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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传》 作者:松云氏校点

解舞黄蜂随粉蝶,轻飞紫燕掠清风。
闲情可寄千年迹,淑意常怀万法空。
天竺峰头鱼鼓远,书香飘下彩衣中。
梦云题毕,也不落款,又吟一遍,道:“此诗已和于后,未知原唱之人可能复到此否?就是见了,也未必在意。”只是站立惆怅。绣珠道:“小姐,如何见了这首诗,就象着魔的一般?那厢有人来了,我们到别处去罢。”梦云就斜看一眼心里转道:“这贱人如此可恶!”遂同众婢到别处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在方丈饮茶多时,告辞起身。万空忙来相送,王云道:“小生还要在宝刹少玩片时,不敢劳师远送。”万空道:“既如此,遵命了。”万空就回方丈不题。
却说王云别了和尚,一径走到殿东首,见那烧香妇女络绎不绝,尽都是些寻常脂粉,竟无一二可观者。正要收拾游兴,尸见西边一丛妇女走来,内有一女子年可二八上下,生得十分齐整。王云赶上一步,仔细观之,不觉就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我说我那心上美人,只说无处追踪,不料今日又在此一遇,好不侥幸人也。”心才转遁:“必定要访个姓名下落才好。”意未转完,只见心上美人向前去了。王云遂即又赶上跟在后面,千思百算,欲待上前去问美人一声,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开口。信着他们,紧走紧跟,慢走慢随。
却说梦云游玩忘情,垂手紧走,将一方绫帕落于地下,众侍婢们也不曾看见,独独王云看见,这不是天赐奇缘?急忙走上拾起,如获珍宝的一般,香喷喷的藏在袖内,道:“妙哉!我正无机可入,今将此帕只说送还小姐,那时得申片言,若投机,三生之幸也。”忙忙赶上,巧巧的遇着一起香会,百余人锣鼓喧天。方才让得香会过去,再送绫帕时,心上美人不知走向。急急忙忙,四处追寻,直寻得力倦筋酥,也无踪迹,心中恨道:“世间那有这般凑巧的事。去年在虎丘得遇,无处访他姓名,已作镜花水月,不期今日又遇于此,必定美人是在城居祝虽然今日不能送帕申言,另日踪迹可寻,又为万千之巧。”自言自语的复走进禅堂来,看自己所作之诗道:“我这一首诗,不知美人可曾看见?”一头说,一头看,只见后面又有几行,细细看来,方知是唱和之句,再审其味,喜得只是叫妙,道:“深情幽艳,非是男子之作,颇有香奁之气,莫非就是美人所和,亦未可料。”细观此字迹,又与虎丘柱上字迹相同,此诗必然出于美人之口。只是美人之美才,可惜当面错过,岂不令人怅恨?”无情无绪的走着,口里念着墙上的和诗,走到山门外上了轿,回去不题。
且说梦云走到外殿,见香会众多,游兴已阑,随就上轿回府。夫人迎着,问道:“我儿回来了,天竺寺今日香会可多?”梦云道:“今日香会,游客挨挤不动,不能尽其游玩之意。”夫人道:“我儿素喜清静,自然不称其游,可进房更衣去罢。”梦云起身到房,更衣坐下,呆呆的想那寺壁之诗道:“此寺清新秀丽之句,必出风流才士之口。”又想道:“才虽高,不知姓名也是徒然。”心中又丢不下这诗,千思万转,情绪多端。正在垂手沉吟之际,绣珠烹了一盏香茶,走进房来道:“小姐请茶。”梦云道:“茶放在桌上。”绣珠道:“小姐进香回来,为何更加烦闷?”梦云道:“想是走倦之故。”绣珠道:“莫非寺壁之诗不佳,小姐与那做诗的骚客推敲?”梦云道:“此等之诗,何用推敲?”绣珠就笑道:“贱婢曾闻俗语云:‘要知无限关心事,尽在沉吟不语时。’所以知小姐为寺壁之诗而牵怀也。若那题诗之人,见了小姐的唱和之句,未必不象小姐。”梦云情知绣珠参透机关,道:“自来是才见才怜,岂有个见了这等好诗,不细细的着一番心玩的道理?他在意于我这诗,亦未可知。”
他主婢二人正闲话之间,不觉樵鼓频敲,云开月上,已到更深时候。梦云就床去安寝,在袖中去摸绫帕,摸来摸去,竟摸不着。正在房中移了灯在地下找寻,却又绣翠进来,见了就问道:“小姐在此寻什么?”梦云道:“我的一方绫帕不知失落何处去了?你去到外厢寻寻看。”绣翠点了灯,到外各处寻了一遍,回来向梦云道:“在外面各处寻来,总没有。”梦云道:“如此怎了?”绣翠道:“些小之物不见了,小姐这等在心。”梦云道:“你那里知道,绫帕事小,上面有我的诗与名字的,若是人拾去,多少不便!”绣翠道:“小姐请放心,此帕若愚人拾去,已将锦绣作弃物丢开;若才人拾去,必定重如珍宝,好好的收藏起来,决不轻亵。只恐那才子有情,晓得是小姐的芳名,未必不在那里玩其诗而忆其人,引逗起访求之念哩。”梦云道:“若落于市曹儿郎之手,非但于可惜,还恐乱其衷曲耳。”绣翠道:“不过小姐做的一首诗,一方帕,有何妨碍?”梦云听了绣翠的说词,也就半放不放心的意思,就也去睡了不题。却说此帕一失,有分教:才子多意多情,佳人怀切怀思,正是:闺阁从今语不喧,关情词调事难言。
