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宏早看出两黄衣人的来历,方在戒备,人已到了面前,劈头便同说道:“你劝那小孩拜我二人为师,你也得点好处,省得老当穷酸。”申屠宏见二人衣着、相貌、身材均是同样,又是同时开口,言动如一,神态至怪,且喜不曾被他们看出马脚,索性装作一身酸气,摇头晃脑答道:“吾非好为人师,其母孀居苦节,不令远游。而此子有孝行焉,山中虎狼至多,殊违‘父母在,不远游’之心,而重慈母倚闾之望,吾不能强人以不孝。阁下好为人师,且一而二焉,如设蒙馆,则其从之者如归市,何必此也?惟先生方高卧于山中,使为人子者有暴虎凭河之险,虽敏而好学,亦必望望然而去之,则吾不取也。”黄衣人闻言,似极厌恶,朝地上唾了一回,骂了句:“穷酸!”申屠宏仍自摇头晃脑说道:“怪哉!怪哉!乌用是者为哉?”话未说完,再看人已远出十里之外,晃眼不见。龙娃也早赶来,笑问老师:“怎和他掉文?这两人跑得多快,是妖人么?”申屠宏低嘱噤声:“你少说话,甚事都装不知便了。”想起自己的一套假斯文,满身酸气,连这么厉害的怪物俱被骗走,心方好笑。忽听身侧不远,“哧”的笑了一声,忙即留神查看,并无影迹。疑是秋草里蛇虫走动,又觉不像,左近也不见一点邪气。如是敌人隐伏,凭自己慧目法力,决不致看他不出。待了一会儿,暗中行法试探,终无迹兆,只当是听错,也就罢了。
师徒二人守到夕阳衔山,遥望谷口里斜日反照,映得山石草木一色殷红。方想少时人来,对方是女子,素昧平生,如何答应?龙娃偏头遥望,谷转角处一片银光,似电闪般略为掣动。还未看清,面前人影一闪,先前所见贫女,已在身前不远现身。面上神色甚为匆遽,似知形迹被人窥破,见面便匆匆说道:“我有点事,附近可有人家,借我停留一下?有人来问,可说我往南飞去,少时谢你。”龙娃甚是机警,知她后面有人追赶,忙道:“有有,姑姑随我来。”随领贫女往坡上走来。申屠宏见状大喜,因事紧急,不知底细,未便多说,朝贫女点头笑道:“道友请进,都有我呢。”贫女见申屠宏和常人差不多,并无异处,却称她道友,意似惊奇。隐闻破空之声远远传来,不顾说话,朝申屠宏看一眼,便往门内走进。见是与人合住的两间村塾,对面只有两个老妇。正想向龙娃询问先生姓名来历,龙娃已先悄声说道:“我老师在此等姑姑多日,请坐一会儿,少时自知。我还要代你打发对头呢。”说罢,转身便往外跑,仍去谷口石上坐定。
申屠宏见花女飞遁神速,法力甚高,方想后追的人必是妖党中能手,如与对敌,形迹一露,此地便不能住。那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到了头上,只是声音甚低,飞得也高,常人耳目决难听见。抬头一看,乃是两道碧绿光华在云影中出没,回翔了几匝,倏地往下射来,落向谷口附近,现出一个矮胖妖道和一个身材瘦小的妖女。龙娃也真机智,明知妖人在他身后现身,故作不知。等待妖人一出声,立即回首,装作乍见惊喜,跳起身来迎面笑道:“多谢姑姑昨天给我银子。那偷你东西的人,我也见到了。”这男女妖人,本为追赶贫女而来,闻言触动心事,觉着所失之物更为重要,不暇再顾查问贫女踪迹,妖女先问:“偷我柬帖的人,现在何处?”龙娃装作讨好,连说带比道:“我昨日不是和你说,你丢东西时,有一个穿黄麻短衣的人走过么?不知怎的,人会变成了两个。除昨日那人,我没留神看清相貌,不知是他不是外,这两人,不但身材穿着和昨天的矮胖子一样,神气也极相似,走路都甚奇怪,晃眼便走出多远。路过这里,还一同张口,好似说他们明天回来,谁敢闹鬼,动此山一草一木,便要他命。不是昨天矮胖子,还有哪个?”
