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娃见小孩说话难听,方自有气,想还他两句,想起大户人家小孩照例看不起人,所带仆人又多凶恶。此地离家已近,如与争吵,惊动他家大人,必不说理。就打得他过,不受欺负,或是腿快逃脱,被他寻上门去,老娘必要受气。再说,他比我小,也应让他。念头一转,气方平息。忽见小孩口角上似有笑容,不似真个厌恶自己,猛又想道:“富贵人家子女何等娇贵,夜深寒冷,就说背人淘气,怎穿得这等单薄,也不怕冷?还有肩上所插连柄双钩,长有二尺,像件兵器,也是奇怪。”微一沉吟,小孩又笑问道:“问你话,怎不说?老对我看做甚?也不回家,不怕你娘担心么?”龙娃闻言,暗忖:“我怕娘担心,他怎知道?”心又一动。终因小孩年幼,末次带笑说话,神情更显天真稚气,仍当作是偶然,立时乘机答道:“我上晚学才回,走累了,歇一歇腿,就走。这里离山口近,时常有虎和狼出来咬人。你是城里大家公子,年纪太小,不知厉害,并且夜深天冷,身穿太少。你大人借住在谁家?我送你回去,明早再玩,就不怕了。”小孩笑道:“我还当你是好小孩,原来不论对谁,都说鬼话,这已欠打,还说我年纪太小。老实说,且比你大得多呢。如不看你是后生小辈,单说我小,就犯了忌讳,且不饶你呢。也不自量力,要想送我回家。我家大人离此好几千里,你送得去么?不用你担心,趁早快走,免惹我老人家有气。”
龙娃已经借着问答,凑近前去,越看越觉这小孩宛如美玉明珠,容光朗润,如花仙面色,同是从来未见。尤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眼,隐蕴精光,令人不敢与之对视,暗忖:“近日连遇师父和花仙,均是神仙中人,乍见时,全看不出一点形迹。这小孩更是异样,说话也有好些怪处,莫非又是一位神仙变的?怎的这么小年纪?”立意想探出个底细才走,便笑答道:“我就不走,也不碍事,还省你一人寂寞。你家到底何处?相隔几千里,如何来去?难道会飞?还说我说鬼话呢。”小孩把俊眼一瞪,微嗔道:“小鬼无理!你当我和你一样,见人装样,专说鬼话,讨点便宜,连师父都想瞒着,末了天良发现,又后悔么?你那师父嫌你捣鬼,也许明早不要你了。快拜我为师,脚踏两头船,他不要你时,我要,趁我高兴头上,你还有个着落。”龙娃人本机智,加以新服仙丹,福至心灵,一听话里有因,分明点出方才之事,大为惊异。猛想起画儿上的哪吒红孩儿,不也是小孩么?如何因他年小看轻?这等人物,从来未见,焉知不是仙人所变?虽还拿他不定,终以恭谨为是,立即躬身答道:“我已拜了仙师,甚是疼我。虽然方才做错点事,那是一时疏忽,没有想到,不是有意欺骗,已经改悔,我那恩师决不会不要我。你就是仙人,我也不能舍了老师拜你。你要真有本事,我就做你小辈也愿意。我先前实是好心,并非鬼话。”小孩插口说道:“你分明见我一人在此很奇怪,却说走累了歇腿。你先在那边树林里捣了好些时鬼,却说上晚学。你由昨日起到现在,除却捡点现成便宜,拜了一个师父,你读过一句书么?如不是我好意作成,你哪里有这许多便宜的事?白捡了人家要紧东西,白得两次银子,又拜好师父,又吃灵丹,脱胎换骨。不然凭你原来那样,你师父肯要你才怪。如今见了我老前辈的面,连个谢字皆无,还往对面一坐,当我纨袴小孩,一点礼貌没有,已经招我生气。最可恨的是无故在树林里捣鬼,连男女口声都分辨不出,硬派我是女的,以为只有姓花的女子才有丹药似的。我一气,只好让你明早自己和她要去,我省这一粒灵丹,将来救人也好。”
