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迅速,早又是秋去冬来,朔风乍紧,霜气中人。康中丞偶然受了寒气,觉得头痛鼻塞,身体有些不快。康少己听得康中丞病了,虽然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却这一点儿面子上的规矩不能不要,便也同着众人照例进去问安,淡淡的问了几句。
康中丞见了儿子来问他的病,不觉心上欢喜,就叫他坐在床沿上,和他讲些闲话。
这个时候,正有一个大姐煎好了一碗药递将上来。大姨太太便接在手中,二姨太太走过去,把康中丞扶了起来坐在床上,大姨太太把一碗药放在康中丞口边,康中丞自己一口一口的喝。康少己在旁见了,不知怎么忽然天良发动起来,连忙抢过去,在银吊子里头斟了半碗冰糖燕窝汤,自己拿着立在一旁,要等康中丞吃过了药给他过口。
不一时,康中丞一碗药已经吃毕,康少己端上茶来。康中丞吃了两口,忽然一眼看见康少己左手指头上光华闪烁,带着一个钻石戒指。那钻石差不多比那最大的黄豆还要大些。康中丞见了,心上早吃了一惊。记得这个戒指,是去年自己买给五姨太太的。买的时候着实地看过一番,又是时常见五姨太太戴在手上的,心上十分诧异,不由的开口问道:“你这个戒指是几时买的?脱下来给我看看。”
康少己出其不意,心中大吃一惊。不知不觉的全身一震,右手一松,拿不住茶碗,“豁啷啷”的一声跌在地下,连康中丞身上也泼了许多燕窝汤。康中丞看了这般模样,心中已经猜料了几分,便冷笑道:“什么事情这样慌慌张张的,把茶碗都跌下来?叫你把戒指脱下给我看一看,为什么急得这个样儿?”
康少己听了满面通红,口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那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在那里打水的一般,七上八下跳个不住。没奈何硬着头皮,在手上除下来递在康中丞手内。
康中丞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看,越看越像,不由得怒气填胸,胡须倒竖,勉强忍住了不发出来。只问着康少己道:“你这个在什么地方买的?花了多少钱?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女人的装饰品,我们堂堂男子何必要带这样东西呢?”康少己一时说不出话来,嗫嚅了一会方才说道:“这个东西是一个出洋的朋友送的。据他自己讲,在美国纽约买来的,花了二百五十元美金,合起我们中国的钱来,差不多也有五百块钱。”康中丞听了那里肯信,冷笑一声道:“你的那个朋友同你的交情倒狠好,居然送你这样贵重的东西!”康少己红着个脸答应不出。
康中丞正要骂他几句,忽然心上一想,虽然如此,究竟不知这件事情的真假何如。万一个没有这件事儿,不过偶然相像,惊天动地的吵闹起来什么意思?就使这件事儿竟是真的,家丑不可外扬,我自己先是这样彰明较著的闹起来,给人家传了出去,我的脸上有何光彩!想到这里,只得把心上的怒气捺了一捺,叹一口气,瞪了康少己一个白眼,仍旧把戒指交还了他。康少己怀着鬼胎,不敢开口,接过戒指来也不敢再带,勉强站在那里敷衍了一回,便回转身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康中丞本来没有什么大病,不过着了些儿风寒,觉得心上有些饱闷。富贵人家的习气,只要稍稍的觉得有些不快,就要延医服药的闹得一塌糊涂。每每有本来不妨的小病,吃了几贴药吃出病来的。康中丞的生病便也是犯着这个毛病。
当下康中丞见康少己走了出去,自己盘算了一回,正要去叫了五姨太太来和他说话,恰恰的门帘启处,那位五姨太太已经轻移莲步走了进来,宝靥微红,秋波不定,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的一般,走进来就坐在康中丞床上,和康中丞说了几句闲话。
康中丞留心看他的手上,只见那个钻石戒指高高的戴在手上。康中丞看了,心上顿时一块石头落地。暗想果然是我疑心错了,他的戒指明明的在他手上,怎么会到别人手里头去呢?幸而没有吵闹出来,总算我自己有些耐性。想着,心上正是欢喜。忽然心上又想道:天下的事情都是无从逆料的,或者他方才见我要他的戒指来看,心上已经明白,连忙把这个戒指去送还了他,也未可知。一会儿心上又想五姨太太的为人,平日之间狠是稳重,料想不至这般轻贱。一刻儿的工夫,康中丞的一个心,就如井上的辘轳一般,转了无数的念头。