二妖人闻言,互看了一眼。妖道说道:“我说明明有人盗去,二妹你还怪我自不小心。仵氏弟兄照例言动一起,永不离开,不会独自行动。照此看来,焉知不是两人化身为一,仗势欺人呢?”妖女拦道:“此事现还难说。适才贱婢形迹可疑,看她一个人在珠灵涧前神气,分明是个深知底细的人。可惜我性急了些,没有撒下罗网,又防五龙岩诸道友知我来意,日后成功,难保不生心争夺,事前只招呼你一人,没有通知他们,才致滑脱。此女能在我二人手底漏网,又敢孤身来此犯险,必非弱者,怎不和我们交手,便自逃去?也是奇怪。据我猜想,内层禁图就不是她盗去,至少也必看过前洞禁图,得知出入之法,否则她不会在崖前作怪。我真后悔冒失,没有看清她是否能够启闭出入,便吃警觉,将旗门撤去。弄巧她来在我前,早已下手,都不一定。此事不容易,山中有二位长老师徒和五龙岩诸道友洞府,外人多大胆子,也不敢在内久留。用我们所失禁图,由崖上下攻,声势更是惊人,本身还要具有极高法力。那一带正是五龙岩左近,就算天残、地缺二老不问,外人也不敢大举。只有前洞开通,当时进了头层,将玉壁复原,重新封闭,便可人不知,鬼不觉,藏在里面为所欲为,直到功成而去,谁也不致惊动。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了事,她一个外人,附近如无巢穴,必不能行。看她扮得和女花子一样,必在山外土洞,或是穷人家中寄居,平日也许还假装乞讨,在左近出现,都不一定。她飞行甚快,此时已追不上。这小鬼头人甚聪明,昨日得了我点银子,被我买动,待我问他几句。”
这时,申屠宏看出二妖人邪法甚高。又见龙娃应付巧妙,不致有失。乘其初来未觉,假装回屋,暗用蝉叶隐了身形,凑向前去,暗中偷听。女妖人也颇慎秘,说话全用邪法传声。申屠宏如非精于此道,上来便有准备,也听不出。龙娃见妖道说完,妖女只嘴皮微动,不听说话,老师也不知去向。心中因听妖道之言,知道两黄衣人与他们不是一路,正打算设词激使内证,妖女已笑问道:“你这娃很聪明,如能代我访问一事,我还多给你银子。”龙娃故意大喜道:“昨天给我那块银子,能换许多钱,我娘不发愁了。你这好姑姑,不论甚事,只要说出来,就不给我银子,我也立时办去。请快说吧。”妖女也颇喜他天真,随取了五两银子递过,笑道:“你这穷娃怪可怜的。我也没甚难事你做,只问你,这几日内,可曾见有一个用青布包头,比我要高一头,皮色细白,腰间围有一条两寸多宽,又不像丝,又不像皮的黑旧带子的贫女没有?”龙娃喜笑颜开,抢口笑道:“我看见过。这人穿得虽破,却极干净,和姑姑一样,不是小脚。头上青布连脸也包去半边,脚上穿着一双黄麻鞋。可是她么?”妖女答说:“正是。”龙娃道:“你说这人,她并不住在此,但是常来。由今年春天起,每隔十天半月,必来一次,也没见她讨过饭。我还和她说过话,她说在城里住,到这里来,是为烧香还愿的。我先没留心,方才见她和那穿黄衣服的两人先后走过,本是往东南方的,在谷口停了一停,忽然朝南走去,和黄衣人走的是一条道路。我正编草鞋,觉着电闪般一亮,再往前看,就这一晃眼,她已不见。我才知她和黄衣人一样,都是怪人。近来本地怪人真多,前天看见几个和尚更怪,还会在天上飞呢。”妖女惊问:“何处见来?”龙娃答道:“日前山中捡柴,忽见红绿光飞堕,我胆小逃避,掩向石后偷看,落下两个胖大和尚,在当地转了一转隐去。隔了半个多时辰,又在附近出现,耳似听说珠灵涧有甚东西,要设法取走,过日再来。又说这些妖道,可杀而不可留。随后一同飞走。因相貌凶恶,吓得我悄悄逃回。因娘再三叮嘱,不是菩萨,就是妖怪,不许对人说起。如非姑姑待我好,也决不敢说。”二妖人不知龙娃听乃师说过此来用意,用心恐吓,信口开河,闻言大是惊疑。又问了相貌,嘱令今日的话,不许告人,并代留意贫女踪迹,如再发现,可将此箭背人掷向空中,自会寻来,另有重赏。如口不稳,或向贫女泄露,休想活命。随取一支箭递过。龙娃诺诺连声答应。二妖人便自飞去。申屠宏便向龙娃耳语,要过红箭一看,长只三寸,上有符箓,邪气隐隐。知是崆峒派中信符,揣向囊内,一同回去。
花女似知敌人已去,正站门口,见龙娃走来,重又回身。申屠宏知对屋老妇终日守在炕上,又曾受过好处,看见虽无妨害,终以慎秘为是。又知隔壁农人快要回转,忙即行法,将门自外关好,飞身入内。乍一现形,见贫女似还存有疑忌,便先开口道:“我名申屠宏,乃妙一真人弟子,因犯规被逐,戴罪修为已八十年。近蒙恩免,不久重返师门。现奉师命,助道友取那珠灵涧玉壁所藏禅经。本来只知内有极神奇的降魔禁制,不知破解与启闭之法,侥幸昨日小徒拾得方才那妖女所遗失的内层禁图。道友如知前洞启闭之法,再过七十多日,时机一至,立可成功。昨日阅读家师恩谕,得知当初在壁中藏经的那位神僧法力至高,今日之事,已早在千年前算出。因他昔年由道归佛,兼有释道两家之长,除那部禅经和一柄戒刀留赠道友而外,下余尚有灵丹、法宝,俱都各有因缘。玉壁上并有遗偈,载明此事。我们合则两利,不知道友心意如何?”
