫他出来?小孩子分了读书的心,将来要不肯用心读书的。”伍小姐听了觉得不错,便也不说什么,同着舅太太坐上马车,径往张园来。
到了大洋房,舅太太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端端正正坐在进门左首的一张桌子上,眼睁睁的向外看着。舅太太见了,笑吟吟的送了一个眼风。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方才觉得这位舅太太也在那里转他的念头,不觉心中暗笑。没奈何,只得也还他一个眼风,却细细的打量伍小姐今天的妆饰。只见他跟在舅太太后面,低着头款款行来,脸上觉得瘦了些儿。略施粉黛,淡淡的点一点胭脂,越觉得光彩照人,丰神绝世。秋谷见了伍小姐的面,不因不由的心上觉得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来。
伍小姐刚刚走进,抬起头来已经看见了章秋谷,也不觉秋波一转,两颊微红。
暗想今天怎么这般凑巧,刚刚遇着了他。正想着,只见舅太太已经拣了秋谷身旁的一张桌子轻轻坐下,伍小姐便也一同坐了下来。凭着章秋谷目不转睛的呆看,伍小姐只是有意无意的,不狠兜搭。章秋谷无可如何,只得和舅太太眉来眼去了一回。
舅太太却十分高兴,卖弄精神,忽地立起身来,对着秋谷把嘴微微一动,又向伍小姐道:“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一会儿就来。”说着往外便走。秋谷会意,也慢慢的跟出来。
舅太太走到门口,秋谷疾行几步,和舅太太擦肩过去。秋谷口内只低低的说“一品香”三个字儿。舅太太微微的把头一点。秋谷一直走出安垲第,假意四面望了一回,回身走进又坐了一刻。只见伍小姐无精打彩的立起身来,对着舅太太道:“我们到别处去顽顽罢。尽着坐在这里,气闷得狠。”舅太太听了点头称是,两个人一同走出安垲第,到老洋房弹子房去打了一个转身,又在照相馆拍了一个小影。
章秋谷在后面紧紧的跟着。伍小姐一面走着,也不免回过头来偷窥秋谷。伍小姐心上只觉得这个人跟前跟后,狠觉得有些痴气。
秋谷直等得伍小姐和舅太太两个人坐上马车,自己方才跳上车去,加上一鞭,在后面紧紧的跟着。到了分路的地方,秋谷把丝缰一带,霍地调过马头,回头过来,又和舅太太打个照会,便先到一品香去了。舅太太见了这般光景,连忙把伍小姐送回公馆,打发马车回去。一面重匀粉黛,再画蛾眉,对着伍小姐只说去看个亲戚。
伍小姐因他向来是这般惯的,也不疑惑,只说一句:“舅母既然还要出去,为什么打发马车回去?”舅太太支吾了伍小姐几句,一溜烟竟到一品香来。刚刚走上扶梯,便看见第六号门口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章字。舅太太走到门口,探进半个身体望时,恰恰和章秋谷打个照面。秋谷见了,连忙立起来笑道:“恭候多时,请里面坐罢。”
舅太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一笑。秋谷又让一遍,舅太太方才轻移莲步,走进房来。
还没有坐下,秋谷迎着舅太太兜头就是一拱。舅太太也手捧胸膛还了一福。秋谷请他坐下,先开口道:“对不起,劳动得狠,今天总算赏光。”舅太太也道:“昨日多谢章少爷送的戒指、衣料,平空的怎么这般客气?”秋谷道:“那一点儿东西算不得什么。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仰仗大力,不知周奶奶肯答应不肯答应?”
舅太太故意问:“什么事情?”秋谷趁势走近舅太太身旁,把一张椅子移了一移,竟挨着舅太太并肩坐下。舅太太只把身体略略的侧了一侧,口中也不作声。秋谷低低说道:“这件事儿若换了别一个人,我也不便和他直说;如今,既然承周奶奶赏我的光,将来总是一条路上的人。”秋谷说到这里看着舅太太一笑,舅太太不觉把头一低。秋谷便伸手过去,挽着他的纤手。舅太太只不开口。秋谷附着舅太太的耳朵,把自己的意思细细讲了一遍。舅太太起初只是摇头不肯答应。秋谷又把这件事儿该应如何布置,怎样调度,说得井井有条。舅太太听了只得点一点头,口中说道:“我且去探一探他的口风,再想法儿。”说着只见细崽进来,请舅太太点菜。舅太太随意点了几样,细崽便走了出去。正是:
思想永夜,文君绿绮之琴;刻意伤春,杜牧青楼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一十一回 赋高唐东墙窥宋玉 隔巫峰云雨恼襄王
却说章秋谷心上暗想:“要想转这位伍小姐的念头,一定要把这位舅太太巴结好了,方才好借着他做个昆仑奴。”更兼看着这位舅太太虽然已经年过三旬,却也生得身段玲珑,丰神俊俏;心上虽然有些勉强,面上却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儿,只说舅太太面貌怎样的纤秾,肌肤又是怎样的娇嫩,看上去还只像个二十多岁的人一般。
看官听者,大凡天下的妇女最喜欢别人恭维他的美貌。那一班妙龄已过的半老徐娘,又最喜欢别人说他年少。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只要讲了这般一句话儿,泼天的仇恨也要消去一半!如今这位舅太太看着章秋谷这样一个唇红面白的美少年,讲的话儿又刚刚搔着他的痒处,自然十分喜欢,百倍缠绵。两个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一直吃到差不多九点钟,方才吃毕。
舅太太立起身来要走,秋谷一把拉住道:“今天周奶奶既然来了,说不得只好委屈些儿,我们到虹口礼查去罢,他那里衾枕都有现成的。”舅太太面上一红,打了秋谷一下。秋谷笑道:“这一下打得十分爽快,等会儿请你多打几下何如?”说得舅太太嫣然一笑,瞟了秋谷一眼道:“我向来不住客栈的,况且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回小房子去。”秋谷喜道:“原来你有小房子,在那里?何不早些和我讲个明白?”舅太太道:“我有小房子也不与你相干,为什么要和你说?”秋谷呵呵笑道:“就算我讲错了,何如?”舅太太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也不言语,往外便走。
秋谷急忙忙拿过帐单来签了个字,同着舅太太一同走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半老徐娘,一个是江南名士。鸳鸯颠倒,春风半面之妆;云雨荒唐,锦帐三生之梦。掩灯遮雾,对影闻声;轻躯昵抱之时,玉体横陈之夜。
这一番情事,好像天外飞来的一般,章秋谷做梦也不曾想到!
