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思见他真要动手,不觉慌了,大叫:“岂……岂……岂有此理,这……这是那……那……那里说……说起,方……方才你……你说我……我……我付过六千块钱,没有什么凭据,难……难道我……我……我指使月娥逃走,又……又……又有什么凭据么?”那人冷笑道:“我那管你有凭据没有凭据,只要问他们本家就是了。你天天贼形怪状的不知来说些什么,偏偏的这几天里头就会不见了人,你还想要赖到那里去了?今天我们的官司是打定了。老实说,我是个无名小卒,就是官司输了,也算不得什么,你却是个场面上人,看你怎样的坍台得起?”一面说,一面眼睁睁的就有个动手的意思。沈仲思见了势头不妙,要走又不能,不走又不好,竟十分的着急起来。暗想:“他们的说话虽然可恨,情理却是不差,丢掉了六千块钱还在其次,倘然真个的拉拉扯扯动起手来,被他们扭到捕房,虽然真者自真,假者自假,自然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收场,但受了这般的糟蹋,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在上海见人?”这样一想,便心中只想脱身。无奈那个乌龟怒目横眉的迎头拦住,心上正在忐忑,幸而那班本家和娘姨做好做歹的上来解劝说:“沈大人不是这样的人物,你不要瞎疑心,月娥虽然不见,我们慢慢的在外边访问,料想寻得出来。”那乌龟还是装腔做势的不肯。本家和哄着,又劝了一回,又把他拥出房去,那本家回头过来,向沈仲思飞了一个眼风,似乎叫他走的意思。沈仲思正在着急,巴不得立时就走,便三脚两步的走了出来,一路垂头丧气的回去。想了一夜,气得发昏。隔了一天,沈仲思还是昏昏闷闷的无精打采,只恨着洪月娥没有良心。
这一天沈仲思睡在床上还没有起来,忽地传进一个李子霄的名片,说要请他立刻过去。沈仲思不晓得是什么事情,想着这几天受了一肚子的闷气,正想要到子霄那里和他谈谈,便在床上起身,梳洗过了,吃过点心,直到李子霄新赁的公馆里来。
李子霄听得沈仲思来了,叫请楼上去坐,沈仲思就觉得有些诧异,暗想:楼上是他和张书玉两个的卧房,怎么叫我楼上去坐?心上这般想着,就跟着家人走到楼上,径进卧房。
沈仲思留心一看,见对面一间房门关着,这边房内却不见张书玉的影儿,连娘姨、大姐都一个不见。沈仲思见了十分诧怪。刚刚走进房门,李子霄起身迎着,彼此招呼了一声,沈仲思见他面上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儿,正要动问,李子霄早一团盛气的,迎着仲思,把张书玉忽然逃走并拐去许多的东西的事说了一遍,并问沈仲思可有什么法儿,还是径去投报捕房,还是另想别法。沈仲思听了,方晓得书玉不见的缘故,原来也是落了他的圈套,和自家正是同病相怜,不觉哑然笑道:“原来你也上了书玉的当,怪不得要这个样儿。但是你还没有晓得我的事儿,我被洪月娥骗去了六千洋钱,如今躲得人影也不见一个,反串同了一个什么流氓,说得洪月娥的本夫,翻过来吃住了我,要我还他的人,我竟一时被他们逼住了,无言可答,幸得本家娘姨等大家相劝,才得脱身出来,你想想可是笑话不是?我为了这件事整整的气了一天,正要赶到你这里来和你商议,不想事有凑巧,你这里也闹了这么一个乱儿。”
李子霄听了大怒,不待沈仲思说完,抢着说道:“你为什么这般无用,竟被他们吃住了,一句口也不开?洪月娥既然逃走,就该问兆富里的本家要人,你花了六千块钱,难道就这样的罢了么?你既是这般胆小,待我来和你出头,若不把这件事儿追一个澈底澄清,我这‘李’字也不姓了。”说着立起身来要邀着沈仲思同走,沈仲思连忙止住他道:“你不要这般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且等我说完了,我们再商议。”李子霄听了,方重新气愤愤的坐下,倒把自己张书玉逃走的事情放在一边,且听沈仲思的说话。只见沈仲思向他说道:“这件事儿实是我自家不好,过于大意了些,虽然付了他六千洋钱,却是我亲手交与月娥,此处交没一人知道。现在月娥的人不知那里去了,不见我的面儿,却串出本家娘姨等一班人来,咬定口风和我白赖,倒反问我要人。你想就是要打官司,也要有付钱的凭据,或者有什么证人,只是空口说白话,没有着实的收据婚书,这样的官司,凭你什么利害的人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何必为了一个倌人,惊天动地的坏了自家的名气?好在我们也不是吃亏不起的人,虽然花了几千洋钱,却也总算长了一番见识,自家认个晦气,叹口气儿,譬如自家病了一场也就罢了。”