龙娃闻言,回忆师父和花仙俱都力说禁图何等重要,妖人任多疏忽,也无失落之理,想不出是甚缘故。照此说来,不特一切均是这位小仙暗助,适才耳旁低语,令往林中赐丹,也正是他,怪不得口音有点相似。当时又惊又喜,不等说完,忙即跪下礼拜。等小孩发完了话,才恭答道:“龙娃年幼无知,只为想得灵丹心切,以为师父室有仙法封禁,又知花仙身上还剩两粒,她并无用。仙人语声甚低,与花仙口音有点相像。万没想到还有一位仙人近在身侧,连师父、花仙全未看出。弟子多蒙仙人成全,感恩不尽。先前说错了话,情愿仙人打我一顿出气,仍将仙丹赐我娘吃,一辈子也忘不了仙人好处。”小孩见他叩拜惶急,哈哈笑道:“快些起来,我逗你玩的。我比你淘气得多,早来了好些天了。因怜你事母甚孝,引起同情。知你这等根骨,你师父至多使你母子全家生活安逸,比常人多活二三十年,第一次收徒,未必肯带你走。为此略施狡狯,由妖人手里将禁图盗来,由你拾去。我照例好人、恶人都做到底,当你将图埋藏,向妖妇说话时,我隐在一旁,早有准备。妖妇如若看破,我就不暇再顾别的,当时便不容她活命了。灵丹仍还与你,你母子节孝难得,加上你至性感格天人,你母子乃有此奇遇。坎离丹专供修道人之用,常人服了,未免大材小用。此丹虽非其比,仍能起死回生,祛病延年。至多数十年,你也成道,还怕你娘不长生么?”说时早将一粒丹药递过。
龙娃见这丹药不似坎离丹一红一白,只有绿豆大小,色作纯碧,清香袭人,闻之神爽,似比先服还好。喜出望外,重又拜谢说:“请问仙人姓名,与师父、花仙可是相识?”小孩把龙娃唤起,说道:“我也是背了师父,抽空来赶这场热闹,与他二人不是一路。你师父虽然法力甚高,无如他明我暗,此时也许不知我的来历。花道友更是素昧平生。不过我虽贪玩,我师父如若查知,当时便要将我召回山去。也许一会儿奉命即返。叫你瞒师父,必然不肯。我名姓来历,下次相见,你就知道了。明早你见了师父,爱怎么说都行。我很喜欢你,当长辈的本应再给点见面礼,但我随身法宝均出师长所赐,不能与人。再者给你,此时也不会用,权且记账,算我欠的,也等再见再补。我还有事,你回家孝母去吧。”话终人起,小孩手扬处,一片金霞闪过,便即无踪。
龙娃连忙望空拜谢,欢欢喜喜跑回家去。老母果在织布未睡,心中一酸,扑上身去,母子相抱,亲热了一阵。问知乃母,料他归晚,到家必有话说,适才强令兄长安歇,独自守候。龙娃随将灵丹、银子取出,悄声说了当日奇遇,看着乃母将灵丹吃下。因不知何日就要分别,甚是依恋,谈到鸡鸣,方始安歇。小孩贪睡,乃母因他睡晚,知道随神仙读书只是具文,上午无事,不令乃兄唤起。
龙娃起来,日色已将近午,吓了一跳,匆匆洗漱,和乃母说了两句,便往外跑。赶到书堂一看,一班学童均在高声朗诵,老师含笑教读,并无异状。刚向圣人老师行礼归座,翻开书本,忽听耳旁说道:“少时放学,你不要走,我有好东西,请你师徒吃呢。”龙娃听出是花仙口音,知她隐身在侧,低声谢了。一会儿日午,申屠宏便说:“今日有事,午饭后,你们无须前来。只有龙娃书未读熟,尚须暂留补读。”村童应声,辞别散去。龙娃忽然想起母亲昨晚曾说今日杀鸡煮饭,等自己归吃午饭,恐怕久候,忙赶出去,托一村童带话,告知乃母,老师今日甚喜,起晚书未读熟,已在学中吃饭,不必等候。申屠宏轻易不动烟火,为掩俗人耳目,故意在学房中做些吃食,其实多是这班村童享受,留饭是常事。龙娃说完,正要回去,忽见昨日两黄衣怪人又在谷中现身,看神气,似由山外新回,见众村童正在吵闹跳蹦,朝自己看了一眼,便往谷中走去。假装与众村童说笑同行,折向谷口,偷眼往里一看,最前面转角处,黄影一闪,便即不见。恐被发觉,又往前走了一段,再从容走回。过了谷口,跑进书房一看,花无邪已经现身,桌上放着二尺多长、碗口粗细两节巨藕,以及四个碗大桃子。见了龙娃,方要开口,龙娃已抢先说道:“那两黄衣怪人又回来了。”
