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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传》校对版全本 作者:还珠楼主

  那鱼乐潭是个大约四五十亩的圆形小湖荡,通体恰似一大片完整的羊脂美玉。当中挖一圆槽,下面灵沙做底,碧草参差,绿波粼粼,青山倒影,疏落落种着小半潭红白莲花。波香水榭便建在潭的中心,曲槛回栏,轩窗洞启,平台曲水,玉柱流辉,锦鳞游泳,暗香时闻。沿潭玉堤远近,不是瑶草琪花,便是青山红树。端的是一尘不染,无限芳菲,清绝人间,无殊天上。灵云边走边笑道:“你想广听闻不难。我到那里,请小神僧从头说起,你不也听见了么?”袁星正在喜谢,忽见沙、米二小由水榭的长堤上跑来,到了潭边方都飞起,神形似颇匆速。瞥见灵云同行,便没言语,双双躬身行礼,叫了一声“师伯”。灵云问:“是两个小师叔命你们来催袁星的么?”二小恭答:“正是。”灵云方说:“他是因我慢的。一同去吧。”忽听金蝉在水榭外面平台上遥呼:“姊姊快来!”灵云点头答应,飞身凌波而渡。袁星和沙、米二小紧随在后。到了水榭平台之上落下,先朝小神僧阿童行礼,致了来意。阿童虽然法力颇高,自幼随师苦修,戒律谨严,以前所食,多半山粮野蔬,偶得鲜果,也只山中野产,如桃、李、梅、杏、榛子、松仁、黄精、首乌之类,几曾吃到过这类珍果仙醪,自是高兴喜谢,每样都尝了些,极口夸好。先恐破戒,不肯饮酒。后来灵云力劝,说:“来时已问过采薇大师,说此酒乃是甘露酿成,与凡酒不同。大师和李叔父俱曾畅饮,决无妨碍。”阿童闻说朱由穆和李宁都曾饮过,仍然捧酒恭谨跪祝,果然心灵未有警兆,方始入口。众人见他向道尊师,如此诚敬,好生赞佩。阿童这一吃开了头,却是口到杯干,饮之不已。金、石二人贪听下文,重又询问。阿童正要说前事,灵云见袁星悄立金、石二人身后直递眼色,方想开口请其重说,阿童已经觉察,笑道:“袁星往取果酒,为我跋涉,前文他和令姊均未听过,待我从头说起好了。”于是一面饮啖,一面述说。灵云本想稍坐即回,嗣听阿童说得热闹,估量殿中不会再有甚事,如有使命,母亲自会传声相召,也就听了下去。
  原来阿童自奉白眉和尚之命,去往岷山途中寻朱、李二师兄,依言行事。那地方及岷江下游,地名青林岗,石山峭拔,连岭排云。岭头上为石地,亘古无人,虽然平整,因为上下艰难,草木不生。除临江一面半腰崖上若断若续有几处僻道外,亘古无人行走。乙休算计这里是天痴上人必由之路,在岭上共设了十几处埋伏,用意多半是和天痴上人恶作剧,使其沿途受挫,折伤羽翼。以天痴上人的法力,只要事前知道底细,便可无碍。惟独青林岗中腰一处和快到岷山一处,乙休除用极厉害的禁制外,并还各设一座旗门,具有极大威力。敌人任有多大神通,一经入伏,要想脱身,也须受伤。随行诸弟子若道行浅一点的,更非失陷在内不可。另外还有三处埋伏,专截敌人退路,须等归来时始行发动,更是神妙莫测,一处比一处厉害。尤其是最后一关,地面设有摄形之法,一经主持人发动禁法,哪怕不由当地飞行,只在横断千里以内的上空越过,形影必为阵中神光所摄。主持人再将阵法略一运用,立将敌人陷入伏内,便能冲逃出网,也极费事。同来门人,却一个也休想脱身回去。这前后五处紧要埋伏,如非白眉禅师预遣门人一一相机破去,双方定成不解之仇无疑。其中有两处,还不能先给破去,必须有人手持灵符守候。