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毕,忽见女尼头上现出一圈佛光,一闪即稳。随即睁开一双神光莹莹的妙目,向二女微笑道:“你姊妹来此,原非偶然。不过此时还是槛内人,难进我的槛外来。不必多礼,我也无多话说,可各起立,听我先说一个大概。”二女听女尼口音,好似以前听过,十分耳熟,心中早已敬服到了极处。闻命拜了几拜,忙即起身,立侍于外恭听。
女尼道:“我在此闭关已三百年,如论修行岁月,尚不止此。因我在佛座前发下宏愿,誓参上乘功果,立无边善功,而不杀一生物。即遇极恶穷凶,也以慈悲智慧、坚忍恒毅之力度化。虽具降龙伏虎无上法力,只用以为救世之用,从未以之伤害一命。苦行多年,忽然大彻大悟。本早功行圆满,只为当初佛前发愿之时,偶然动一尘念。我佛法不打诳语,有因有果,念即是因。有此一因,必须实践,始得解脱。为了此一段世缘,虽迟我百余年功果,但我佛法度人功德,胜于度世。说解脱,便解脱,何论迟早?这些话也不必多说。休看你姊妹学道多年,生具灵根慧质,但不到那自在境地时候,任多饶舌,也是不得明白。我为你姊妹已可算是破戒,这个报应由我自去身受。其实我仍是我,受不受没甚相干。至于我的来历,你们回去对你义父说,小寒山有一女尼,他未必能够得知。如说他的青梅旧友,就知道了。你们那叶姑却是我俗家第一良友。后因彼此出家,道路不同,她又远居海外,自闻我当年噩耗,屡经苦心寻访无着,以为历劫多生,难于寻觅。峨眉会后,可邀同来此一晤。你姊妹闻峨眉诸道友道法高深,不能无动于衷,此行意欲归附。玄门正宗本来不恶,无如你姊妹均是佛门弟子,此去只可观法,无缘遇合。还有你姊妹在大咎山与轩辕门下第四弟子毒手摩什结了深仇,此人魔光邪法均极厉害,非你姊妹所能抵御。并且你们来时,他正在崆峒绝顶其师魔宫以内,算出救你们的人不是白眉禅师本人,乃他弟子李宁,越加悔恨。盗用邪法异宝,千里传真,环中缩影,搜寻你姊妹踪迹。他御魔光飞行捷逾雷电,片刻千里,迅速异常,只要被看出所在,晃眼追上。你们来时,再晚到一会儿,立被发觉。我用佛法感召引来此地,才免于难。又用佛法将本山真形隐去一半,未被看出,否则他必追来此地。我虽不怕,但我不开杀戒。他又牢记杀徒之恨,难免纠缠不清。我正闭关,无缘度化。而这里一切众生,均经我佛力化去恶根,在此栖息,日常听经,静候孽限一满,转轮投生,难免惊扰。只有使你们在此较为隐秘,此也是你姊妹命中一难。全免自是不能,且等明日,妖人久寻你们不着,又有他事离开之时,你们乘隙遁往峨眉,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中途妖人难免追踪,我再赐你姊妹灵符神香,如用得当,足可从容赶到,决无疏虞了。”
