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秋谷离家已久,也觉得要紧回去看看家里头的情形,便把船上的行李都交给那两个家人,自己便跳上岸去,赶到家中,见了太夫人,又见了他夫人张氏。秋谷见太夫人身体十分康健,心中自然欢喜。太夫人见秋谷回来,心中也十分欢喜,问问这样,问问那样,又把自己家里头几个月里头的事情,夹七夹八的告诉了秋谷一遍。秋谷在家里头休息了两天,不免出去到各亲友那里去应酬一番,一班亲友也有上门来探望的,也有备酒和他接风的,倒把个章秋谷忙了好几天。秋谷自回之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只陪着太夫人讲讲闲话,叙叙家常。他夫人张氏,秋谷本来原是因他才貌平常,所以和他不合。幸而他这位夫人性情极是平和,脾气也还柔顺,倒深得太夫人的欢心。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解劝,便也渐渐的两下和睦起来,所以秋谷在家,倒也狠不寂寞。
一连过了十余日,太夫人对秋谷讲起佃户的抗租不完来,秋谷道:“这班种田的人,虽然种了几亩田,却往往穷得衣不遮身,食不充腹,想起来也狠可怜。若是欠得不多,不如听他去罢。”太夫人道:“若是穷佃户欠租不完,自然不必去问他追讨。这个欠户,听说狠有钱的,靠着他儿子的丈人是县里头的差役,作威作福的狠不安分。种了我们五十几亩田,三年的工夫一个大钱都不肯完,你想世上那有这般道理?要是一班佃户,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儿不肯完租起来,叫田主人怎么样呢?”
秋谷听了勃然大怒道:“原来就是黄阿润这个混帐东西,去年他没有还租,我就要把他送县押追,一向只道他是个贫户,那晓得他竟敢倚着一个差役的靠山,抗不完租,这还了得!明天待我自己去拜常熟县刘大令,托他立刻提了黄阿润,押追欠租就是了。”太夫人道:“只要他好好的把租还了出来,或者先还一半,也就罢了,不必一定要把他送官押追,他们乡里人究竟吃不起惊吓。”秋谷听了答应一声,便把收租的帐目查了一查,见欠租不完的,十个里头差不多倒有四五个,不觉怒道:“这都是大家看了黄阿润的样儿不肯完租,要不好好的办他一下子,明年的租就不用收了。”想着,便把几个欠户的名儿都开了下来。
到了明天,章秋谷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去拜那位常熟县刘大老爷。投进帖子等不多时,只听得“吱喽喽”的一声中门大开,一个执帖家人手中举着帖子,说一声“请”。秋谷的轿子便直进二堂歇下。执帖家人斜着身子,把帖子举得高高的在前引道,把秋谷让到花厅坐下。等不多时,这位刘大老爷便在里面走了出来,秋谷和他行过了礼,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佃户欠租的事来,要请他出票提人。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并不作难。秋谷不免和他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儿,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起身告辞。刘大老爷送到轿旁,打过一拱,便走了进去。
章秋谷的轿子便一直抬出大堂来。刚刚抬出暖阁,早看见对面飞也似的来了一乘青布小轿,一直抬到大堂上,便停下来。轿子里头走出一个少妇,不先不后,刚刚和章秋谷打了一个照面。章秋谷早吃了一惊,只见这个少妇风目凝波,蛾眉锁翠,衣裳缟素,举止端详,狠像个大家命妇的风范,却是眼中含着一泡珠泪,面上又显着一派怒容,低着了头直走出来。章秋谷看了心上不由的疑惑起来。暗想这样的一个人,狠像一个贵家命妇,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个地方来,难道和人家打什么官司不成?看他脸上的那付形容,明摆着一腔冤愤,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事情,不如在这里略等一回,看看他的情形,若是可以相助的地方,我也不妨帮他一下子。
想着,便叫轿夫略停一停。秋谷坐在轿内也不出来,只仔仔细细看那少妇的举动。
只见那少妇后面还跟着两个差役,慢慢的走过来。那少妇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差役道:“县大老爷在那里,快些儿请他出来。”那两个差役听了微微冷笑道:“你说得好容易的话儿,县大老爷是一方之主,也是轻易见得的么?你既然来了,且到官媒那里等候一回再说。”那少妇听了着急道:“既然县大老爷没有坐堂,为什么你们又把我撮弄到这个地方来呢?”一个差役又冷笑道:“大老爷既然提你,自然有坐堂的日子,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那少妇听了更力着急道:“依着你们这般说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个差役又道:“那我们也不知道,大老爷高兴几时坐堂理事,就是几时坐堂理事,我们当差役的那一个敢去催他?