阿童寻到朱、李二人时,朱由穆早照师命,一一施为停当。阿童领了机宜,送走两位师兄,在青林岗上守候了一些时,暗忖:“久闻乙休、天痴二人得道多年,俱是能手,此来必有一场恶斗。现有师父佛法妙用,埋伏有的破解,有的减去威力,除归途二处尚等化解外,余者无一完整,乙休尚未觉察。前半埋伏,天痴上人过时,见了大师兄所留金字警告,必能从此破去,无甚可看。最热闹还是岷山白犀潭口。大师兄为防我到时多事,别生枝节,才命在此守候。实则中间这处埋伏,威力已减去一半,天痴到来,不过小有梗阻,决能通过。师传佛门心光遁法,飞行神速,顷刻千里,又有灵符在手,少时回破归途二处埋伏,决赶得上。何不去至岷山左近,守候天痴师徒,助他们破那末一道禁制,省得到时两头紧赶,就便观战,岂不是好?”想到这里,便往岷山飞去。到后一看,白犀潭深藏后山一条暗谷尽头。作法人想因山有僧寺民居,惟恐凡人误入,那最末一道埋伏,便在暗谷口外,相隔只有十来丈远。两面是险崖,下面是盆地,林木茂翳,蓬蒿没人,地极幽僻。就这样,还恐有人无知闯入,两条可通樵径的磴道,都有云雾封锁。阿童隐身谷左崖腰磐石之上,左对天痴上人来路,举手便可将埋伏破去;右对谷口,可以观战,地势再妙不过。先以为乙休沿途设伏走来,照理应该先到,必是隐身在内。探头遥望谷内,只见里面景象阴森,静悄悄的,一点声息皆无。
  等了一会儿,忽见谷口有一极小人影一晃。定睛一看,那小人竟小得出奇,身量宛如初生婴孩,可是神情动作矫捷如飞。衣饰更是华美,身白如玉,头绾抓髻,短发斜披,两肩后各插一支金光闪闪的宝剑,长才数寸。短衣短裤,赤足芒鞋,相貌甚是英悍。说是道家元婴,又觉不像。知道韩仙子潭中收养不少异类,疑是怪物炼成,身上又无邪气,心甚奇怪。那小人先是探头向外四望,渐渐试探着走出谷口,似要往前面设伏之处走去。
  快要走近伏处,倏地一道光华起处,现出一个矮胖大头的麻衣少年,迎着小人,直比手势。一会儿,又手指谷内,做出问讯之状。小人也用手势比划,两人好似相识。这才知道,这末一处埋伏,还派有人在守候。正在端详那小人是何精怪幻化,少年猛似吃了一惊,一面将手急挥,令小人退回谷去;一面侧耳略听了听,慌不迭地一纵遁光,迎面飞来。
  阿童心疑踪迹被他看破,觑定来势,正想躲开,少年已落在附近磐石之上,手掐灵诀,只一晃身便隐去。忙即运用师传法眼,细一查看,原来那少年也和自己一样,选中这片磐石,意欲隐身观战。那隐形法颇高,虽用法眼观看,仅依稀辨出一点人影;如是寻常之人,休想看出。既然避人,只不知他又怎会由伏处出现,而无动静,又和小人相识?好生不解。
  微一迟疑,俯视下面小人,已经退回谷中,藏起不见。随听来路远处,风雷大作,约有顿饭光景,才行止住。紧跟着破空之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遥空云影中飞来十余道光华,人飞得高,光细如丝,目力稍差的便难看见。晃眼飞近白犀潭上空,光已大长,宛如十余道白虹当空飞舞。看神气,似知下面有险,又不甘示弱,等查看出端倪,再行下降之状。知是天痴上人到来。白犀潭峡谷两边危崖交错,中通一线,已由主人行法禁闭,并且约定登门,本该先礼后兵,叩关而进,其势不能一到便即深入,非由谷口叫阵不可。但是埋伏厉害,只要落地,立生妙用,将他师徒一齐困住,甚或受伤,都在意中。阿童不敢怠慢,忙把白眉禅师所赐灵符取出等候。那十余道剑光,电掣也似在空中盘旋了三五圈,突然一齐下降。