花无邪闻言,秀眉微皱,似在想事,略问了两句,答道:“我见你孝母可嘉,我坎离丹虽还剩有两粒,但已心许一人,不久便要送去,未能相赠。我走不久,忽然想起离此二百里的瓦亭关附近的深山之中,青莲庵内,有一老友。庵中一桃一藕,均是海外仙种,今年正当结实之期。想问她要一点来,请你师徒母子,就便借件法宝,便即赶去。不料她云游在外,五年未归。庵中只一徒弟,原认得我。法宝未借到,却要了两段藕和四个桃子,恰好四人分吃。你吃完,可将桃子连半段藕与你娘带去。虽不是仙丹,常人吃了,也有不少益处呢。”龙娃大喜,忙即拜谢道:“多谢花师伯的好意。索性由我连这整藕和两个桃子一起带回去,与娘同吃吧。”申屠宏道:“我知你的心意,想将你的那一份与你兄长。但是此桃吃后,可以一月不进烟火。事已应在日内,我还想令你随我历练,并且说走就走,至多行时再令你回家辞母一行。路上如若思食,岂不累赘?”龙娃见被老师识破,红着一张脸道:“弟子以前家苦,常吃不饱,熬饿并非难事。尤其吃了仙丹,直到今日,未进饮食,一点未觉饥渴呢。”申屠宏笑道:“昨晚只顾与花道友说话,忘了此子未进饮食。我索性成全你的孝友,将我这一份与你吧。”龙娃不肯。花无邪道:“我是主人,断无道友推食之理。”申屠宏自是谦谢。龙娃道:“我知师父、师伯话已出口,必不收回。我想师父、师伯俱是仙人,不过尝一点新,无须乎此。还是由弟子拜领一桃,以防路上腹饥,无从得食。下余一藕一桃,师父、师伯分食吧。吃完,弟子有事禀告呢。”
申屠宏也说有理。当下三人分吃。初意龙娃所说,必是他家中之事。及至龙娃说完昨夜回去,遇一小仙人赠丹经过,俱都大惊。尤其申屠宏觉着本门禁制何等神妙,任多厉害的外人,即便自己不是对手,一近禁圈,必然警觉。此人竟会来去自如,并向龙娃耳边说话,一点也未发觉。是何能人,有此法力?想来想去,幼童打扮的前辈仙人,只有极乐真人李静虚,但那行动装束均不相似。如系老前辈所炼元神,化身游戏,又不应那等天真稚气。听他要龙娃拜他为师的口气,分明是同辈中人。同门师弟虽有几个未见过的幼童,一则入门不久,无论如何,不会有此高深功力。再说年纪也本幼小,照他戏弄妖妇,盗图情形,必是一个极有力而与本门有关的大助手。怎么一点也想不出他的来路?花无邪虽然修炼功深,佛道两门均有深造,但是一向隐修海外,交游不广,更是闻所未闻。知道此人必是正教中高人,好意从旁暗助,法力既高,隐身尤为神妙,弄巧此时便在室中都不一定。惟恐出语不慎,被人轻笑,互相示意,各说了两句感佩欲见的话。申屠宏又暗中运用禁法一查,并无回应,知道人不在侧。似此神出鬼没,平生仅见,愈发留心。不提。
一会儿,花无邪起身告辞。申屠宏劝她夜来慎重,最好暂时不去。见花无邪微笑不语,知劝不住,只得罢了。花无邪走后,便命龙娃将桃藕包好送回,无令人知,明日午后再来。龙娃笑道:“我看师父今晚必要入山暗助花师伯,不是说带我随同经历么?”申屠宏道:“我说是起身以后,或是事成以后,带你前往见识。你一点法力皆无,如何去得?”龙娃不敢强求,只得辞别回去。
申屠宏想起赠丹小孩奇怪,试再行法一查看,并无影迹,却看出珠灵涧有二妖人刚走。知道当晚花无邪去了,凶多吉少。经过一夕长谈,得知此女以前诸生孽累极重,竟能以精诚毅力,排除万难,才有今日。前此犯规,原是无心之失,分明神尼芬陀故意将她逐出师门,激使奋志潜修,消除魔障,以期正果。想起自家身世、经历,好些与她相同,恩师本有暗助之命,自更非以全力往援不可。只那幼童来得奇怪,怎会查不出点影迹?昨日曾闻身侧笑声,查看无踪,以为误认,忽略过去。凭自己耳力,焉有误听之理?
