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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王小屏等起先听了辛修甫的说话还不甚懂,如今听了章秋谷的这一番说话便心上都有七八分明白。刘仰正第一个开口问道:“秋谷,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着我们说些大话,说什么有彭祖御女之玉,如今我倒要请教请教,要你把这个御女之术讲给我们大家听听。”这句话儿方才出口,陈海秋先拍手道:“仰正的话儿一些不错,我正在这里有疑惑,看看那班倌人,和他没有交情的便罢,只要和他有了交情,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和他要好的。这个里头一定有个道理,今天定要你讲给我们听听。”
  秋谷笑道:“你们要我讲不难。但是这件事儿是极秽极亵的勾当,却教我一时怎样的讲得出口来?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人,把我们这些人的事迹编成一部小说发行起来,岂不是污了看官们的眼睛么?”
  辛修甫道:“你这个话儿虽然不错,却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将来万一个有人把我们的事实编成小说,这样洋洋洒洒一部绝大的嫖界小说,那些嫖客的胡涂、倌人的伎俩、魑魅魍魉的现状、神奸巨蠹的面目,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载得明明白白,独独这件最紧要的真实工夫,却没有提起一个字儿,未免是个缺点。你又何妨把这个里头的精微奥妙之处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公诸同好呢?”秋谷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既然你们大家都要请我演说,我也无从推托的了。但是把这样龌龊的事情形诸齿颊,实在觉得有些不雅。如今我把别的事情和这件事情作一个正式比例,免得旁人听了不好意思,你们以为何如?”辛修甫笑道:“你果然能够把别的事情做个比例,自然更好。你只顾发议肆论,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了。”
  秋谷听了故意咳嗽一声,口中说道:“你们大家静听,我要升座说法了。”大家听了都不觉一笑,果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静静的听着。
  秋谷把眼光四面飞了一个转,看了他们这般模样,不觉大笑起来。大家见了,都不知他笑的是什么事情,问他为什么平空这般好笑。秋谷笑道:“你们这班人听了这般秽蝶的话儿,便大家都伏伏贴贴,鸦雀无声的静听。要是今天有个人在这里讲起什么正心诚意的工夫、葆德崇性的学问来,只怕你们众人不用等他开口,早把他轰驴马的一般轰出去了。照这样的看起来,如今世上那班人的人格,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个低似一个了。你想我们这班人尚且如此,那些不学无术的小人更是可想而知的了。”辛修甫不觉笑道:“你这几句话儿骂得结实,如今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请你快些的开篇罢。”陈海秋也道:“我们骂也给你骂了,你若不好好的讲些玄精微理出来给我们听,我们大家就要鼓噪了。”
  秋谷方才慢慢的说道:“如今我把两个开战的国度作个正式比例:男子的对于女子,好象是个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国度一般;女子的对于男子,好象是个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国度一般。那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人,费了无数精神气力,始终还是不知道路,不谙虚实,事倍功半,未免总觉得要吃亏些儿。那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人,却是安安逸逸、随随便便的,不发一矢,不出一兵,凭着那敌人在那里胡闹,只作没有知道的一般,事半功倍,自然的总要得些便宜。一边是以劳待逸,一边是以逸待劳,这个里头已经差了一个底子。所以明明的两个强国,工力都是悉敌的,却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攻守异势,劳逸殊形,就自然而然的有些支吾不过起来。那以逸待劳的人,却是到了粮尽兵疲、十分支吾不来的时候,究竟还好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那以劳待逸的人,却是不打败仗便罢,若是打了一个败仗,那就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再也收拾不来的了。总而言之,那以劳待逸的人对于那以逸待劳的人,一定要估料着此国的攻战力比彼国的攻战力胜过一倍,方才可以刚刚得个平手。若是彼此的攻战力大家相等,断没有不打败仗的,你们把这个情形细细的去想一想,就知道我的话儿是阅历有得之谈了。”众人听了,大家垂着头想了一想,不由得都点一点头。
