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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好像被那女子眼睛里头的电气吸了过去的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立起身来把陈文仙拉了一拉,立时立刻的跟在那女子后面往外便走。那女子一面在前走着,却也频频回过头来看看后面。一直走到安垲第门外,那女子便立定了脚步,觉得已经有些娇喘微微的样儿,把手掠着头上的鬓发,略略的立了一回,便叫了一声:“我们的马车在那里?”叫着,早见一个马夫跑过去说了几句话儿,便飞一般的向前跑去。不多时早拉过一辆皮篷车来,那个女子和着那个少妇两个人手挽手儿的一同上去。
  这个当儿,章秋谷站在一旁,早已将自己的马车叫了过来,同着陈文仙坐上马车,把丝缰一抖,紧紧的跟着前面的皮篷马车跑出张园外。只见前面那辆马车走不多时,忽地带转马头,把丝缰略略一偏,竟望刺斜里爱文义路一带直跑过去。秋谷也拉马车紧紧相随。前后两辆马车,八个马蹄,好似追风逐电一般。
  秋谷见这一条路上地人甚少,便使一个手段,把手内的丝缰的往前提了一提,拔出鞭子来,在马背上微微的一掠,那马放开四蹄,好似那羽箭离弦,弹丸脱手,一霎时早赶过皮篷的马车的前面。跑不上二三十丈地方,又把马头带转来,在皮篷马车的右边直擦过去。只见那女子坐在马车里面,对着秋谷微微展笑,后启嫣然。
  两下的马车霍的电光一闪,早已两边错过。章秋谷等他的马车已经过去,依旧勒转马车,缓缓的跟在后面,一直钉到新马路人寿里门外,前面的马车方才停住。章秋谷也把马车停在一旁,吩咐陈文仙在车上暂坐一回,自己跳下车来,看那女子同着那少妇一同下了马车,走进弄内第三家,门口贴着个“平江伍公馆”的几个字儿。
  那女子走到大门里面方才回过头来,看着章秋谷还一个人跟在后面,不觉“嗤”的一笑。听得“呀”的一声,两扇大门已经关上,把一个章秋谷关在门外。真个是阳台春杳,巫峡云封;苍茫银汉之波,惆怅蓝桥之路。一个人立在大门外面,细细的认了一认,便回转身来,同着陈文仙一同回去。
  陈文仙见了秋谷这般模样,心上未免有些醋意,却不便说出来。秋谷只在自己公馆里头坐了一坐,想着今天端午,不但有许多朋友请他吃酒,就是自己也有两处台面,恐怕迟了来不及,忙忙的又跑了出来,各处应酬了一回,方才到陆丽娟院中吃了一个双台,直闹到两点多种方才散席。
  陆丽娟要留秋谷住在院中,秋谷执意不肯。陆丽娟见留不住,心上就不愿意起来,把秋谷打了一下道:“耐要去末,去末哉!呒啥人来浪拉牢仔耐。倪格搭小地方,陆里放得落耐格位大人!”秋谷听了,还没有说出什么来,阿金妹早接过来说道:“今朝节浪,唔笃两家头自然要双双对对、团团圆圆末好畹。”秋谷笑道:“不瞒你们说,今天端午,我们姨太太一定在公馆里头等我回去,所以我不肯住在这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陆丽娟抢步过来,推着秋谷的背道:“耐豪燥点搭倪请出去,好去陪唔笃格姨太太!晏歇点姨太太动起气来,勿要害耐吃生活!”
  章秋谷见陆丽娟粉面生红,蛾眉微竖,认真动起气来,只得回转身来,拉着陆丽娟的手并肩坐下,对他笑道:“你不要生气。我讲一个道理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我章秋谷顶天立地,自然不是个怕姨太太的人。但是既然把他娶到家中,自然要处处和他同心合意方才是个道理。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已经和他说过,今天一定回来。
  如今不回去,自然没有什么要紧,但何苦哄他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的坐等一夜呢!