你只到官媒那里去好好候着,自然有你一个快活。”那少妇听了差役的口风不对,不觉心中大怒,只见他抬起头来厉声说道:“你们两个嘴里头放的都是什么屁儿,我一个寡妇,你们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叫到这个地方,如今县大老爷又不肯坐堂,倒反要把我押起官媒来。那官媒家里是好好的人可以住的么?你们瞎了眼睛,难道把我也当作那班没骨气的人不成?”一面说着,虽然声色俱厉,却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挂下来。连忙别转头去,自己拭干了眼泪,蛾眉倒竖,凤目圆睁,又高声对着那两个差役道:“到底怎么样,你们只请县大老爷出来就是了,若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你们不要想昏了头,我是死也不去的。”两个差役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做了一个眼色,一个差役便呵呵的笑道:“伙计,你听听,好大的口气。老实对你说了罢,大老爷的吩咐,去不去由不得你。你愿意去也是要去,你不愿意去也是要去。
我劝你还是好好的走罢。“
章秋谷看了这样的一种情形,又听了那般的一番言语,虽然还没有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上早瞧料了五六分,不由得怒从心起,便自己走出轿来,一直走到那少妇身旁站定,睁开两眼看着那两个差役。那两个差役抬起头来,见平空来了这样的一个人,心上虽然有些诧怪,却也还不在心上,只恶狠狠的对着少妇说道:“怎么样,大老爷的话儿难道你竟敢不听么?怪不得祁乡绅对着大老爷说你是个泼妇呢。”
那少妇听了不慌不忙,冷笑一声道:“原来就是祁八这个畜生干出来的事情。好,好!”那两个差役道:“好也罢,歹也罢,只请你快快的走罢,在这里挨一会儿也当不了事,”那少妇听了忽然把眉头一皱,大声说道:“你们真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么?”那两个差役冷冷的说道:“岂敢,难道是和你取笑的不成?”那少妇忽地咬一咬牙齿,顿一顿金莲,“飕”的一声从衣袖里头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望着自己喉咙便刺。两个差役见了,只吓得灵魂出窍,毛骨皆酥,口中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两个人四只脚儿就如钉在地下生了根的一般,一步也走不上去。大堂上一班家人、差役见了这般形景,一个个也都大吃一惊,连忙七手八脚的赶过来想要去夺,那里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这个时候已经立在那少妇身旁,见他一转眼的工夫掣出刀来望着自己颈中便刺。饶你章秋谷这般胆大,由不得也吓出一身冷汗来。到了这个间不容发的当儿,那里还顾得什么男女的嫌疑,疾忙抢进一步,轻舒猿臂,只一把把那小刀夺了过来,凭我章秋谷这样的眼明手快,那刀锋已经刺入喉咙约有一寸多深,血花飞溅,一个身体软瘫下来,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幸而还是章秋谷抢得快了些儿,那刀锋虽然刺进喉咙,没有割破食气两管,不至于有伤性命,却一时间怒气攻心,刀疮迸裂,鲜血直喷出来,晕了过去。正是:
邹衍下狱。天飞六月之霜;齐妇含冤,泪迸三年之血。
欲知这位少妇究竟是什么样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八十三回 风凄繐帐泣凤悲麟 月冷空房鸾孤鹄寡
上回书中正说着那位少妇在大堂上晕了过去,但是这位少妇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为着什么事儿,要弄到一时短见,慷慨轻生?在下做书的都没有讲得明白,就是这样糊里糊涂,没头没脑的一来,看官们一时间那里弄得清楚,如今列位看官且休性急,待在下做书的一一说来。
只说那个时候,常熟县有一位致仕的乡绅,姓钱,叫做钱韬叔,是一个榜举人的大挑知县,做过几任州县,倒也狠有政声。无奈读书人出来做官,总带着那一点儿先天的书毒,一心想做好官,不肯巴结上司,上司因此和他不对,借着公事上的一些不合,便把他撤任察看,把这位钱大老爷只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索性告了个假不做官了。回到常熟地方,自己修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竹养鱼,栽花莳药,一天到晚的只在自己的花园里头吟风啸月,饮酒赋诗。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房廊曲折,花木萧疏,榆柳两行,梨桃百树,布置得狠有些儿丘壑。