  王小屏又问道:“你这些话儿,不过是皮毛上的议论,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照你这样的说起来,男子的对于女子,是以劳待逸;女子的对于男子,是以逸待劳。
  一定要此国的攻战力胜过彼国一倍,方才得个平手;就是彼此工力相当,也一定要打败仗,是不是呢?“章秋谷道:”这个自然。“王小屏道:”万一个遇着了个攻战力远胜于我们的,这便该应怎么样?还是抱头鼠窜、临阵脱逃呢?还是硬着头皮,勉强迎敌呢?“秋谷笑道:”若果然遇到了这样的人,这却没奈何,要用奇兵取胜的了。“王小屏道:”怎么叫作奇兵?这个奇兵又是怎样的一个用法呢?“
  秋谷道:“若是遇着了这样的人,躲又躲不掉,逃又逃不脱,只好到了临阵交绥的时候,故意慢慢的虚与周旋,千方百计的挑逗他,直挑逗得对阵的敌人战心勃发,急于求斗,这一边却养精蓄锐的按兵不动。一边是火杂杂的怒如虓虎,一边静悄悄的屹若长城。直等得敌人求战不得,十分性急,这一边却才慢慢的布阵出队,慢慢的和他合战。那敌人的性情,不是刚刚合阵就会战酣兴发的。那起先合阵的时候,也不过是些虚空的架势。这一边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应酬他,敌来我去,敌去我还,不用战斗的全力。直要到得对阵的敌人战酣兴发,二十四分的性急起来,那中军的马队拼命的向前近凑,两边的枝队拼命的四面包抄,那远远的游击队也四面紧紧的合将拢来。到了这个时候,这一边方才用出十二分的全力来,奋勇当先,狂冲乱突,不按着什么阵式步法,只一味的和他垓心肉薄,短兵相接。这个时候,那一边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发越得干干净净,成了个强弩之末的势儿。这一边却是保守着全身精力,没有一丝一毫的亏损。一个是一鼓作声,一个是三鼓气衰,凭你两下的战斗力不能相等,这样的一来,自然的五雀六燕,轻重适当,刚刚得一个对手。这是我从这个里头细细的再三考察,考察出来的不二秘方。你们想想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众人听了,一个个就如维摩听讲,顽石点头,不因不由的大家都微微的笑。
  辛修甫道:“今天这番议论,倒也真个是闻所未闻。倒难为你居然考察得十分切实,比起如今那班出洋考察的大人先生来,考查详细得多了。”大家听了都不觉笑起来。章秋谷笑了一回,又对着众人说道:“大概如今世上的人,那班以逸待劳的人,大半都是战斗力十分强盛的;那班以劳待逸的人,却又大半都是失了战斗力,不能临阵的,所以如今的人,只有男子躲避内差,从没有女子躲避外差的。就是或者有个把女子躲避外差的,也不过千万分中的一二罢了。”众人听了,又都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正和辛修甫等说得十分高兴,忽然从秋谷背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把章秋谷拉丁一把道:“唔笃杂格乱拌到底来浪讲啥物事?为啥倪来浪听仔半日,一句才勿懂呀?”秋谷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修眉俊眼的丽人,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
  那一种清华的姿态,好似那春云乍吐,华月初升。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相好陆丽娟。便对着他一笑道:“我们讲的是我们的话儿,就和你们讲了,你们也是不懂的。”陆丽娟听了也不再问,只附着秋谷的耳朵道:“耐生病刚刚好得勿多两日呀,自家总要保重点,勿要来浪外势瞎俏,阿晓得?”秋谷听了点一点头。陆丽娟又道:“就是花酒也少吃两台格好,搳脱两个铜钿呒啥希奇,自家格精神要紧,二少阿是子”秋谷听了陆丽娟几句这软绵绵的话儿,心上竟着实的动起来。伸过一只右手,把陆丽娟的手紧紧握着,四目相对,呆呆的看了一回,盈盈不语,脉脉含情。
  这个时候,辛修甫等也都在那里应酬自己的相好,没有人来留意他们的举动。两个人互视了一回,又密密的谈起心来。正是:
  徐娘身世,飘零薄命之花;飞燕光阴,惆怅慢天之絮。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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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回 忆前尘同游钓鱼巷 怀旧事重访莫愁湖
