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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话,细细的想了一想,觉得果然不错,便大家都向秋谷说道:“你说的话狠不差。他们既然不愿意我们光降,我们有的是钱,难道还怕没有使用的地方么,何必再去送给他们用?”秋谷拍手道:“这几句话儿才说得十分明白。我们花了银钱,原是要想寻开心的。不要寻开心没有寻到,倒遇着了几个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回来吓死了,那个给我们抵命?”这几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章秋谷同着几个朋友一面走着,一面说着,一直走到章秋谷寓中。大家坐了一回,秋谷留他们吃了晚饭,方才走了。
  到了明天,秋谷一个人雇了一只游艇,在秦淮河里荡了一回。荡到钓鱼巷那边一带,只见杨柳垂波,珠帘拂槛,那些娼寮里头的人,都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坐在帘内,把珠帘高高的挂起,一阵阵的香气扑过来。秋谷约略看了一看,虽然看得不狠清楚,却倒觉得狠有些迷离掩映的丰神,比那当面平视倒反觉得好些。荡了一回,又从东往西荡过来。那些沿着秦淮河的河房,都深深的垂着湘帘,里面隐隐的露出许多鬓影钗光,遮遮掩掩的偷看那往来的游客。秋谷见了,不觉得心窝里面倒有些痒痒的起来。游了一天,倒觉得十分畅快。又顽了一天玄武湖,顽了一天莫愁湖,觉得那玄武湖绿滟波光,云横山色,遥峰挹翠,远树含烟,倒狠有些远水近山的景致。惟有那莫愁湖却没有什么景物,只供着个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正是:
  英雄老去,湖山一代之愁;金粉消亡,家国千年之恨。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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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一回 吃花酒騃儒得意 入乡闱词客观光
  且说章秋谷在莫愁湖亭上徘徊了一回,看着那几朵开残的莲花,赏玩一会。又看着中山王和莫愁的小像,细细的端详一回。只见一个是白面长须,英姿照日;一个是风鬟雾鬓,倩影惊鸿。秋谷见了,不免也有些心中感慨起来。在湖亭上泡了一碗茶,坐了一回,直到红日西斜,晚风吹袂,方才慢慢的回来。又在寓里头过了几天,已经到了八月初旬的时候。秋谷到了这个时候,便也未免要抱抱佛脚起来,把那些带去的书籍翻出来,略略的看了一遍。
  这一天正在寓里头静静的坐着,忽然又来了一个同乡朋友叫作黄少农的,要拉他去钓鱼巷吃酒。秋谷心上狠有些不愿意去,只推说身体有些不快,不能出门。黄少农不由分说,拉着就走。拉到钓鱼巷一个韩家老班里头,便有一个倌人出来应酬,秋谷抬头看时,只见这个倌人生得圆圆的一个脸儿,觉得团头团脸的,也晶评不出什么好歹。黄少农却得意洋洋的指着那倌人对秋谷说道:“这是南京有名的韩家小翠子,你看他生得怎么样?”秋谷又细细的打量了小翠子一眼,觉得虽然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丑相,却也没有什么娇娆袅娜的姿容,不过勉勉强强的看得过去罢了。
  看了一看,没本事说他不好,只得勉勉强强的说一声“好得狠”。黄少农听得秋谷赞他的相好,心上二十四分的高兴。小翠子也扭扭捏捏的扭捏出许多的身段来。秋谷看了,只是暗暗的好笑。
  黄少农略坐一坐,便取过笔砚来,写了几张请客票,叫了男班子的掌班进来,身边摸出一块钱来,连着请客票一古脑儿都交给他,口中说道:“这一块钱是给你的车钱,快些去给我请客。”那男班子答应一声,接了过去。章秋谷看着,已经觉得二十四分的诧异。正要开口,忽然又见小翠子抢步过来,斜着眼睛把那男班子手里头的请客票看了一眼,半笑不笑的对着黄少农道:“你请的客人狠多,给他一块车钱只怕不够罢?”黄少农听了点点头,连忙又拿出一块钱来交在那男班子的手内。
  只把一个章秋谷看得心上更加诧异,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会儿客人到了,排上席来。黄少农见秋谷没有相好,想要荐个相好给他,秋谷再三再四的推辞。黄少农那里肯听,不由分说,硬硬的荐了一个什么薛亚仙给他。
  章秋谷举目看时,只见这个薛亚仙生得矮矮的一个身材,匾匾的一个脸儿,眉眼不甚周详,鼻梁有些四塌,也是个中等以下的人材。秋谷见了,把眉头皱了一皱,也不言语。黄少农却指着薛亚仙向秋谷道:“你不要轻看了他,这也是南京地方大名鼎鼎的人物。”秋谷听了,不觉鼻子孔里“哼”了一声。黄少农又对着薛亚仙道:“这位章老爷在上海的时候,嫖界里头狠有声名的,你须要好好的应酬,将来我还要吃你的喜酒呢。”