五姨太太在房间里头坐了一回,忽把双眉一皱,对着康中丞说有些肚子痛。康中丞叫他回房歙息。五姨太太便慢慢的走了出去。
停了一回,康少己又走进来,问长问短的十分亲切。康中丞口中不语,却偷眼看他手上,见方才的戒指依旧带在手上,纹风不动。康中丞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把满心疑惑都化得干干净净。又仔仔细细的把康少己手上的戒指看了一回,觉得和五姨太太手上的那个直是一个样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就是有心制造的,也制造不出来。正是:
珠帘金屋,魂迷韩掾之香;锦帐银床,春满宓妃之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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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锡佳名注释九尾鱼 写牢骚演说烟花史
且说康中丞看了康少己手上的戒指,竟和五姨太太手上的一个样儿,好像是天生一对的样儿,不由的看了又看,心中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相像的东西!若不是方才有些涵养,当时没有闹出来;冒冒失失的混闹了一下子,那就懊悔不及了。”
自此以后,康少己见康中丞这般糊里糊涂的,免不得更加大胆起来,渐渐的丑声外播,大家都知道这位康中丞家有些帷薄不修。甚至上海有一班滑头子弟,编出三十首《竹枝词》来,专讲康中丞家里的那些故事。康中丞公馆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也没一个不知道的,只瞒着康中丞一个。甚而至于康中丞的亲戚里头有一班轻薄少年,故意抄着那几十首《竹枝词》给康中丞看。康中丞看了,有些懂得的,有些全然不懂,却糊里糊涂的,不晓得他说的是那一家的事情。还带了回来给家里头的人看,只说这个诗上说的不知是什么人家,怎么好好的人家会弄到这般模样?始终没有知道这三十首《竹枝词》就是说他自己家里头的事情,你道可笑不可笑?
看官且住,在下做书的做到这个地方,又出了一个岔子,用不着列位看官指摘,在下做书的先自己举发出来。
从来天下的人,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无论什么事儿总要帮着自己亲戚的;就使亲戚家中闹了什么笑话,出了什么乱子,对着外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替他遮盖,怎么康中丞的这些亲戚,不替他遮盖一下也还罢了,倒反有意把康中丞当个顽意儿一般的捉弄起来,好像狠有些幸灾乐窝的意思,这是个什么缘故?难道康中丞的那些亲戚,都是些红毛国里头的野人不成?
原来这个里头却也有个道理。自从康中丞的那位正室夫人回籍以后,康中丞把一切家里头的事情,一切亲戚朋友的应酬,都是交给大姨太太一个人管理。这位大姨太太虽然能干,究竟是个倌人,那里懂得这些事情?那些亲戚家里该应送礼的也不去送,该应遣人问候的也不叫人去。再碰着那些婚丧凶吉的事情该应要内眷出去应酬的,这位大姨太太更加出不得场,缩着个头死也不肯出去。
那班亲戚心上本来已经有些不快活,更兼见康中丞这般糊涂,把好好一个正室夫人搁在家里,连娶媳妇这般喜事都不去接他出来,只凭着那几个姨太太在里头混搅,大家多狠有些不以为然。再是康中丞恃着自家有钱有势,未免有些富贵娇人的样儿,所以那些亲戚一个个都和康中丞不合,竟没有一个肯帮他的人。听见有人在那里骂他,这些亲戚非但不肯和他辩护,碰着一个高兴的时候,还要连自己也凑下去点缀两句。这个里头有这样的几层缘故,所以那些亲戚一个个都不肯帮他。并且有些秘密的话儿,外人不知道的,也是那些亲戚背地里传出来的。你想康中丞家这样的深闺内院,青琐高楼,这些闺房狎昵的事情,外人那里打听得出来?