  且说章秋谷趁着大家都在那里和倌人讲话,两个人便细细的谈起心来。在陆丽娟的意思,狠想章秋谷和他还了债项,娶他回去。章秋谷明知道这件事情,太夫人那里一定办不到的,况且自己已经娶了一个陈文仙,当初娶的时候陈文仙又没有要他的身价。如今若要再娶一个倌人回去,不用说太夫人面上不答应,就是陈文仙面上也未免有些对他不起。便恳恳切切的把自己为难的情形和陆丽娟讲了一遍,道:“像你这样的人,肯一心一意的嫁我,我岂有倒反不愿意的道理?但是我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妻一妾,如今再把你娶了回去,我自己心上想想,在你分上也觉得有些交待不过。你们当倌人的嫁个人,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不要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个有些不合起来,那时进退不得,岂不误了你的终身?我们如今看起来是狠要好的,将来娶了回去,一妻两妾,未免总有口舌相争的地方。到了那个时候,弄得个有始无终,你叫我又怎的对你得起?况且我们老太太的家法又是十分利害,你嫁了过去,那里拘束得来?与其到了后来为好成歹,大家都不好看,不如还是这个时候硬着心肠,不要冒冒失失、懊悔嫌迟的好。”陆丽娟听了,知道章秋谷说的是真话,拉着秋谷的手一言不发。呆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眼波溶溶,眉峰紧紧,几乎要掉下泪来,口中说得一句道:“阿是真格呀?”秋谷低低的说道:“我们这样的交情,那有哄你的道理?总是我章秋谷没有福气,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一个人。”
  正说到这里,忽然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来,把章秋谷和陆丽娟一齐裹住。两个人不由大大的吃了一惊。陆丽娟吓得高声叫道:“啥人呀,勿要实梗哩!”章秋谷虽然叫了一惊,却明知道一定是别人和他取笑,连忙伸出手来,把头上裹的那件东西撕掳开了。举眼看时,原来是陈海秋的马褂。看着他们两个人讲得这般热闹,悄悄的把一件衣服往他们两个人头上一蒙。大家见了,都拍着手笑作一团。章秋谷也不觉跟着众人笑了一阵。随手把那件马褂“扑”的往窗外一丢。陈海秋连忙来夺时,那里来得及?大家见了,不免又笑一阵。陆丽娟还口中咕噜道:“陈老末总是实梗,倪吓得来!”说着,早有相帮把陈海秋的马褂送上楼来。陈海来看了一看,见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污泥在上面,便也不说什么。一会儿大家散席,章秋谷别了主人先走。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的又过了一年。到了秋间,恰恰的又是恩科乡试。章秋谷的性情,本来原不把富贵功名放在心上。想要不去时,当不得他夫人和陈文仙再三相劝。太夫人又和他说道:“我们姓章的上代祖父,多半是科第出身。我虽然未见得一定逼着你去干功名,但是你若果然能中了一个举人,你的读书排场也就算交代过了。况且他们两个人心上总想你中个举人,心中二十四分的期望,你就去走上一趟也好。”
  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这番说话,只好连声答应。收拾了行李,匆匆的上了轮船竟往南京来。到了南京,免不得合了几个同伴租了一处文德桥下的河房,三间两进,甚是宽敞。录遗过了,时候还早得狠,便有几个朋友来拉着秋谷去逛钓鱼巷。那钓鱼巷里头挨门沿户的都是些娼寮。秋谷同着那几个朋友拣了一家有名的薛家,进去坐了一回,见房间倒收拾得十分齐整。无奈那些倌人,大半都是些扬州人,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甚是难看。秋谷见了不住的摇头,连连的催着那几个朋友快走。
  那几个朋友没奈何,只得走了出来,在路上和他分辩道:“这个地方是南京最有名的妓院,你难道一个都看不中么?只怕你的眼睛也未免太高了些。”秋谷笑道:“我生平最不赏识的就是扬州人,如今见了许多扬州的螃蟹,满口‘辣块辣块’的,倒还不必去管他。更兼浑身上下都是直撅撅的,没有一些儿柔媚的样儿,我眼睛里头那里看得上这样的人?”那几个朋友道:“照你这样的说起来,上海的那班倌人你也是看不上的了?”秋谷道:“上海的倌人那里像这班宝贝的模样?一个个都是语言柔软,态度温存。就是面貌差些,也觉得楚楚堪怜,婷婷可爱。凭着这班宝贝的样儿,叫他去和上海的倌人拾鞋皮,还未见是得要他呢!”那几个朋友道:“你这几句话儿,未免有些一偏之论。照着这般的说起来,是上海的倌人个个都是好的,别处的倌人个个都是不好的了。况且你这般偏见,只取身段,不取面貌,难道叫个无盐、嫫母来学些娉娉袅袅的丰姿,你也当他是好的么?难道身段不好的人,就是真个的天生丽质,你也不赏识的么?”秋谷道:“这个话儿却不是这般说法。
  你们要知道,如若真个奇丑非常的无盐、嫫母,断断学不出娉娉袅袅的丰姿。就是勉强学些,也和那东施效颦一般,不见其美,只见其丑。那身段玲珑、语言伶俐的女子,就是面貌差些,一定都是中人之质,不是那缺唇龋齿、挛腰偻背的宝贝。至于天生丽质,我何尝不赏识?无奈如今的时候,要我找个平头整脸不甚丑怪的人,尚且难得的狠,那里还寻得着什么天生丽质?若是果然见了这样的一个人,我也自然有目共赏的。“
  那几个朋友听了秋谷的这番说话,一个个都闭口无言。有一个人还在那里咕噜道:“这些地方原不过是逢场作戏,何必这样的顶真?”秋谷笑道:“我看你的样儿,狠有些失魂落魄的,十分迷恋。你还没有知道那班妓院里头的倌人,都把我们这班乡试的人唤作考呆子,专骗我们考呆子的钱。面子上虽然勉强应酬,实在心上狠有些不愿意。你只看方才那个什么巧云,口中一面和你说话,两只眼睛却骨碌碌的看着别处,正眼儿也没有剪你一剪,就可想而知他们是勉强敷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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