  薛亚仙听了,把手帕子掩着嘴笑了一声,回过头来,上上下下的把章秋谷不住的打量。章秋谷被他看得不耐烦起来,别转头去。原来薛亚仙见了章秋谷这样的少年英俊,气宇非常,心上倒着实有些垂涎,便存着个屈身俯就的意思。见章秋谷只是淡淡的不理他,便故意找些话儿说出来和章秋谷讲,章秋谷也只得随随便便的应酬几句。一会儿,竟撒娇撒痴的拉拉扯扯起来,对着章秋谷不住的扭头掉颈,卖弄风骚,做出无数的丑态来。章秋谷看了他这般做作,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觉得甚是肉麻,周身的鸡皮疙疸都森森的直立起来,心上二十四分不愿意,只得假托腹痛;出了席去躺在榻上。无奈这位薛亚仙紧紧的跟着,问东问西,十分的献勤讨好,直把一个章秋谷拘束得如受桎梏,如坐针毡,又好笑,又好气,却又说不出来。好容易巴得薛亚仙走了,方才如释重负,畅快非常。黄少农糊里胡涂的,还对着章秋谷把大指一竖道:“何如?我荐给你的人不错么?你们两个人初次相逢,就是这般的要好,论理该应谢谢媒人才是。”
  章秋谷正含着一块烧鸭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去,听了黄少农这番说话,再也忍不住,“扑嗤”的一声一口气冲上喉咙,要笑出来。口中的这块烧鸭就留不住了,“扑”的从口中直飞出来,刺斜里飞过去,直飞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雏妓面上。说也凑巧,刚刚不偏不倚的直中在他鼻梁上面。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秋谷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连忙看那雏妓时,原来是一个姓杨的客人叫的,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正默默的坐在那里,不提防一块烧鸭劈面飞来,刚刚飞在鼻梁上面,躲闪不及,只得把头一偏,那块烧鸭就落在地下。那雏妓出其不意,倒吃了一惊,连忙用手巾往脸上按了一按,身边取出镜子腮了一照。见面上油了一块,连忙讨盆脸水抹了一把,口里头喃喃呐呐的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些什么。
  章秋谷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等他抹过了脸,便走过来对着他就是深深的一拱到地。那雏妓倒吃了一惊,口中说道:“这是怎么!这是怎么!”章秋谷立起身来,口中说道:“方才一个不小心,把一块烧鸭直飞在你的脸上,特地来和你陪个礼儿。”
  那雏妓微微一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必这般客气?”章秋谷听了那雏妓说话的声音十分圆转清脆,不由的抬起头来把他打量一下。只见他高高的挽着一个云髻,淡淡的画着两道蛾眉,檀口含朱,横波挹翠,身材纤小,骨格停匀,虽然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佳人,却狠有些宜喜宜嗔的丰态。比起那小翠子和薛亚仙来,直是天壤云泥,相差甚远。秋谷看了,不由的心中动了一动,暗想:这个地方一般也有这样的人材,可见天地生才,原是不拘资格的。想着,便故意上上下下的把那雏妓细细的看,看得他脸上红起来,啐了一口道:“你上上下下的看些什么?难道要和我画个小照,回去供在家堂里面么?”秋谷笑道:“你不要见怪,像你这样的标致人儿,就是多看一会,也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看官听着,原来天下的女子,只要听得别人赞他貌美,心上总是高兴不过的,何况是个堂子里头的人物?听了章秋谷这几句话儿,不知不觉的酣迷迷、软洋洋,钻进心坎里去,登时春风满面的对着秋谷道:“你不用这般混说,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那里合得上你们的眼睛?”章秋谷笑道:“阿唷,你不用这般客气!若再要这般的谦让起来,把这里的房子牵得坍掉了,却不与我相干。”那雏妓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道:“算是你一个人会讲话,快些去坐了罢。”说着,便轻移莲步,慢慢的走过去,刚刚和章秋谷擦肩挨过。章秋谷趁着众人不见,暗暗把他手拉了一把。那雏妓秋波澄澄的也不言语,只把嘴对着那姓杨的客人努了一努,又摇了一摇头。
  秋谷会意,便也慢慢的归座,悄悄的问黄少农:“这个雏妓叫什么名字?”少农大笑道:“你敢是看上他么?他叫银喜,就是这里韩家本班的。我来和你们做个介绍人,转一个局就是了。”秋谷听了,便回过头来看了那姓杨的一眼。只见那姓杨的满面怒容,正襟危坐,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秋谷知道那姓杨的醋劲发作了,连忙朝着黄少农连连摇手。黄少农看了姓杨的这般模样,料想这个媒人不是轻易做得成的,便也笑了一笑不说什么。只凭着这个章秋谷和银喜两个人在席上眉黛传情,秋波送睇,案底之莲钩暗蹴,尊前之宝靥轻回。大家都在搳拳吃酒的十分热闹,却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这番情景。只怕自此以后,竟是这般的暗渡蓝桥,私谐鸳侣,也未可知。