二女一听,神尼佛法如此高深,忽然福至心灵,重又跪倒,拜请收录,并示法号。女尼笑道:“我俗家姓孙,自从出世以来,便是独身修道。禅功佛法均由静中参悟,佛即我师,并非寻常师徒授受。例有赐名,哪有名号?你姊妹本我门中人,又有好深因缘,拜我为师,与拜佛一般,原无不可,只是正式收徒,尚还不是时候。这个时候,说早就早,说晚就晚,全在于你姊妹。且等峨眉归来再说吧。”二女见这神尼笑语温温,由不得有一种依恋之思,虽只片时之聚,竟觉似慈母当前,亲爱已极。无奈中间隔着一根横木,不能进去,始因初见,敬畏心盛,不敢违逆,勉强侍立在外,心中老嫌不能亲近。谈得时候一久,觉着神尼双目莹莹,不时看定自己两姊妹,好似含蓄着无限的慈爱,越发感动。不禁把平日缠磨谢山的孺慕稚气使将出来,双双手扶横木,跪地哀恳道:“好师父,弟子等不知怎的,敬爱师父,老想到棚里去挨着师父,侍立一会儿。好在师父又没入定,不怕弟子惊扰,请开恩允许弟子进内吧。”
神尼见二女情切依恋之状,似颇感动,微笑道:“痴儿,痴儿!这条门槛古往今来拦住了多少英贤豪杰,你们不到时候,跳得出么?”二女情急入内,也没细辨神尼为何把跳进说成跳出,便道:“这只是一根横木,只要师父不见怪,弟子不论上跳下穿,或是将它取下,都能过去。”神尼笑道:“休看这门里一根横木,过去却难呢。不信,你们就试试。”二女闻言,心想:“师父忒小看人。也许有什么禁法,怎看不出来?且不管它,当着师父不好跳进,且钻过去。”随同把头一低,意欲钻过,暗中又偷觑神尼双手和口角神情,看在暗中阻止没有。哪知神尼神色自如,手和口全未动,而姊妹俩身子明明钻在空处,却似有万千斤的阻力挡住,休想得进。自觉不好意思,不由犯了好胜童心,又想:“这样好好过去,大概不行。反正师父答应的,不如冷不防给它来一个硬冲。”想到这里,随驾剑气飞起,意欲由横木上飞过去。不料来软的还好,不过被潜力阻住,这一硬冲,竟被那潜力震弹出老远,因骤出不意,头都几被震晕,才知不是小可。当时又惊又愧,跑至棚前,手扶横木,望着神尼,眼泪汪汪,撒起娇来,埋怨师父不念弟子真诚,有心见拒,却不明说,只在暗中使法。
神尼微笑道:“这本是三教中最难过的一关,自我设此木起,便没动过它。我又何尝不愿你姊妹过来?”说时,二女泪珠点点,全都滴在横木之上,还待求说,神尼面上忽似一惊,微叹道:“我本意只完前因,不再入世,只在门槛外看定你们,时至再行接引。不料世缘一起,便有许多牵累,仍是避免不得,至少又须多迟我一甲子功果。门横巨木,仍为至性至情所动,可知圣贤仙佛、英雄豪杰,都不免为这情字所累,情之所至,防备无用。如今门木已解,只是虚搁在两旁框子上,你二人进来吧。”
二女未见神尼有甚动作,还不甚信,只轻轻一抬,竟是随手而下。心中高兴,立即破涕为笑,抢着扑近身去,双双倒在怀里。猛想起自己并非真个年幼,这是初见面的师父,不应如此冒昧,惟恐忤犯。神尼已一手一个抱紧,一边为二女拭着眼泪,叹道:“乖儿,你们已历三生,怎还有如此厚的天性?致我所设大关,均为所破。我本打算见面谈上几句,传了你们退敌之法,仍即入定。既已迟劫数十年功果,索性同你们聚到明日再分手吧。”二女见师父不但没见怪,反倒搂紧抚慰,心中正在舒服,闻言忽然省悟道:“弟子等初见恩师,便似见了极亲爱的尊长一样,由不得又敬又爱,一切声音笑貌,均似极亲极熟的人,只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恩师成道已数百年,弟子姊妹出生才只百年,听恩师这等说法,莫非弟子姊妹前三生是恩师心爱的儿女么?”