娇花含露朝朝色,壁上和来梦里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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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访佳人空门结义晤良友道路闻名
诗曰:
蓝田寻美王,踪迹忽西东。
客旅逢良友,禅门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风。
草叹斯缘浅,根流自有终。
话说王云天竺进香回到郑宅,郑乾就问道:“贤甥回来了,天竺的风景比苏郡如何?”王云道:“敝处之景不及天竺之胜。”说罢,他二人用过晚膳,王云就到书房中去将那和在墙上的诗记录于笺上,细细的看道:“世上原有这样才女,岂不羞煞天下书生。词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韵。所恨和尚这秃厮,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断笔兴,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后,美人诵和我诗,知我之姓名,岂非小生之美幸?”又将寺中所拾绫帕随在袖中取出,铺在书桌上,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所为的这帕上之诗不要紧,就喜的是“吴氏梦云”这端端正正四个小字,所以喜的象得着至宝的模样。定了一定神,才将帕上七言绝句一首吟道:溪前柳线夹轻红,翠竹迎人乱舞风。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减针工。
王云吟哦称赏:“不但清新香艳,而又字字风丽。今见其诗,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却也有影了。”自言自语的又想道:“虽则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镜花水月,叫我到那里去访?或者有些机缘访着,美人已经字人,岂非又是一场大梦?”将一方绫帕翻来复去,看着吴梦云这三个字,只是呆相。相了有一个更次,道:“也罢,明日且去访他一访,倘苦机缘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随将绫帕藏于书箱内,方才安寝,这一夜在枕上那曾合一合眼,口头念着帕上之诗,心里巴不得红日东升。
捱到才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来梳洗,候吃了早膳,竟自一人离了郑宅,去访吴梦云。一直走来,正在街旁站立想主意,忽见个窑器店内倚着一人,到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转睛也相着王云。王云就走进店去,道声:“请了,弟到有些面善,就是记不起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是朱寿,去岁在玄墓,因乞丐盗银之事,曾会过相公的可是?”王云道:“正是,兄好记才。后来此银可见?”朱寿道:“果然在算盘底下,相公有何贵干至此?请里面坐。”王云心中要访梦云之信,随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请问。”朱寿道:“相公有何见教?”王云道:“闻得城中有一位吴梦云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寿想了一会道:“这是人家闺阁之女,那里晓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则好查矣。”王云点头道:“兄言有理。”随起身别过朱寿,又往前行走了这半日,访不着一些影子,只得坐在树阴之下,言谈语吐的纳闷。
歇了一会,心里又想道:“得个什么计较,才能不负我诚心相访?”正在那里寻思不了,忽然抬头看见对过一座小庵上有“福云庵”三字,王云道:“且到里边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随就走至庵前,见双扉紧闭,王云上前轻轻叩了两下,里面一个小女童问道:“那个叩门?”王云道:“是小生。”这女童开了门,见是一个书生,随道:“相公请里边坐。”王云见女童接待,料是尼庵,随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年少尼僧来,到生得翩翩丰雅。这尼僧一看见王云表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孙,忙走下来施礼道:“小庵乃荒凉之境,不堪称相公随喜。”王云道:“小生偶然闲步至此,故造宝庵来瞻仰瞻仰,不期又惊动师父。”