眼看离地不远,倏地一蓬五色彩烟,由伏处潮涌而起。为首一道白光,拥着一个白衣老人,满面俱是怒容,将手一扬,便是震天价一个霹雳,朝彩烟中打去。阿童知道那彩烟后面还有无穷变化,见天痴上人发出太阴元磁神雷,不等下面旗门现出,立即乘机手指掐诀,将灵符往外一扬,一片金光像雨电也似随着雷火打入阵内。跟着连声迅雷过去,彩烟消散,现出五座旗门。天痴上人面上立现惊喜之容,将手朝天一拱,忙要收时,那旗门似有灵性,光华连闪两闪,便破空飞去,一晃不见。天痴上人师徒也同时落到地上,白光敛处,各自现出身形。
  阿童见那天痴上人相貌清秀,童颜鹤发,长髯飘飘,一身白衣,外披鹤氅,极似画图上的古仙人打扮,周身俱有青气环绕。随来弟子十二人,各着一件白短半臂,下穿白色短裤,长仅齐膝,赤足麻鞋。手内分持着一两件法物兵器。只有两人空着双手,神情也颇沮丧。余者都是道骨仙姿,英仪朗秀,除法物兵器外,各还佩有葫芦宝囊之类。六人一面,左右雁行排列。上人先朝谷内略看,冷笑道:“驼鬼不羞!我师徒应他之约来此,事前防他狡赖,并还通知。如今人不出面,反把牢洞峡谷重重封锁,是何缘故?既然怕我师徒,为何沿途又设下许多诡计埋伏,难道暗算人不成,一缩头就了事么?”说完,不听回应,又用目四顾,好似未看出什么朕兆,越发有气,便喝:“楼沧洲过来!”上首第六人应声走过,躬立于侧。上人怒道:“我原知驼鬼之妻因恨驼鬼无义,杀她娘家弟兄,以致应誓遭劫,恨同切骨,一向隐居在此,不与相见。驼鬼约我来此,又在沿途闹鬼设伏,不是想借此引起同仇,以便圆他旧梦;便是想移祸江东,使我与这里主人成为仇敌,他却置身事外。我本不难破关直入,但是这里女主人已与驼鬼恩断义绝,不是夫妻,双方素无仇怨,岂能视同一律,中驼鬼的奸谋诡计?是否同谋,必须先行辨明,才能定夺。并且女主人是否闭洞出游,或在潭底清修,也未知悉。我师徒光明磊落,人未出面问明,决不做那无耻鬼祟行为。现在命你入谷探询,到了谷尽头处,便是白犀潭,不必下去,只在上面问询。先问女主人在否,如在潭底清修未出,你便说驼鬼约我来此斗法,问她是否与驼鬼一气?驼鬼是否在内潜伏?如与合谋,便出相见。如说并未合谋,可向主人道声惊扰,致我歉意。我自另寻驼鬼算账好了。”楼沧洲道声:“遵法旨。”将身一躬,退行三步,回头便往谷中走去。
  阿童见状,暗忖:“大师兄说这条峡谷除却重重禁制外,还有两种厉害埋伏。天痴本人入内,尚还十分勉强,这门下弟子怎走得进?”念头才转,楼沧洲已纵遁光,缓缓往里飞入。刚进谷口不过三两丈远,忽听有一极小而清脆的口音喝道:“来人慢进,你不怕死么?这是什么所在,也敢来此撞魂。”紧跟着,两道金光成斜十字交叉在谷径中心。同时金光下面现出一个小人,将路拦住。楼沧洲知今日所寻敌人脾气古怪,不通情理,而且机阱密布,说吃亏便吃亏。来时路上,已连番遇阻,如非有人暗中相助,就许不等到此,便丢了大人。料想师父也是进退两难,哪怕日后再行报仇,已寻到敌人门上,好歹总该见上一阵,才能回去。必因自己平时精细谨慎,又有护身法宝,才以探敌重任相托。尽管双方对敌,照理不伤来使,到底不可大意。一见金光阻路,有人呼斥,立即停住。定睛一看,见是一个比乳婴还小的小人,话却那么难听,他也和阿童一样,疑是潭底精怪幻化,幺幺微物,初炼成形,所以如此小法。身入重地,料定对方决非虚声恫吓,只得忍气答道:“我乃铜椰岛主门下第六弟子楼沧洲。家师为践乙休前约来此,日前还有飞书相告。先料他必在此相候,谁知他不顾信义,只在沿途设伏闹鬼,到了地头,不见本人。家师因闻女主人久已与他断绝,不愿无故惊扰,命我去至里面白犀潭请问明白,以定行止。不想遇见小道友在此把守,正好请问……”