神尼微把面色一沉道:“今生便是今生,前生的事说它则甚?你两个也修道多年,以后还要在我门中,哪有这许多的世情烦恼?”二女见神尼总是面带微笑,忽见有了不快之容,同时在口气里已明白了大半,不禁悲喜交集。因恐神尼真个不快,仍使故伎,倒在怀里,仰面向天,且把一双秀目虚合,试探着娇声说道:“恩师不要见怪,弟子怕看恩师生气的脸,还是带笑的脸好。女儿再也不敢乱说了。”一边说,却在暗中偷觑神色。神尼忍不住微笑道:“痴儿,隔了三生,还是这等顽皮。今日初见尚可,峨眉归来,正经拜师之后,须以苦行修持,却不可如此呢。那等称呼,尤其不可。”二女道:“弟子也是孺慕太深,不知如何是好。到了修行之时,自然是要规行矩步。还有弟子实不舍离开恩师,既非玄门中人,峨眉不去也罢。”神尼道:“这又不对了。难道你义父教养之恩与叶姑照拂关切之厚,以后别远会稀,都不禀告一声?”二女连忙认错不迭。
由此师徒三人越谈越亲切,一直相聚到次日。神尼算准时辰将至,才由香炉内取出两把香灰,拿在手里一搓,立变成一捧赤豆大小的舍利子,金光闪闪,耀眼生缬。便分给二女,传了用法,又在二女双手各画灵符一道。吩咐:“妖人追近时,由一人将手一扬,同时另一手发出舍利子,便可将他惊退老远,并还小受创伤。我知你二人难免虚惊,如真运用合宜,有这四次阻挡,足可从容赶到。此宝一发,即与魔光并尽。固然发出越多,敌人受伤越重,但须防后难为继。如多与你们,白白糟掉。此行小心为妙。”
二女平日心高胆大,独对神尼比谢山还要信服,领命拜辞,一路上便有了戒心。因前行的路正与妖人来路斜对,成三尖角的方向,此去峨眉,无异与妖人对面相迎。全仗来路所经高出天半的大雪山主峰掩蔽,必须以进为退,抢先赶到。妖人如果追来,然后绕山而驰,变作照直而行,才不至于迎头撞上。未动身前,先运用玄功,增加剑遁威力,蓄势引满待发。飞出小寒山禁地之外,便以全力加急飞行,两道红光并在一起,如流星般抢往大雪山驶去。时刻本经神尼算准,毒手摩什因自昨日起,盗用其师法宝,接连查看了一昼夜,几乎遍览寰区,均不见二女影子。正在又惊又恨,轩辕法王忽命侍童传唤。只得把上有昨日二女所杀妖徒心血,用为查看时法物的一面三角晶镜,交给看守法坛的师弟万灵童子茅壮,匆匆告以二女衣着相貌,自往前殿去讫。
他这里刚一离开,茅壮便自法台宝镜中发现二女由小寒山突然出现,朝大雪山主峰急飞。因妖人曾说,二女若往峨眉,照理原该早到。但这一次行法,与二女仇深恨重,立誓杀她,特意刺了三个爱徒的心血来行法,与往昔不同。只要仇人所到之处,任隔千百丈厚的山壁,也看得出形影。峨眉目前不少能手聚集,二女与他们似无甚关系。他们不袒护便罢,如若袒护,便是公然出面作梗,决不再作掩藏示怯之举。本来就因二女资质太好,恐到峨眉为人看中,收归门下,出头护庇,仇不易报。急于在她俩未入峨眉以前下手,连夜行法,查看峨眉方面并无朕兆。此法不是所寻的人,镜中不现形迹,定还未至。偏会查看不出,真乃自有此宝以来,未见之奇。心料二女峨眉之行终须前去,所以宝镜碧影始终照在峨眉那一方面。偶然查到别处,也是瞬息之间。茅壮心有成见,一经接手,便照向原处。知二女是双生姊妹,一身仙骨,美丽灵秀,无与伦比。一见现形,忙把宝镜转动,施展邪法,将人形放大。定睛一看,不由动了爱怜之心。暗忖:“师兄忒也胡闹,这么好根骨的少女,福缘必定深厚,怎会夭折,葬送在你手里,受那终古炼魂之惨?岂非逆天行事,自找烦恼?便师父那么高深的法力,为异教中第一人物,凡百无畏,任性而行,生平所摄生魂,除却本是凶魂厉魄,或是旁门中遭劫人物外,也没见有一个真正有根器的童男女在内,何况是你,再者,你是盗用师父法宝,因你得宠,知道了,也不致如何重责。我奉命看守,终是私相授受,责有攸归。有此推托,乐得不去前殿通知,暗助二女一臂之力,使他们逃往峨眉,免被师兄追去吃他的苦。保全两个可爱的人,还为本门少生些事故。”心念一转,只管注视镜中二女形影,不去前殿告知。