钱大老爷夫人黄氏早年就死了,钱大老爷伉俪情深,不肯续娶。黄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康寿,女儿名叫纫秋,都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真是两株玉树,一对璧人。这钱纫秋长到十七岁上,更长得如花如玉,倾国倾城,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更兼性情和顺,资质聪明,对着钱大老爷真是千依百顺的,从不肯叫钱大老爷生气。钱大老爷钟爱的这个女儿,真个也像是掌珠拱璧一般,自己教他读书识字,又请了一个绣娘教他女工刺绣。这位儿小姐一学就会,一会就精,不上五六年的工夫,钱小姐早已女工针刺无一般不会,诗词歌赋无一样不精。到了十七岁上,钱大老爷便和他对了一头亲事,是个本城贡生的儿子,名叫王芝宇,家况甚是贫寒。
这王芝宇却生得白面长身,一表非俗,更兼天资卓越,学问渊深。钱小姐嫁了过去,自然意合情投,一双两好,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这也不必去提他。那知钱小姐嫁了王芝宇不及一年,钱大老爷忽然生起病来,医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钱小姐姊弟两个的哀痛迫切,也不必去说他。
又过了几年,常熟县城内忽然倒了一家有名的钱庄,钱大老爷本来是个清官,一生所积的宦囊,一古脑儿都存放在这爿钱庄里头,如今被他倒得干干净净,那钱庄上的经理也逃得无影无踪,一个大钱也要不回来。钱康寿和钱小姐也无可如何,只好由他。从此之后,钱康寿便有些度日艰难起来,勉强敷衍了几年,越发支不住,只得把自己住的房屋和花园典给本城的祁彦文祁侍郎家,典了几千银子,钱康寿便捐了一个功名,到湖北去候补。王芝宇本来是个寒士,家无担石之储,囊无一钱之蓄的,以前钱家有钱的时候,还可以常常的通融借贷;如今钱家穷了,王芝宇不免也更加拮据起来。若单是穷苦些儿也还罢了,谁知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大凡天心最妒忌的是男子一个“才”字,女子一个“色”字。所以古今来往往才士坎坷,红颜薄命。如花美眷,消不得似水流年;绮思风情,辜负了良辰美景。十个里头倒有九个都是这个样儿。这还不必去说他,更有一件最犯忌的事情,便是那倾国名妹,嫁着了个风流才子;江南名土,娶着了个燕赵佳人。像这样的一班人物,上天却断不肯轻轻易易的放过了他,一定要千万百计的想着法儿把他磨折得九死一生,方才肯罢。
看官,你想王芝宇和钱小姐这样一对才貌相当的夫妇,一个具着这样的清才,一个生着那般的丰貌,那里能够就是这样安安稳稳的过去?平空的王芝宇又害起病来,急得钱小姐烧香拜佛,问卜求医,没有一件法儿没有想过,那里有什么用处?
不上半个月,把一个王芝宇又送到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呼天抢地,泣血捶心,几次三番的哭晕了去。家里头的人见了慌作一团,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救醒。
看官,可知道这一边王芝宇地下修文之日,正是那一边钱康寿玉楼赴召之时。
原来钱康寿到了湖北候补了几年,没有得着一个差使,心中十分懊闷,得了病又没有好好的医生调治,不上几时,也跟着王芝宇一起儿往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得了这个信息,更加痛不欲生,屡次的想要自尽,都被一班人看守得牢牢的,展不得手脚,也是无可如何。刚刚事有凑巧,正在这个当儿,又接得钱康寿夫人一封来信,说钱康寿的棺木现在还停在湖北省城一个古庙里头:要想扶柩回来,却一个大钱也没有。
钱小姐看了这封来信,心上更加悲痛,不免又赶到王芝宇灵前去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钱小姐定一定神,心中暗想:“兄弟的棺木现在停在湖北,路远迢迢的又没有盘费,一时那里搬得回来?虽然有几家族中叔伯可以托他们料理,但是如今世上的人都是势利不过的,听得钱康寿死在湖北,身后萧条,一个个早巳躲得远远的,恐怕过了穷气,那里还肯来帮你们的忙?想想姓钱的一家,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个,自己不去料理他的灵柩回来,还有那一个肯来多管这般的闲事?”想着便把殉节的念头撇过一边。盘算了一回,想着钱康寿没有儿子,少不得要把族中的子侄承嗣,这是第一件大事,更兼搬取灵柩办理丧葬,免不得大大的要一笔经费,这一笔钱,一时又从那里去打算呢?呆呆的想了一回,忽然想起自己家里头的房子现在典给祁彦文住着,这祁彦文祁侍郎向来为人狠好,不如我自己亲去见他一趟,问他借几百银子,一起并在典价上算,料想他没有什么不肯的。况且靠屋借钱,向来就有这个规矩,不是我一个人闹出来的新样儿。想着,定了主意,便换了一身素服,雇一乘轿子,竟到祁侍郎大门上来。这个时候,王芝宇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一切丧葬的事情已经办妥,所以钱小姐一心一意要办兄弟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