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着你这种不知世故的人,他不敲你一下竹杠,他也不用做生意了。这些情景都是我身亲其境,阅历之谈,并不是说的空话。我向来性直,句句实言,你却不要见怪,把这一番话,认作我是有意讥诮之谈,那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了。“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方幼惲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立起来执着秋谷的手,道:“你这一番说话真是金石之谈,发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你直言当作讥诮?
惟有自家懊悔而已。“秋谷大喜道:”幼惲兄真是聪明,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后只要自己留心,不去上当就是了。“幼惲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忽然又气愤起来,向秋谷道:”这陆兰芬十分可恶,竟把我当作傀儡一般,随他提弄。
我想上海妓女爱的是钱,有了钱财就有情义。我回去另汇几千银子出来,重做一个有名的妓女。料想上海地方甚大,名妓不独是陆兰芬一人,那时叫他在旁看着,心中难过,便算报了我的冤仇。你道如何?“
秋谷听了,甚是笑他痴气,不免又要劝解他一番,便道:“这话真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一步也行不开来。依着你的主意是赌气跳槽,叫他在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着自己的银钱去博别人的懊恼,试问于你有何好处?万一重做一个,仍与兰芬一般,或者比他更甚,可不是求荣反辱,你又怎的落场?现在你的心上虽然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性把上海嫖界的情形,从头至尾演说出来,好等你死心塌地。古来教坊之盛起于唐时,多有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貂裘夜走,桃叶朝迎;亦有一见倾心,终身互订,却又是红颜薄命,到后来免不了月缺花残。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类,都是女子痴情,男儿薄幸,文人才子千古伤心。至现在上海的倌人情性却又不然,从没有一个妓女从良得个好好的收梢结果,不是不安于室,就是席卷私逃,只听见妓女负心,不听见客人薄幸。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并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这是说妓女从良的了。至于逢场作戏,原是面上的应酬,流水行云,本来没有什么深情密意。倌人的心性爱的因是银钱,然而有了银钱就有情义,这句话却又未必。无论你在他面上花了一万八千,就是挥金如土的客人,他们背后也不说他一个好字,反说他是土老儿、曲辫子,这种客人不敲他的竹杠也没有日子的了。银钱花得越多,背后骂得更加利害,这是什么原故呢?他做着一个好户头客人,银钱撒漫,不消说心中是如意的了,却又怕同院的姊妹本家说他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后说他。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可知;肯用钱的如此,不肯用钱可知。再说到堂子中近来的规矩,更是日趋日下,无从说起。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现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拣妓女的风头,现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功架。偶然有几个初入勾栏的客人,不懂他们妓院中的规例,就要百般诽笑,甚至当面批评。你想,人家花了钱财,原是寻欢乐,博个快意,怎禁得倒是这般拘束起来,不是去寻开心,倒是自寻烦恼了。你道现在的嫖界还着得脚么?所以我劝你不要痴心。要晓得现在的上海非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得的。你吃了陆兰芬如此的亏,还不自家猛省,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去寻第二个陆兰芬,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这番议论,比前一席话更加切当精微,尽情抉发,说得方幼惲连连叹服,又问道:“男女之情,无人不有,为什么上海这班妓女竟是太上忘情,难道他果然是个野兽山精,不知情爱的么?”秋谷哈哈笑道:“你的学问竟长进了一层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楼妓女,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他做的就是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么情义来?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非更是谬中之谬?那古来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载一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现在上海倌人之内,千千万万可寻得出这样一个么?”