  楼沧洲还待往下说时,那小人本是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小眼,面现鄙夷之容,扬头静听。及听来人称他为小道友,好似触了大忌讳,勃然大怒,喝道:“无知蠢牛鼻子,不要说了,你老鬼师父说那一套,我早听见,无非先在沿途中伏吃亏,到了这里又几乎丢个大人。走吧,还不甘愿服输,想闯进去寻我师父,又害怕。始而用激将法,自己捣鬼,说了一阵没人理。知道我师父神通广大,念动神知,假着命你入谷问询,实则借此探我师父心意,看看和老师公同心不同。万一两位老人家仍是反目,便借此下台回去,省得得罪一个已惹了祸,到处丢人,又惹下一个更厉害的对头。哪知说了半天,仍没人理,只得令你硬着头皮来滚刀山。却不想韩仙子门下最心爱的徒弟大玄在此看守门户,如何容你走进?我念你是师命所差,不由自主,不难为你。可出去对老鬼说,我师父两老夫妻和美不和美,没有相干。反正我师父的话,自她老人家隐居在此,除却一两位多年好友,或是事前许他们登门的不算,余者谁来都得一步一拜,拜将进去,没有一个敢在这里撤野的。他在那里鬼叫,便犯了这里规矩,就他想缩头回去,也办不到。不过我师父正在神游入定,暂时懒得理睬罢了。时候一到,她老人家自会出来,要老鬼好看。至于我乙老师公呢,适听人说,本是在此等候收拾老鬼的,偏遇有人寻他,同往神羊峰顶下棋去了。他老人家根本没拿你师徒当回事。下完残棋,自会前来,你们要不怕死,等在外面,决等得上,晚点丢人也好,这般心急作甚?”
  原来这小人便是凌云凤在上回给韩仙子送去的僬侥玄儿。因是生来灵慧胆大,向道之心又极坚诚,韩仙子大是宠爱,虽然为日无多,颇得好些传授。乙、韩夫妻反目,韩仙子事隔多年,已早明白丈夫昔年所为,情出不得已,并非太过。自己实是偏私,只为生性太傲,又把话说绝,认定丈夫的错,急切间转不过脸来罢了。及至乙休想起了多年患难夫妻,眷恋旧好,知她灾劫将满,命司徒平往白犀潭投简之后,韩仙子为至情所感,心已活动。这次乙休约了天痴上人来此斗法,杨姑婆赶来送信,韩仙子明白丈夫深心,为想夫妻复合,不惜身试奇险,树此强敌。又经良友劝说,决计与丈夫言归于好。乙休沿途埋伏,韩仙子也早在暗中布置准备应敌。峡谷内外设有好几重禁制埋伏,所以天痴上人在外面,遥见徒弟入谷不远,便有金光小人阻路,手舞足蹈,说个不休。却和阿童一样,只见双方对话,一句也听不出。楼沧洲人极持重,想把话听完,再作打算,强忍气忿,静听下去。后来玄儿越说越难听,楼沧洲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忍不住喝道:“无知小妖孽,是何精怪幻化,敢如此放肆?念你异类小丑,狂妄无知,不屑计较。可速唤乙休夫妇出来见我师父。”玄儿把小眼一翻,望着沧洲,突然呸道:“瞎了你的牛眼,连人都不认得,说是精怪,还敢出来现世。我师父不到时候,决不会出来。你有本事,打得过我,我便代你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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