一宵已过,舅太太回到伍公馆去,要想寻闲话打动伍小姐的春心,便对着伍小姐提起章秋谷来。只说:“这个少年好像疯子一般,只要一见了你的面,就跟前跟后的,不肯放松一步,不知他转的什么念头。”舅太太半真半假的说着,只指望要打动伍小姐,那知伍小姐听了这些说话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舅太太说了几次说不上,只得暗中回覆章秋谷,叫他另想法儿。章秋谷听了,心上十分烦闷。暗想这样一个人天香国色的佳人,那有不知情爱的道理?大约一向在家里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还有些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想来想去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自己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就不得大胆子试他一试的了。”
章秋谷这边的事,按过一边。
只说伍小姐坐在家里过了几天。刚刚这几天的天气十分酷热,一轮烈日,万里无云,只把个伍小姐热得娇喘微微,浑身香汗,心上觉得烦躁。到了晚上还是这般酷热,院子里头没有一些儿风。舅太太便道:“今天热到这般田地,我们还是到张园去坐一会儿看看焰火罢。”伍小姐听了便也答应。舅太太登时妆束,立刻叫到一辆马车,两人坐了径到张园。在草地上拣了一张桌子坐定,就觉得微风吹袂,凉气入怀,一天暑气不知销到那里去了。
舅太太和伍小姐坐得不多一刻,忽然天上起了几阵大风,西北角上一阵阵的乌云直推上来。伍小姐见了有些害怕起来。催着舅太太回去。舅太太心中暗喜,坐着马车一同回来。马车走了一回忽然停住不走,说车轮坏了。两个马夫跳下来修了一回,还没有修好。舅太太忽然皱着眉头,双手捧了肚子,叫声“阿呀”。伍小姐忙问为什么,舅太太道:“一时腹痛起来,要找个地方解手。”伍小姐道:“这个地方,到那里去解手?舅母只好忍一回儿,回去再说。”舅太太道:“刚刚凑巧,有一个亲戚在这里,我去一去就来。”说着便跨下车来,又道:“你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不便,不如你也同我一起进去坐一回儿,等他们修好了马车再走。”伍小姐听了,心上有些不愿意;还没有开口,早被舅太太不由分说,扶下车来。
伍小姐抬起头来,只见天上电光乱闪,四面的乌云都拢在一起,黑漆漆的好不怕人!伍小姐最怕雷响的,恐怕一个人坐在车上打起雷来无从躲闪,只得跟着舅太太走进弄内,又走进一家人家。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女子笑吟吟的迎下楼来,便让伍小姐和舅太太楼上去坐。伍小姐见了这个女子,倒生得十分秀丽。当下舅太太同伍小姐跟着这个女子上楼坐下,刚刚走进房间,舅太太一个转身,走到大床后面去了。这个少年女子也对着伍小姐笑道:“请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说着飘然去了。
伍小姐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没有留心楼下房屋是个什么样儿,如今到了楼上,仔细看时,只见一并两间楼屋,一间便是客堂,左首一间卧室,却铺设得十分精致。
点着保险纱罩灯,一张红木大床,挂着湖色秋罗帐子。壁上也挂着许多字画。伍小姐正看间,忽然耳朵里头听得房门一响,连忙回头看时,见房门已经闭了,又听得门外落锁的声音。伍小姐摸不着头脑,心上十分诧异,暗想这个地方不像个好好的人家,为什么平空把我锁在这里?想着,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叫道:“舅母快来!”
那里晓得一句话儿方才出口,早听得床后脚步的声音,一个少年男子三脚两步的抢出来,对着伍小姐深深一揖。
伍小姐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快些放我出去!”章秋谷不慌不忙,慢慢的说道:“小姐不必惊慌。我也断不敢在小姐面前放肆。自从那一天在张园见过小姐之后,已经眠思梦想的想了多时,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方才把小姐请到这个地方。小姐请坐,有话慢慢的讲。”章秋谷虽然这般说着,伍小姐那里肯听?只急得香汗直流,芳心乱跳,口中只叫:“舅母那里去了?”几乎要哭出声来。秋谷见伍小姐急得这般模样,心上老大的不忍,只得又道:“小姐不要这般胆小。我说过不敢放肆,小姐只顾放心。只有几句话儿,和小姐说明白了,自然好好的送你回去。”
伍小姐方才见章秋谷突然在床后走了出来,急得眼花撩乱,那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如今听得章秋谷言语温柔,没有一毫强暴的模样,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二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