更兼上海滩上的人都是那些不顾廉耻的滑头少年,听了康中丞家有这样的几个尤物,便大家前前后后的想要转他们的念头;不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且还心上存着个人财两得的念头,想着要骗他们的钱。就是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的。就是实在没有这件事情,这班滑头少年也要造些话出来说,竟把康中丞家里的那些宝货,当作个历史里头大有关系的人物一般,今天说的也是这几个人,明天说的也这几个人。说来说去,里头就有轻薄少年把康中丞起了一个绰号,就叫作“九尾龟”。
有人问他这个“九尾龟”是什么意思?他说也没有什么深微奥妙的意思在里头,不过为着这位康中丞家里头有五个姨太太,有两个姑太太,有两个少奶奶,恰恰是九个人,又恰恰的九个人都是这样风流放诞的宝贝,我所以把这位中丞公起个徽号叫做“九尾龟”。你们闭着眼睛想一想,这个情形可像不像?问的人听了他这一番说话,觉得虽然没有什么道理,这个情形恰委实有些相像,便也一笑走开。
从此外面那些和康中丞不对的人,只要提起康中丞来,大家都不说他的名姓,只叫他是“九尾龟”。在下做书的便借着这个“九尾龟”的名目,编成这一部醒世新书。虽然康中丞这个人并不是书中的正脚色,但是在下的这部小说既然名目就叫作“九尾龟”,在下做书的,自然也不得不把这位元绪先生姑且当作全书中间的主人翁,好好的演说一番,总算交代过了书中的一个节目。
看官们若毕竟要问着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里头那一个是书中的主人翁?这却连在下做书的自己也不曾晓得。看官们意中把那位当作主人,在下做书的就把那位算作主人。就是把在下做书的局外人,扭进局内去做一个全书的主人翁,也未尝不可。究竟三千大千世界,谁主谁宾?恒河沙数众生,无人无我。在下做书的随口说出,信手拈来,本来没有存着那个是主、那个是宾的念头。列位看书的酒罢茶余,消遣世虑,也不必存什么那个是主、那个是宾的意见。无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
咳!如今世上的事情,为着办事的人胸中存了个宾主的念头,因此坏事的也不知多少!何况在下这样一部汗牛充栋的小说,洒一腔之涕泪,谁是知音?掬满腹之酸辛,畴能遣此!寓言醒世,俳语成文;东方滑稽之谈,南国烟花之史。知我者怜其沦落,或者方诸阮籍之穷途;罪我者咋其疏狂,方且指为灌夫之骂座!文章憎命,时运不济,时逢白眼之人,尽有揶揄之鬼!寄闲情于风月,惆怅扬州;感逝水之华年,凄凉锦瑟。借着那青楼中冶叶狂花的姿态,做一部世界上劝人讽世的清谈。把那些上海滩上以前的四大金刚,以后的十二花神,都一古脑儿收聚拢来,做了这一部小说中间的资料。这也总算是现身说法,皆大欢喜了!
如今闲话休提,把这位康中丞撇到一边去,再提起那位章秋谷来。
只说辛修甫这个时候在后马路开了一家极大的书局,就请章秋谷做个总经理,兼任编辑事务,每一个月送他二百两银子。章秋谷本来原不愿意就的,自己想了一想,一则太夫人还在常熟,陈文仙又在上海,好好的一个人家分作两起,终久不是长局。况且自己又要回去侍奉太夫人,不能长在上海,把陈文仙一个青年少妇丢在外面,未免身心两地,不甚放心。如今就了这个馆地,便可把太夫人接到上海来住,免得两边来来往往的,十分不便。更兼这个书局又是辛修甫一个人独股开的,秋谷也想要和他整顿一番,自己也好借着这件事儿多看些书,长些学问,便慨然应了。
辛修甫十分欢喜。
秋谷到书局里去料理了几天,先把事情理出一个眉目来,聘请了几个编辑新书和小说的人。又请了几个翻译,译那些东西书籍。把书局里头几个朋友的执事,都分派得清清楚楚:管批发的管批发,管机器的管机器,管出入的管出入。秋谷倒忙了好几天,便和修甫说了,要回常熟去接家眷出来。修甫自然赞成。
章秋谷回到常熟和太夫人说了,太夫人听了自然十分欢喜。依着太夫人的意思,要过了年再搬。禁不得秋谷在旁撺掇,只说书局事多,不能回家过年,一个人在上海又不放心。太夫人听了这几句话说得不差,便也依他。忙忙碌碌的差不多料理了半个月,方才到了上海。在新马路眉寿里看了一处三楼三底的洋房,甚是宽敞,大家欢欢喜喜的过了几时。
秋谷心上想着一个陈文仙住在外面,好像个外室一般,终久不妥当,只得和几个亲戚密密的商议了好几天,定了主意,趁着太夫人喜欢的时候,几个亲戚婉婉转转的把这件事儿和太夫人讲了一遍。太夫人听了,果然心中大怒,便叫人到书局里去立刻把秋谷叫了回来,当着亲戚的面前,便叫秋谷跪下。几个亲戚连忙相劝。
劝了一回,太夫人怒气稍稍平些,叫秋谷立起来,对着秋谷说道:“你是我的儿子,你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不叫我知道?你难道是当我已经死了的么?若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真个闭上眼睛,自然不来管你的事!如今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瞒着我在外面这般混闹,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秋谷听了,低着头不敢开口。太夫人又道:“就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也该应和我讲一声儿,何况这样的事情。天下那有纳妾好瞒着父母的道理?你就是做了皇帝,家庭里头也要由我做主!难道你比皇帝还大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