直到二女飞近雪山主峰,毒手摩什才匆匆赶回,见状又惊又怒。问知在小寒山左近出现,那一带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人隐修,越加奇怪。知二女是赴峨眉,足可赶上,不暇多言,立即起身。轩辕门下妖遁和九烈神君一样,端的神速异常,如非二女手有灵符、神沙,几难幸免。二女眼看大雪山主峰在望,瞬息可达,心方略松,忽听东北遥空传来一种极洪厉的异声,知道妖人晃眼即至。忙照预计,明明到了峰前,该往东偏飞行,却改回向西,绕山而驶。妖人也是前次失利,二女踪迹又忽然一隐,估量必非寻常,那座主峰有二三百里方圆,妖光难于遍及。自恃妖遁神速,欲俟追上,始用全力,以便一举成擒,免得又被滑脱。虽然一发不中,仍可再追,到底迟慢一些。地隔峨眉并不甚远,二女遁光也颇神奇,稍微疏忽耽延,被她们跑进峨眉仙府,仇便难报。二女昨日隐藏太奇,定有强敌暗助,稍纵即逝,不敢大意。恰好两下里方向斜对,便照二女去路迎来,满拟必可撞上。哪知有了神尼指点,与来时预拟的方向去路竟是背道而驰,直到飞过应该相遇之处,还没见着红光影子,好生惊奇。暗忖:“仇人要往峨眉,定走这一条路,万无在此不遇之理。镜中现形,去路一毫不差,看准赶来,怎会迎过了头,还没见到一点形迹,难道又闹什么玄虚?”一边想着,仍往前飞。
实则妖人由峰东飞过时,二女刚巧改道由峰西绕出峰前,差不到一晃眼的工夫,便被发觉,时机危急,时不容发。妖人百忙之中,万没料到仇人会走反路,飞过了头,又未回看,致被错过。又心疑仇人有了警觉,往小寒山来路退去,循路急追。已快追到小寒山左近,忽然想起二女似初出山,途向生疏,也许还不认得去峨眉的道路,径由主峰顶上越过。来时疏忽忘了回顾,反被漏去。否则就她们中途退回,凭自己的遁光,也无追不上之理。心念一动,立即回飞。因那主峰高大碍眼,意欲高处瞭望,径往峰上飞去。准备所料不对,也可行法,拨云四望。经此一来,二女已由峰前折回峰的东北,反倒走上妖人适才所经的来路。
妖人刚到峰顶,便瞥见前侧面云层雾影中,一道朱虹拥着两个仇人,往去峨眉的正路上电驶急飞,甚是迅速,途向一点不差,分明胸有成算,才知上了大当。心中忿激,忙纵妖遁赶上。二女已经避开正面相遇,心更拿稳,闻声回顾,厉声起处,妖光烟云由远而近,潮涌追来。谢琳心想:“峨眉群仙毕集,自己却被妖人赶上门去,末了还仗人家接应才得无事,固然妖人太凶,到底面上无光。师父曾说,这佛香神沙专破妖光魔火,发得越多,妖人受伤越重。此时离峨眉尚远,如把神沙改作两次发出,效力虽大,未免冒险。何不把自己这一份匀做三回却敌,姊姊这一份等快到峨眉,妖人追上之时,给他一个狠的?”主意打定,也没和姊姊说。原定是她先发,妖人来势实也太快,刚把手中神沙取了三分之一在手,未容再想,那乌金色的光云已经首尾相衔。不敢怠慢,慌不迭将手一扬,发将出去,立时便有万点金星朝后飞去。妖人骤不及防,颇受了一点创伤,妖光也被神沙炸毁了些。可是神尼原已算定用法多少,如按四次发放,妖人每中一次,必要遁退老远,等神沙在空中与当前妖光相撞爆灭,重整残余,始能再进,逃到峨眉足可从容。这一分,少去好些威力,妖人受创不重;又看出法宝来历,只能使用一次。只要追时留心,玄功变化退避得快,至多宝光稍微损伤,无关宏旨。受伤以后,一面咬牙切齿,咒骂仇人,同时早想好了应付之法。二女却仍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