  我今天不肯冷落了姨太太,住在你的院中;到了别的时候就也不肯冷落了你,住在别人院内。如今我不肯辜负姨太太,别的时候就不肯辜负你!要是今天我听了你的话,住在这里,丢掉了姨太太;难保到了那个时候,也听了别人的话儿住在别处,丢掉了你。你只要细细想一想我的话儿,自然气就平了。“这一席话,说得陆丽娟一场烈火不知化到那里去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秋谷见了,便又和他并倚香肩,低偎檀口的问道:”我的话儿可是不是?“陆丽娟听了一时转不过口来,只冷冷的回答道:”算耐会说。一只嘴翻来覆去,总归耐一干仔格闲话。“说着不觉横波一笑,立起身来把秋谷推开,口中说道:”耐转去罢,明朝要来格虐!“秋谷见了,知道他已经心平气和的了,便也趁势说了几句闲话,搭讪着走了。
  回到公馆,见陈文仙一个人在灯下支颐独坐,好像心上在那里想什么事儿。秋谷笑着问他想些什么。文仙道:“我在这里想今天张园里头的情景。”秋谷听了,心上已经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便拥着陈文仙在大床沿上坐下,默然相对;文仙也不开口。停了一回,秋谷忽然问道:“我遇着的妇女,也不知多多少少,没有一个不爱吃醋的人。怎么你在我身上,竟没有一些儿吃醋的意思,这是什么缘故?”文仙听了微微笑道:“老实和你说,天下但凡是个女子,没有个不吃醋的人。就是我自从嫁你之后,见你还是那般沾花惹草的性情,我心上也不免有些不快。但是我和你相处几年,狠知道你的性情;虽然外面这般模样,心上却还有些把握;不是那般不分好歹、不知黑白的人。只要你有了别人,不要得新忘故也就是了。”说着不觉微微的叹一口气。秋谷听着陈文仙这几句话儿说得楚楚可怜,觉得心上好生抱歉,跳起身来对着陈文仙打了一拱道:“总算我一生幸福,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
  正是:
  夜阑灯炮,罗帏之私语轻轻;倚影怜声,卧后之清宵细细。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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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回 情切切密意慰檀郎 意绵绵深情回倩女
  却说章秋谷对陈文仙打了一拱,陈文仙连忙立起身来,背过脸去,口中说道:“为什么平空的又要打起拱来?”秋谷笑道:“我自从把你娶到家中之后,还是这样的沾花惹草,到处留情,你却从没有和我闹过一回,争过一句。仔细想起来,觉得狠有些对你不起。所以今天朝你打一个拱,总算和你陪个不是。”文仙听了也笑道:“自己人,何必还要这般客气?打拱作揖的,不要折了我的福分。”章秋谷道:“若要论起理来,你的嫁我,既没有要我的钱,又不是贪我的势。我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总算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不合,不应该再在外面这般胡闹。但是我天生成是这般的性情,实在无可如何,你也只好将就一点的了。”陈文仙道:“我也知道你性情如此,和你争论也是不中用的,倒反大家存了意见。只要你把我这个人长长的放在心上,不要到了那个时候忽然反面无情起来,也就是了。”秋谷道:“这个你只顾放心。我也不是这样负心薄幸的人物。难道我们认得了这几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不成?”文仙听了,斜着一双俊眼微微笑道:“我也知道不会这般薄幸,所以凭你在外面这样混闹,没有什么不放心。如若不然,老实说我也不至于这般冒失!……”文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秋谷接着说道:“可是不嫁我么?”文仙含笑点一点头。
  秋谷又道:“我家里虽然现有正室,我待他却很平常,没有和你这般熨贴。但是我在你面上,虽然别的没有什么,却免不得东去吊个膀子,西去做个倌人,自己想起来狠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陈文仙“嗤”的一笑道:“算了罢,不用灌米汤了。”
  秋谷正色道:“我向来不说假话的。况且在你面前说假话做什么?不过我想起来,你当初嫁我,我没有出一个大钱的身价,一古脑儿只和你付了几百块钱的帐,又委屈你做我的姨太太……”秋谷正还要说下去,文仙秋波澄澄的看着秋谷说道:“你当真的过意不去么?”秋谷道:“自然当真过意不去。”文仙道:“你既然心上过意不去,天长地久,以后的日子多得狠。只要你放在心里头,慢慢的来就是了。”
  秋谷听了,拉着他的手笑道:“不用慢慢的来,今天就要给你赔礼。”文仙面上不觉红了一红道:“赔礼是不敢当的,你去和陆丽娟赔礼罢。”秋谷哈哈的笑道:“你好没良心!刚才在陆丽娟那里,费了无数的唇舌,方才肯放我回来。你还要说这样的话儿!”文仙听了,不懂秋谷说的什么,连忙问时,秋谷便把方才陆丽娟留他在院中住夜的事情,同着自己开导的话儿,细细的告诉了陈文仙。文仙听了,虽然不说什么,心上却十分感激。