幼惲听了,虽然佩服他的议论,然而心上毕竟还有些疑惑,又向秋谷道:“如此说来,上海的堂子倌人没有一个好的,竟是足迹不入青楼的好。但是我前天在张园,看见你同陈文仙坐在一张桌上,喁喁私语,情意缠绵,就是那陆兰芬待你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结。为什么他们待你又甚是见好,这是个什么原故呢?我就不懂得了。”秋谷狂笑道:“我好心相劝,你倒盘驳起我来。我原对你说,上海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我就把嫖界的资格与你讲个明白。大凡古来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换了一派情形。近来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
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瓢底的了。什么叫做功架呢?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总要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从容,衫裳倜傥,这是功架的外扬。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甚用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再要说到功架的内场来,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只好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初做一个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家气相,动脚动手,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他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他们的奚落。至于碰和吃酒,也要看个时候,不可一味听着他们的说话;或者那倌人生意闹忙,和酒不断,便不必去凑他们的热闹,只要不即不离的,每月总有几场和酒,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并不见好,和酒稀疏,这却就要不等他们开口,自家请客碰和,绷绷他的场面。若是做了多时,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却万不可一留便住,总要多方推托,直至无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们擒纵客人只靠一个色事。你越是转他的念头,他越是敲你的竹杠。客人们有了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无可如何。
总之,以我之假,应彼之假;我利彼钝,我逸彼劳,这方是老于嫖界的资格。若用了一点真情,一丝真意,就要上他们的当了。这几句话,便是功架的捷径、嫖界的指南。我从前曾经仿着“四书”做这‘功架’二字道:“功也者,功夫之谓也;架也者,架子之谓也。有工夫而无架子者,盖有之矣,未有无功夫而有架子者也。‘你把这几句揣摩纯熟,便有了一半工程。但是功架出于阅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绝大的经济学问,所以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三年,从不曾吃亏落后。幼惲兄以为何如?”
幼惲听了秋谷的第三篇议论,方才心下通明,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嫖界中的三折肱了。不料花柳场中,花钱取乐的地方,也有这许多道理!幸而我还沉溺未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几场提醒,说得光致全无,不然,怕不闹个大大的笑话么?但是陆兰芬拿去那一只戒指是我母舅徐观察给我的,家严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法子去赎他的回来可好?”秋谷笑道:“你既然言下悔悟,我怎肯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未见得拿得回来,这戒指在我身上,取了还你便了。”
幼惲虽被秋谷劝醒,却终是个慳吝的人,见秋谷肯替他到陆兰芬处去要回戒指,只喜得眼笑眉开,连忙立起身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秋谷慌忙拉住,笑道:“这点小事当得效劳,又算什么?”当下便拉了幼惲同到兰芬院中,幼惲觉得不好意思,不肯同去。秋谷道:“有我同着,尽去不妨,你难道怕他再要糟蹋你么?”竟扯了幼惲的衣袖向外便走。幼惲力弱,拗他不过,被秋谷一把拖着,好似鸡雏一般,一直走到马路上。幼惲着急道:“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马路上人笑么?”
秋谷方才放手。
到了兰芬院内,兰芬尚未起来。秋谷问知昨夜没有客人,便直走兰芬卧房坐下,叫幼惲去叫兰芬起来。幼惲摇手不肯,要叫娘姨去唤时。秋谷止住,自己掀开帐子,坐在床沿。看兰芬时,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小袖紧身夹袄,盖着一条熟罗薄棉被,睡得正浓;星眸双合,杏脸微红,一缕漆黑的头发拖于枕畔,约有三尺七八寸长,香气扑人。秋谷便低低的叫了两声。兰芬已经惊醒,开眼见是秋谷,忙笑道:“阿唷!
二少,那哼今朝有工夫到倪搭来,耐是难得格客人啘!“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挽了一挽头发,又披了一件玄色绉纱夹袄,斜盼着秋谷一笑。秋谷乖觉,便走了过来,在靠窗一张洋圈椅上坐下。幼惲却不开口,秋谷正要问他,陆兰芬已下床来,换好弓鞋,又问秋谷道:”二少,倪搭耐是勿大来格,阿是怪仔倪勒勿来介,今朝陆里一阵风拿耐格二少吹仔来哉?“秋谷笑道:”那里是什么风,倒是你的方大少同我来的。“兰芬还只认秋谷取笑,口中答应道:”倪陆里来啥格方大少,耐例说说看嗫。“不防回身过来,却却的与方幼惲打了一个照面。
原来兰芬下床之时,面向床里,所以不曾看见。当下兰芬吃了一惊,倒诧异起来,只得叫了一声:“方大少!”便回头问秋谷道:“唔笃阿是一淘来格?啥格勿声勿响,倒拿倪吓仔一跳。”秋谷笑道:“你说没有方大少,这不是方大少么?”