定是此人在侧发笑无疑。虽幸这等重要的禁图,竟会任龙娃拾来讨好,又以灵丹相赠,不似存有敌意,但人心难测,尚未见面,终以小心为是。再把柬帖拜观,第二张空白忽现,只是指示当晚如何应付,对于小孩只字未提。本因两老怪难惹,虽照第一张柬帖行事,令花无邪事急往乌牙洞飞去,心中终是忧疑,恐难胜任。不料竟有安排,心便放了一半,便在室中默运玄功,调神炼气,算准时候再去。
一晃,到了子夜将近。因那天蝉灵叶乃上元仙府奇珍流落人间的,共只九片。除昆仑派得有一片外,余下几片几乎全在海外散仙手中。自己这一片,原因十年前路遇一女散仙,为翼人耿鲲所困,自己本非耿鲲之敌,也不知火中困有何人,只为一时仗着宁甘不久身犯奇险,将极乐真人所赐用来保命免劫的一道灵符舍去,将女仙救出险地。跟着阮征赶来,用手戴二相环,发出威镇群邪的天璇神砂,将穷迫不舍的妖孽耿鲲惊走,那女仙才得保全性命。事完,仔细一看,那女仙竟是前世误杀的对头,这两世三生七八十年中,已经救过她夫妻三次,始终仇恨难消,以为又要反戈相向,哪知这次竟是消了夙怨。只是说她丈夫也因夙孽,转劫之后,不似她心灵坚定,中途不慎误入旁门,不合在东洞庭路遇严师婆门人姜雪君,生心调戏,现被擒往王屋山别府,日受风雷苦难,已有半年。雪君法力高强,素称冰心铁手,疾恶如仇,去必无幸,不敢前往。此次为耿鲲所困,也为海外求人之故。知道峨眉与严家师徒颇有渊源,如能代往求情,将她屡世同修的恩爱丈夫救出,立时前怨齐消,并还感谢不尽。身是师门弃徒,虽知严氏师徒最难说话,好容易八十一年限期将满,有此解孽良机,如何不去?那女仙关心太切,便用这天蝉叶隐形尾伺。依了阮征,雪君时喜出游,明求未必肯允,索性乘其出外,用二相环破了禁法,将人救走。然后同在洞中束身待罪,任凭处治,好歹把这一块心病去掉。幸是自己持重,知她师徒性情,决不容捣鬼,径往叩关求见,果然对方早知来意。结果是四次登门苦求,受了好些险阻艰难,才将人救出。同时那女仙目睹自己和阮征为她夫妻身受了许多苦难,始终志不少懈,才将对方感动,把一个就快形神俱灭的恩爱丈夫救了出来;又知二人以前实是无心之失,为此受了大罚,能否重返师门,尚不可知。不特反仇为恩,自动将前生遭劫时所喷血光收去,并以两片天蝉叶相赠。女仙夫妻才走,雪君便自出洞道歉,才知她是奉了师命,乘机解免这场冤孽。随将天蝉叶要去,由严师婆重用仙法炼过,前年方始发还,实比别人所用要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