李于霄听了细细想了一回,觉得沈仲思的话儿句句有理,便道:“你的事情总算就是这般罢了,我的事情你可有什么法儿替我想想?”沈仲思沉吟了一刻道:“这件事儿据我想来,倒也狠有些棘手。你的婚书已经被他带走,当初又没有什么保人,就算报了捕房,把他退了回来,堂上的官员也不见得肯将他十分严办。但是在你这边想来,你娶了他不到半月,便被他卷物私逃,别人晓得了,显见得你是个瘟生,上了他的圈套。况且他已经逃走,就算追寻得着,也是没有真心,那时还是听凭他发堂择配,还是你自家仍旧收回?依我看来,这件事儿闹将起来,非但你没有什么好处,反是闹得通国皆知,还落了一个瘟生的名气,这又何苦呢?”李子霄听了,呆呆的瘫在椅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听你这般说法,果然闹将起来没有什么味儿,只得也和你一般认个晦气便了。”说着,还长吁短叹的十分不乐。
沈仲思也想着了自家的心事,彼此默然,停一回方说道:“青楼妓女,本来十个倒有十一个没有良心。我们经过了这样的一番阅历,以后须要看破些儿,只好逢场作戏,随便应酬,断不可再上他们的当,那就明知故犯,一误再误了。”李子霄听了不住的点头称是,两人又彼此互相劝慰了一番。
从此李子霄、沈仲思两人看破了倌人的伎俩,把那寻花问柳的念头淡了许多,就是做个把倌人,也不过叫几个局。吃几台酒,应酬朋友,从不去转他的念头,倒成了败子回头,悬崖勒马。正是:
结束铅华之梦,禅榻西风;屏除丝竹之情,电光石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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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论嫖界新小说收场 结全书九尾龟出现
旦说沈仲思和李子霄自从受了张书玉、洪月娥的骗局,居然勘破痴情,忏除绮业,这也总算难得的了。看官听者,从来泡影无常,昙花一瞬,兰因絮果,一切茫茫。金樽檀板,销磨儿女之情;秋月春花,短尽英雄之气。或有五陵豪客,裘马轻狂;湖海词人,风情旖旎;貂裘夜走,株叶朝迎。十年歌舞之场,一万缠头之锦,送客留髡之夜,誓海盟山;酒阑香烬之宵,飘烟抱雨。这样的风流艳福,自然是见者侧目,闻者倾心。但是上诲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她的迷魂阵,哪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在下做这部书的本旨,原是要唤醒诸公同登觉岸,并不是闲着工夫,形客嫖界。所以在下这部书中,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个个形容尽致,怎样的把客人当作瘟生,如何的敲客人的竹杠,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口风。总而言之,都是哄骗了嫖客的银钱,来供给自家的挥霍。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一时也说他不尽,看准了那客人的脾气,便专用那一种的手段去笼络他,定耍把这个客人迷得他意乱神昏,敲得他倾囊倒箧,方才罢手。在下这部小说,把他们那牛鬼蛇神的形状,一样一样的曲笔描摹,要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书,一个个回头猛省,打破情关,也算是在下著书劝世的一番好意。在下书中的这些说活,虽不免有些过分的地方,却这些事迹,一大半都是真情,并不是在下自家杜撰。做书的做到此处,便算是一部四大金刚的外传收场;如今且把这些闲话一齐收起,就是那章秋谷,也暂且不提;先要提起那“九尾龟”的正文来。兔不得要把他的出身来历,一一的铺叙一番,好作个全书的结束。
且说无锡城内有一家暴发的乡绅,姓康,官名汝楫,表字己生,由附生出身,捐了一个候补道,署了两任事,又放过一任关道,慢慢的升到江西抚台。他老太爷倒是个进土出身,做过一任知府,在知府任上,不知怎的就弄了十几万银子回来。这位康太守,有了钱就不做官了,一直回到无锡,就着这几个钱,收些利息,也还用下了,倒也无拘无束的,十分自在。康太守中年无子,直到五十岁上方才生了这康己生。因为他是己年生的,所以就叫他己生。康太守得了这个儿子,欢天喜地,把这康己生好象明珠异宝一般的擎在手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呵他。康己生长到五六岁上,便请了一个有名的孝廉公来做先生。无如这位康公子的心性若明若昧的,不甚明白,又来肯用心读书。先生见他不肯用功,晓得这个学生是东家溺爱的,便也不十分去做那空头冤家。首尾教了十二年,把这个康己生也教了个半瓶醋的学问。己生自六岁上学读书,到了十八岁上,那先生辞了馆地。这位康太守也糊里糊涂的,不去考查儿子的学间。己生见康太守这般,乐得说些大话,满口胡吹,自以为自家的学问数一放二的了,看得那些举人进士,就如在手心里一般。