兰芬也笑了。幼惲见了兰芬,脸上不免有些赸赸的。
兰芬见他和秋谷同来,心中已瞧料了几分,略略应酬了幼惲几句,便一面梳头,与秋谷细细谈心。幼惲在旁看他眉敛春山,含烟如笑,目欺秋水,娇盼欲流,同秋谷谈得娓娓不倦,却并没有狎昵的话头。但觉两人眉目之间,若离若合,幼惲方相信秋谷的话,与兰芬果然没有交情。只听得秋谷同他说道:“现在的客人固然难做,现在的倌人更加难做。倒是那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不撑场面,还可支持,你们有了这个名气,撑着这个外场,要想从良,又拣不出个可嫁的人,生意虽然闹忙,日后终无结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兰芬拍手道:“划一,耐格闲话一点勿错。勿瞒耐说,要讨倪转去格人多得势来浪。倪为仔一生一世格事体,勿肯瞎来来,拣来拣去,总无拨对劲格客人。倪格做格个断命生意,也叫呒说法。”兰芬说到此处,忽咽住不说,神气黯然。秋谷也相对不语。
两人这一席长谈,兰芬已梳完头,秋谷对他招手,将兰芬招至后房,剩幼惲一人在外。不多一刻,便见秋谷先出来,随后兰芬走出,到床头边去拿了一个拜匣出来,身边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东西。幼惲偷眼看时,原来是他的戒指,喜得心中乱跳,见兰芬将那戒指递与秋谷,秋谷接来,就带在手上。兰芬对秋谷道:“倪也并勿是要俚格戒指,为仔怕俚勿来,说戒指放勒倪搭,等俚自家来拿。倒说俚自家末勿来,叫仔俚格朋友来问倪要,倪拨俚要得光火起来哉,索性勿还拨俚。
今朝是耐二少爷来,勿好勿答应,勿然是随便啥人来要,倪定归勿拨俚格。“秋谷笑道:”承情之至,改日再谢。“便同了方幼惲出来。兰芬送到楼梯,叫秋谷常来走走,秋谷答应,回栈去了。正是:
红袖青衫相偎倚,佳人名士两倾心。
要知以后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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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兆贵里刘厚卿行令 吉升栈张书玉发标
且说秋谷回栈,把戒指交还了幼惲,又劝他早些回去。幼惲已经被他提醒,又因家中有信催归,当下也便应了,收拾行装径回常州去了。只有刘厚卿沉迷不改,又做了一个中尚仁里的时髦倌人,叫做洪笑梅。这洪笑梅面貌中平,身材却生得甚是长大,走到人前摇摇摆摆的,毫没有一丝婀娜的神情。自与厚卿落了相好,天天叫他吃酒碰和,还要叫他置办衣饰。厚卿是个钻在钱眼中过日的人,那里拚得这般挥霍?却为着张书玉待他冷淡,跳槽出来,要争这一口闲气,不得不熬住心痛,略略应酬。在洪笑梅虽把他看得并不在眼,刘厚卿却已着实出了一身臭汗。幼惲回去之时,想要与厚卿一同回去,厚卿不肯,依旧住下。
这几日工夫,刘厚卿在洪笑梅处约莫也花了五六百洋钱,曾在笑梅院中请秋谷吃过一台花酒。秋谷为他是幼惲至亲,自己又与他向来认得,不好推却,勉强应酬,却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只略略的坐了一坐,便托故先走。
隔了数日,秋谷又因他先来应酬,只得在陈文仙处还他一席,坐中免不得仍是辛修甫等几个人。坐定之后,酒过几巡,秋谷便要行令,修甫道:“还是联句,还是飞觞?只不要搳拳摆庄,闹得头痛。”秋谷道:“联句虽好,只是座中恐有不能遵令的人,我想用个容易些的字面飞觞,这才雅俗共赏,你道如何?”修甫等大家称是。只见刘厚卿连忙嚷道:“章秋翁不要故意难我兄弟。我小时虽然读过几年书,这些年来都已还了先生的了,那里行得出什么酒令?我情愿先行受罚三杯,这酒令是不能遵的。”秋谷微笑道:“酒令严如军令,旁人不许阻挠,怎么令官刚才出令,你就先自喧哗,且先罚酒三杯再说。以后如再有人违令,取大杯来连罚十杯。”厚卿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不敢再说,怕真要罚起大杯来。秋谷叫娘姨斟了三杯罚酒放在厚卿面前,逼他一气饮干。厚卿无奈,只得直着喉咙将三杯酒一齐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