贫女喜道:“我名花无邪,前在恩师芬陀门下,与凌雪鸿师姊一同带发修行。也因犯规被逐,拜一前辈女仙为师,现已成道仙去。飞升以前,师恩深厚,曾为我虔心推算,知我灾劫夙孽至重,幸尚自爱,对于以前禅功,又能始终勤习,道基颇固。如在遇劫以前,将西崆峒珠灵涧大雄神僧所留两部禅经得到一部,虽仍不免兵解,受十四年苦孽,难满仍有成就。又因天残、地缺老怪厉害,加上崆峒派一干妖人邪法厉害,独力难成,事前必须将外层禁图得到,并须有一好帮手相助,才能成功。昔年虽有几位知交,因我犯规被逐,一直羞于相见。多年来远处辽海,愈发孤寂。平生至交,只有南海散仙吕璟一人,初意到时必可相助。哪知费尽千辛万苦,日前才得燃脂头陀指点,将珠灵涧玉壁前层禁图得到。偏巧此时吕道友的师父南海雪浪山阳阿老人正于日内要赴休宁岛的群仙盛宴,洞中又正炼着灵丹,必须他回山坐镇。此会与峨眉开府不同,来往流连,须经过四十九日才能毕事。燃脂老禅师说,为防我来时被人看破,还传了我一道灵符。珠灵涧千年灵秘现已泄露,知道底细的并不止我一个。他那灵符,只能用至今日为止。最厉害的,要算云南西昆山二恶、番僧麻头鬼王呼加卓图与他师弟金狮神佛赤隆儿爪。他们不特用晶球视影看出底细,并还将那内层禁图下落寻到。
“我这外层禁图,总算神僧相助,用他佛法掩蔽,未被看出真相。而那内层禁图,又在恒山丁甲幢三化真人卓远峰、大法真人黄猛、屠神子吴讼所居妖洞之下。三凶邪法甚高,自从峨眉惨败回去,愈发谨慎,潜居不出,不论明索暗盗,均极难办。二番僧本因算出本身再有十多年劫运将临,除将禅经得到,不能化解,才不惜多耗精力,苦心参详。既是结仇树怨,又恐因此传扬出去,觊觎人多,事更难办。最后想好一条主意:知道三凶好色,曾恋崆峒派妖女温三妹,多年未得如愿。二恶记名弟子红花和尚冉春工于内媚,恰与妖女有交。便由冉春将妖女引往云南,先令她起了重誓,然后许下好处,授以机宜,妖女欣然领命而去。番僧以为妖女志在嫁与冉春,多年来俱因自己坚执不许,未得如愿。现在不但答应,并许冉春将来传授衣钵。除禅经不能与人,妖女得去也难通解,言明看都不许外,事成之后,所有洞中藏珍分与一半。妖女又起了重誓,断无背叛之理。只是前层禁图未得,不能由正面入内。必须由里层崖顶穿洞而入,事机迅速,声势惊人。那崖本是大雄神僧由西天竺移来,通体都有法力禁制,坚逾精钢,除非将他教中最具威力的三十六相神魔炼成,不能一举成功。便乘妖女往恒山盗图之便,二恶合力往西昆仑绝顶秘窟之中,苦炼神魔,以备应用。
“谁知妖女仗她邪法之力和本身媚术迷人,一到恒山,那么厉害精明的恒岳三凶,竟吃迷住,每日争风献媚,一点没有看出她的来意。先吃她借口新得的道书,每日须有定时用功,将那藏图的上层石室占去。跟着,暗用番僧所借法宝,穿入地底将图盗去,又盘桓了两日才走。本来得手甚易,三凶一点也不知道。偏巧妖女去时,冉春便在近侧守候,想起以前和妖女万分恩爱,只为乃师法严,稍一违忤,立有炼魂之祸,奉命断绝,不敢来往,好容易多年相思,忽然得此良机。来时乃师曾说,只要图到手以后,任凭为所欲为。在未成功以前,如有沾染,事成还可,否则休想活命。没奈何,只得强捺欲火,连路上妖女引逗,也不敢犯,期以异日。每一想到三凶与妖女纵欲情景,便妒忿欲死。
“忽见妖女成功出来,相见一说,不由心花怒放。双方都是恋奸情热,色胆包天,竟没等离开当地,就在丁甲幢附近冉春连日守伺的山洞之中,苟合起来。冉春在附近逗留,早吃三凶门人看见,生了疑心,本就想要盘诘下手,见状如何能容,立即归报。三凶均知妖女水性杨花,妖女去时,冉春又做无心路过,被三凶诱迫进洞,行事更极隐秘。屠神子吴讼人较稳练,一查洞中并未失甚宝物,主张由他自去。黄、卓二凶却是酸火上攻,觉着妖女不应眼前欺人,略为商议,立即赶去。一到,便下毒手,将冉春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