尼僧道:“说那里话来,若得相公们驾临,使茅壁生光矣。”女童就献上茶来,王云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丰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随问道:“宝庵师父共有几位?”尼僧道:“只有愚师徒三个,家师今早才出门去了。”王云道:“师父今年青春几何?兼法号一并请教。”尼僧答道:“小尼法名慧空,今年虚度二十三岁。”王云道:“久仰莲台,尊师的法号亦望赐教。”慧空道:“家师法名悟真。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请教。”王云答道:“小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慧空道:“听相公语音,不象敝地。”王云道:“小生祖贯是姑苏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处有何贵干?”王云道:“一则天竺进香,二则探望家母姨。”慧空道:“令母姨家姓甚名谁?”王云道:“家姨尊姓郑名天昆。”慧空道:“原来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郑老爷家。”王云道:“师父也晓得么?”慧空道:“城中这些大施主,总是晓得的。”王云就问道:“既是师父在这些门第家家熟径,可晓得有一个吴梦云小姐么?”慧空听罢,沉思半晌,方摇头道:“这是闺阁私名,如何晓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难问。”王云道:“有理。”慧空道:“相公何以知这小姐的名字?”王云道:“既不知,亦不必题矣。”慧空亦不复问,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装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云心上是访吴梦云的一段情肠,那里介意这个风月尼僧情动。王云吃着茶,眼睛看几上的砚筒内斑管,慧空就早已会意,道:“相公看那笔砚,意欲得纸乎?”王云道:“师父何知我心?”主宾说罢,慧空道:“相公请到里边去坐,此处恐有人来打断相公的笔兴诗思。”王云就随着慧空一径来到后边,却是慧空的卧房,到也幽雅,但见那:明几嵌石,四壁生光。琴书精雅,箫管成行。春山纸帐,古画盈墙。竹修翠绕,花瓣飞香。青苔封砌,绿草迷芳。轩前鹦鹉,美景如章。
王云至慧空房中坐下,见摆设的件件精良,因赞道:“慧师的禅室真正不啻仙源。”慧空听得王云说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将风情大展,去勾王云,道:“相公若不见弃,小尼当高卷湘帘而待。”王云见慧空说出高卷湘帘而待,就低头沉吟道:“这尼僧虽然倾心与我,我不可为。”慧空见王云沉吟不语,又问道:“相公莫非构思佳句?待小尼捧过笔砚来,以助相公的美兴。”须臾取过笔砚,摆在王云面前道:“小尼虽不知诗中深奥,亦晓一二,正要请教相公。”王云听得慧空说晓诗文,就欣然道:“师父必然精于文墨,待小生先当献丑,请慧师笔削。”慧空道:“相公的佳作,自成金玉,小尼后和的请君涂抹。”王云就拂开锦笺,拾起彩毫,慧空有旁磨着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倾刻题成四绝。慧空接过来吟道:其一 难借东风将意传,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云临碧汉,悠悠时绕玉楼边。
其二
黄鹏春晓语关关,绕径寻芳乡阁前。
客路竟如云路杳,瑶池咫尺韵空宣。
其三
淑雅名钦费品思,香为风引蝶才知。
摽梅静耐空山冷,孤影横窗好待时。
其四
九十春风管落开,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红片片随流去,引却渔郎挽棹来。
姑苏王云仲春题意
慧空吟罢道:“言言春意,字字风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难和相公的阳春白雪之句矣。”王云道:“涂鸦之句,不足大观。”说罢道:“如今要请教慧师了。”慧空道:“鄙陋之词,难与相公相比。”说罢,就铺开锦笺,少加思索,和成四绝,送与王云,王云正低着头想自己心事,只见慧空诗已和成,不胜惊奇,随接过来看道:其一 寂静云堂钟鼓传,松青柏翠胜花妍。
一帘月色黄昏后,风韵潇潇到耳边。
其二
关关啼鸟怕春残,为惜韶光芳树前。
蝶本怜香迷却径,莲台清咏亦堪宣。
其三
白雪阳春费品思,垂帘向避蝶蜂知。
红梅今得东风暖,岂不倾心易昔时。
其四
芳草随风小径开,落花飞絮两徘徊。