过一年,适遇督学按临,己生也要打算去考。这督学公是十科前辈,现任刑部左侍郎,姓王,号兰佩,名体仁。性情甚是古怪。每到考的那一天,他却一天到晚顶冠束带的坐在大堂暖阁里头,把这些童生拘管得十分苦楚,背地里无不咒骂这位宗师。且说康己生要去应考,府、县两试,倒也不前不后的,取在二圈里头。府、县考过了,便去钻头觅缝的,打听了一位王大宗师的同年陆太史,放过一任福建学台,现在恰好丁忧在籍。平日间与王侍郎相与得十分稠密。原来王侍郎和陆太史都是现在余大军机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们两人的交情,格外比众不同。不知怎佯被康己生打听着了,花了五百两银子,托人去求了陆太史一封书信。到了江阴,谁知去得迟了两天,童生正场已经考过,后来的人一概不准补考。康己生急得没法,在寓中咒天骂地的,把带来的一班家人厨子,一个个骂得垂头丧气,胆战心惊。有一个得用家人叫做石升,素来十分伶俐,最得这位少爷的喜欢。见己生甚是焦急,便悄悄的对己生道:“据家人看来,少爷且把陆大人的信送进去,试他一试,看这位大人如何打发。虽说不准补考,从来打官话的都是这般说法,哪里就一定不准补考了吗?就是学台当真不肯通融.我们这里有的是银子.再花上些银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己生听了,心上大喜,高兴得直跳起来,笑道;“我原说我带来的几个家人,就是你一个人靠得住,还能干些事儿。只是为什么不早替我说,害得我直急了关天。我们此刻马上放送信进去,看他如何说法?”就叫石升带了红缨大帽,穿了马褂,登上快靴,飞也似的赶到学院衙门投信。到了学院,直进号房,把陆太史的信交在号房手内,请他送进,自己便坐在号房候信。
且说号房投进书去,这位王侍郎拆书看了,心中很有些儿委决不下,暗想道:“这陆太史也很糊涂,我向来规矩极严,从不受一些请托。况且正场已过,这康汝楫有意迟到几天,落得回复他去。”忽又转念想道;“若是叫他回去,却又碍着同年的脸面,不好看相。就是余老师分上,也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想去,想了多时,究竟那皇上家的关防抵不过同年的情分。正在踌躇未决之际,恰恰的事有凑巧,门上传了几个禀帖进来。原来是十几个外县童生,也为到迟了两天,不能补考。这班童生慌了,联名具禀,要求王侍郎补考大收,禀帖上说得十分恳切。王侍郎看了,暗想:“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听了陆太史的来信,做个顺水推船的人情。”
想定主意,便吩咐出去,叫康汝楫在外候着。号房传出话去,那石升得了这一声,便飞跑出来。一路跑着,一路又打算主意,要想撒一个谎,骗他主人的钱。一口气跑至寓所,走进大门,看见这位少爷正在房内踱来踱去,低着头不住的搓手,约摸着是心中在那里打算念头。猛一抬头,见石升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急问事情怎样?石升方才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打算得停停当当,此刻不慌不忙,对着康己生指手划脚的说道;“家人到了学院衙门,送进信去。王大人把家人叫进去,当面问了一会,便道:我这里的规矩,向来不准补考,你回去对你主人说,叫他下次来罢。那时家人也不敢多说,只得退了出来。”石升还没有说完,康己生早急得瞪着眼睛,连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石升又接下去说道:“家人退了下来,后来一想,要真是这样,不是少爷白白的来了一趟了么?家人便去寻着了文巡捕吴大老爷,再三的求他想法。这位巡捕老爷答应是答应了,只是有一句话,家人不敢说,要求少爷宽恕了家人,家人才敢说呢。”说罢,把两手逼在背后,又请了一个安,直挺挺的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康己生以前听得学院不准补考,已急得满头流汗,遍体生津,好容易听见巡捕肯替他想法,甚是欢喜,正在扯长了耳朵,听他说下去,见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心上十分焦躁,连连的跺脚道:“糊涂东西.你不看见我在这里着急么?怎么说了一半,就不说了?”石升见他急得头红面胀,心中暗暗好笑,便凑上一步,又说道:“那吴大老爷开口,定要五百银子,一些也不肯短少。家人好容易从一百两银子说起,一直添到三百银子,是再少不来的了。家人大胆竟应允了他,现在他还在巡捕厅等家人的回信,不晓得少爷心上如何?”己生听了,“呸”的啐了石升一口,又骂道:“这点小事,你去办了不结了么?三百银子,什么大事,还要在我这里蝎蝎螫螫的,滚你妈的蛋罢!”骂得石升又羞又喜,口内连声应是。又立了一回,见己生不开口了,便侧着身子,退出来。便走到同他主人来往的钱庄上,取了三百银子的洋钱,到街上各处去空走了一趟,便跑了回来。又把方才的银子藏得严严密密,方向己生说道:“银子三百两,家人已经当面交与吴大老爷了。吴大老爷答应明后两天便有信息。”己生听了,欢喜非常,便磨拳擦掌的在寓中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