  正在这个时候,章秋谷忽然觉得窗外一阵凉风直逼进来,打了一个寒噤。抬起头来看时,只见那几扇玻璃窗上已经隐隐的透出晓光来。秋谷道:“我们只顾讲话,连天明都不知道。”文仙到了这个时候,身上也觉得有些翠袖生凉,罗衣风冷,便也同着秋谷上床就寝。这两个人一个是离支侧挺,栽成婪尾之春;一个是桃李无言,嫁得金龟之婿。镜盟衫誓,玉软香温;帏中之小玉频呼,枕上之深钗欲堕。十分欢乐,十分熨贴,就十分的恩爱缠绵。这些琐事,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讲他。
  只说章秋谷自从在张园见过那个女子之后,心上觉得十分的放他不下,自己亲自到人寿里去打听了好几回,方才知道那天看见的就是平江伍公馆里头的小姐,那同他坐在一起的少妇便是这位小姐的舅母。这位小姐的父亲叫做伍圭甫,本来是苏州人,在上海南市开了一家糖栈。娶妻周氏,生了一男一女,得病死了。伍圭甫有一个内弟,死的时候年纪很轻,遗下一个寡妻,无儿无女,便住在伍圭甫家里,靠着这位姑奶奶度日。自从周氏死了之后,伍圭甫不知怎样的勾勾搭搭,竟和这位舅太太勾搭上了,隔了一两年,伍圭甫又在堂子里头娶了一个倌人做姨太太。娶到家头没有一个月,就和这位舅太太吃起醋来,两下闹了个天翻地覆。伍圭甫恐怕传出去风声不雅,便把姨太太搬到南市去住。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托给舅太太照应,另外在人寿里租了几幢房子,用了一个厨子,一个梳头娘姨,还有小姐的妈妈也跟着住在一处。伍圭甫一个月里头也回来住十多天,把这位舅太太竟作了他的外室。
  这位小姐长到十七岁上便出落得态度清华,丰神婀娜皎若中秋之月,娇如解语之花。一班少年子弟见了伍小姐这般丰貌,一个个好像失了魂魄的一般,免不得一个个都要和他挤眉弄眼,卖些弄吊膀子的手段。无奈这位伍小姐虽然破瓜年纪,情窦已开,却向来不大出门的,那里知道什么吊膀子不吊膀子。更兼看着这一班油头滑脑的少年,眼睛里头也看他们不上。
  这位舅太太虽然已经年过三旬,却还狠喜欢抹粉涂脂,画眉掠鬓;衣妆时世,体格风流,看上去也不过像个二十三四的样儿。时常也同着这位伍小姐出去坐坐马车,游游张园。也有时到戏馆里看看夜戏。这位舅太太十分高兴,伍小姐却是随随便便的。
  这一日也是天缘凑巧,刚刚在张园遇着了章秋谷。伍小姐见了秋谷长身玉立,白面丰颐,顾盼非常,风华出众。觉得平日之间眼中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不觉肚子里头暗暗的喝彩。又见秋谷同着陈文仙两个人在一起,好似那珊瑚连理,玉树交枝;一个丰彩照人,一个容光飞舞,合起来恰是一对儿,不相上下。伍小姐心上暗想道:这一对少年男女,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心上就也略略的动了一动,不免偷转秋波,着实的多看几眼。及至秋谷自己拉着马车,在他马车的前后左右兜了一个圈子,又连连的朝着伍小姐飞几个眼风,伍小姐是个绝世聪明的人,那有不领会的道理?不由得对着秋谷一笑。直到马车已经到了人寿里门口,伍小姐同舅太太差不多将要走进大门,回过头来,还看见章秋谷远远的跟在后面。伍小姐心上虽然明白,只说这个人有些痴气,却没有什么什么歪念。倒是这位舅太太见了章秋谷这样的一个人物,未免动了个怜才爱貌的心肠,心上觉得好生眷恋,对着伍小姐又说不出来。
  这边的话权且按过一边。
  只说章秋谷自从知道了这些消息,便一心一意要想做个跳粉墙的张君瑞,把一个好好的伍小姐就当做西厢待月的崔莺莺。无奈这里头没有个传书递柬的红娘,这件事儿那里弄得成功?一连在伍小姐家门外徘徊了几天,不要说没有见着伍小姐的面,就是伍小姐的声气也没有一些儿听见,找不出一个空儿。想要发一个狠丢掉了他,只当没有看见这一个人,无奈千思万想的,心上总放不下来。觉得自己的前后左右都有无数伍小姐的影儿团团围住,那里撇得开!自己心上诧异道:天下竟有这般奇事!我章秋谷平生看见的妇人女子也不知多少,就是和他一个样儿的也狠多,怎么我在别人面上从没有这样的痴心眷恋,独独的遇着了他就是这般模样,这是个什么道理?想了一回,也想不出个缘故来。又是这样的去守了几日,依然找不到一些门路,没奈何只得放过一边,无精打彩的在公馆里头过了几天,也不出去。
  向来章秋谷到了夏间,差不多天天要坐马车到花园里头去顽的,如今心上有了这件事儿,只成日的坐在公馆里头,连大门都不出。陈海秋同陶观察等一班人也时时来邀他一同出去,秋谷心上不耐烦,只推有病不能出门。恹恹闷闷的过了几天,当真发寒发热的生起病来。陈文仙着了忙,又不便怎样苦苦的劝他,只得尽心服侍。
  过了两三天,秋谷觉得好些,早上起来吃过一碗荷叶粥,和陈文仙讲些闲话。文仙趁势劝他道:“你一个男子汉,何苦为着这样没要紧的事情自己生起病来?你想老太太通共止生你一个儿子,要是知道你在这里生病,不知要怎样的着急呢!”秋谷听了悚然道:“你的说话委实不差,我也知道我这个单相思害得无谓,却不知怎样的心上总是放他不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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