菩提难彻红莲座,诗胜禅机百倍来。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赞道:“真正海水难量,不想慧师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当负荆矣!”随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还礼道:“相公请自尊重,这等污目之词,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王云问道:“慧师如此青年才貌,因何剃入空门?俗家姓甚?”慧空就叹一口气道:“今承相公垂问,却也一言尽!小尼本是江南凤阳人氏,家尊姓刘,业事经营。小尼幼时,曾习经书,不幸到十四上父母去世,后遭恶兄将小尼卖与坏人,带往此地,又转卖与钱塘院中为妓。那时身坠烟花,无计可脱。后来鸨儿已死,小尼意欲从良,又恐不得其人,误却终身之计,只得在此庵中削发。”这慧空自己说到伤心之处,止不住潸潸泪下。王云道:“原来师父有许多委曲。”一头说着,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诗,细审其味,词情有些勾挑。这尼僧春情虽动,偏遇着我不称心的郎君,岂不被他所恨。慧空见王云看诗沉吟,随走近王云身边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难借东风’到‘瑶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诗胜禅机’,‘莲台清咏’。”慧空道:“非也。相公必怀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机缘,亦代为访得,何以相弃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适才乍会,如今与师父意密言可以相陈,情深心可以相剖矣。”随将在山塘遇着梦云,并天竺进香,壁上和诗,一一细说了一番。慧空听了笑道:“怪不得相公不思慕。”所以这尼僧口里答着说话,心里记着王云说的“意密”“情深”四个字,倾刻之间就来勾搭了,随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难于启齿。”王云道:“有何见谕?”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脸衬桃红,歇了一会,方道:“小尼一见郎君,青年英俊,才称当世,欲以终身靠托,实是情之钟,缘之系,未知相公容纳否?”说罢,又泪泛桃腮。王云闻言叹说道:“承仙姑之雅爱,小生非草木而无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师之本体所(以)结,岂可自误?想这烟花之难既脱,不得其归,又入空门,诚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两人乱其方寸,重其欢乐,失终身之佛戒,遗臭与世人,那时反坠轮回。乞为谅之。”慧空闻言顿首道:“尼听金石之言,从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还有片言奉达。”慧空道:“何事?”王云道:“你我邂逅相逢,承慧师之钟爱,亦系有缘,愿与慧师在佛前八拜为交,未识慧师尊意若何?”慧空闻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见爱,实是三生之幸。”随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烛,二人同到佛前拜毕,王云就叫慧空师兄,慧空道:“贤弟此来,谅未用过午饭,待愚兄修一素斋,聊罄愚意。”王云道:“师兄不必设斋,如有便物,少可点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还到里面坐罢。”他二复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许多精致茶食,摆在桌上,两人对坐,女童斟上茶来。慧空将所摆茶食样色奉在王云面前,只是恐这贤弟吃不下的意思。两个人吃过点心,又吃了几杯清茶,王云道:“承师兄契爱,小弟亦不言谢矣。”说罢,王云就欲相别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贤弟再盘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来相候师兄罢。”意自别去。慧空送至庵门外道:“贤弟若不嫌简亵,常到小庵来走走。”王云道:“只恐师兄生厌。”慧空道:“倒说了。”王云就此别去,慧空直站在庵前,只待望不见王云,才无情无绪的进庵去了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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