  这且不必去说他,只说章秋谷在寓里头休息了几天,准备着秋风一战。到了初八日进场的那一天,秋谷进了号舍。那跟进去的家人把号帘挂了起来,钉好了号围,又把食篮收拾好了,笔砚纸墨都取了出来,方才出去。秋谷在号里头没有什么事情,便立在号门口闲看。看了一回,忽然见隔壁号里钻出一个人来,赤着膊,盘着辫子,一张漆黑的脸儿,两个绝高肩膀,粗眉糙目,一部大大的连鬓胡须,走出号舍,刚刚和秋谷打个照面。秋谷鼻子中间,就觉得有一阵汗臭和着那一股狐腋的臊气直冲进来,秋谷连忙别转头去掩面不迭。
  只见这个人走出号舍东西张望了一回,忽然又走进号去,捉出一个绝大的鸭子来,左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右手把那鸭子紧紧的捺在地下,那鸭子还叫个不住。章秋谷看了觉得十分诧异,不由得走近一步细细的看他。只见这位宝贝左手拿着刀,调转右手,照着那鸭子的项下就是一刀,鲜血直冒出来。那班同号的朋友见忽然有人在这里杀起鸭子来,也觉得甚是诧异,大家都赶过来看他。只见他揎拳掠袖的,向号军要了一瓤热水,把鸭子的毛持得干干净净。又拿出一个瓦罐,生起一炉火,把那鸭子慢慢的煮起来。正是:
  出门一笑,秋风吹桂子之香;下笔千言,璧月吐奇葩之彩。
  未知以后如何,请待下回再行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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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二回 闹新闻撞墙翻瓦罐 洒霜毫论史出奇文
  且说我们中国乡试的号舍,原是最逼狭的地方。那间号舍的地位,前后左右方圆不到三尺,刚刚只容得一个人的坐处,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要睡起来,只好和狗一般的,就在那问号舍里头圈着,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安放对象?那班乡试的人都把一个铁叉插在号舍对面的墙缝里头,铁叉上有个圈儿,把个小小的炉灶就放在圈儿里面,烧菜煮饭都在这付炉灶上头。如今这个宝贝也把这个炉子如法泡制的放在墙上,慢慢的把那只鸭子煮起来。无奈他这付炉灶也不知从那里定制来的,果然的硕大无朋。那号舍里头的过弄只有一尺多宽,给他这样的一来,差不多就占了一半地位,来往的人已经都要侧着身子过去。更兼炉灶上面加上一个绝大的瓦罐,煮得热气腾腾的。那班来往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没奈何只得低着头,斜着身体过去。
  章秋谷看了这般情景,觉得心上也狠有些嫌他,暗想天下怎么竟有这般奇事。
  正想着,只见一个同号的朋友叫作石仲瑛的,走了过来。见秋谷站在号舍外面,便立定了脚,随意和他闲谈。忽然间回过头来,刚刚那瓦罐里头的热气丝丝缕缕的直腾上来,直扑到石仲瑛脸上。那鸭子本来没有洗得干净,那热气里头却夹着一股臊气,直冲人石仲瑛鼻子里头。石仲瑛掩鼻不迭,觉得一个恶心,嘴里头吐出一口清水来。秋谷见了,不觉有些好笑起来,便把方才的事情,打着乡谈和他讲了一遍。
  石仲瑛回过头来看了一看,口中说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人?竟带着活鸡活鸭进场烧煮,想来是个厨夫的儿子。我们何不想着法儿,跑过去撞他一撞,把他的宝货撞掉了,叫他不得到口,岂不爽快?”石仲瑛说到这里,只见那考生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瞅了他们两个人一眼。秋谷见了,便悄悄的把石仲瑛拉了一把,低低说道:“你不要随口混说,他懂得我们的话儿。”石仲瑛笑道:“他就是懂得我们的话儿,我们也不怕他。”
  正说着,只见远远的一个长大身材的人大摇大摆的走来。秋谷眼快,早已看见是东方小松的族弟东方柏生。便道:“柏生来了。”那东方柏生远远的一直跑来,直走到秋谷面前,方才看见了秋谷和仲瑛,口中叫道:“秋谷兄,仲瑛兄,原来你们都在这里。”一面说着,眼睛望着他们两个人直撞过来。秋谷看势头不好,东方柏生的身体,离那煮鸡子的瓦罐中间,相隔不过只有四五寸的地位,连忙说道:“小心些,留心别人的东西!”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早见东方柏生一个转身,那一只右手轻轻的在那瓦罐上带了一带,只听得“阿呀”的一声,那个瓦罐早翻了一个身,从炉座上直跌下去。“格啷啷”一声,把个瓦罐跌得一个四分五裂,连那煮的鸭子也丢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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