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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传》 作者:松云氏校点

却说阊门外有两个皮赖,一姓滕名武,一姓温名别,终日游手好闲,赌钱场里又要去走走,所以弄得穷死烂矣,终日偷偷摸摸,就做了一个字的客人。这夜滕武也上街看灯,从王府门前走过,见挂灯如此富丽,就起了个不良之心,一头走着想道:“这等一个乡宦,自然也多积蓄。”所以看罢了灯回来,正在王府门前探头探脑,西望东张,巧巧温别走来,滕武上前问:“温哥那里去?”温别道:“与兄一样。”滕武道:“一样什么?”温别道:“与兄一样出来看灯。”滕武道:“非也。”温别道:“你不是看灯,在这里做什么勾当?”滕武道:“温哥,你跟我来。”二人走到一个僻静小巷内,滕武道:“你可晓得我的心事否?”温别道:“我虽不晓得,让我猜一猜看。”滕武道:“你若猜得着,也算你是个能人。”温别想一想道:“莫非想着撑三?”滕武拍手道:“兄是个神仙!但不知兄可肯共事否?”温别道:“说那里话来,兄肯带挈,岂有不同去之理!”滕武道:“既如此,也不宜迟了。”二人又去约有七八人,也不去献什么草神,众人就沽了几斤酒吃在肚里,只待更深入静,就去动手。
却说滕武等到三更时分,俱各装束齐备,来到王府门首,四下一看寂然,鸡犬无闻。滕武道:“那个先上?”温别道:“我先上去。滕哥随后,众弟兄们可着四个把门,着几人巡路。我两人进去打开门,你等进来只捉王公子,不要拿别人。”众人道:“晓得。”温别乃飞檐走脊的个惯家,随在腰里解下一匹布、两只钉来,便轻轻巧巧扒上墙去了。又将布丢下,带了滕武上去。这所屋却只隔得王云的书房一进,此时王云在书房中尚未睡着,忽听得屋上响声甚异,想道:“此非猫行,好有些古怪!”随轻轻下床,摇醒了锦芳。王云自己就取了一杆枪,叫锦芳拿了一口腰刀,主仆二人也不拿灯,轻轻的开了书房门一望,只见月被云遮。主仆二人就闪在黑影中,往上一望,只见屋角有二贼正往下跳。王云看得明白,双手举枪大喝一声:“好贼,看枪!”巧巧的一枪刺去,竟戳在温别肚子上,翻身倒地,竟呜呼哀哉了。滕武看见不是势头,掣出双斧就望王云砍来,王云闪过,举枪迎隔,双斧落地,锦芳走去,抢起双斧,就照滕武砍去,王云急止住道:“且慢!待我审他一审,有同党几人。”随喝道:“你这该死的强徒,共有同党几人?从直说来,饶你性命!”滕武唬得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下道:“相公,小人名唤滕武,就在本地住,只因口食不敷,贫穷失志,所以被这些朋友们拉拉扯扯,叫小人干这营生,实在不是小人本意要来的,求相公开天地之恩,饶小人之命,愿相公万代公侯!”王云道:“好个拉扯你来的!世间贫人也有,不似你做强盗!若是饶你性命,岂不便宜了你?”滕武只顾叩头讨饶,王云道:“我且问你:从今还是改过自新,还是仍作此歹事?”滕武道:“小人经过一番,自然守分了。焉敢再作非为?”王云道:“汝既知改过,非但姑存你命,还有相赠。”此时府中老幼俱已惊觉了,丫环们见公子戳死了一个强盗,又拿住了一个,早已进去报与夫人道:“只得两个强盗,被公子戳死了一个,那一个跪在地上讨饶命哩。”夫人听得有了强盗,先已惊惶,又听得丫环们说戳死了一个,更加惊惶。正在慌张之际,只见王云进来,夫人随道:“我儿受了惊唬了。”工云道:“幸喜孩儿未曾睡着,不曾遭小人之害。”夫人道:“虽然他是强盗,只宜善遣,不该戳死他。”王云道:“孩儿本意不要伤他性命,这强盗在上往下跳,孩儿举枪上迎,两下急迫,躲闪不及,故此伤了这个强盗的性命。还有一个在天井里,孩儿欲赏他几两银子,叫他把死贼驮了去,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捉贼不如放贼,这到也使得。”王云就取了银子,走到外边,向滕武道:“你夤夜至此为盗,理应送到有司正法。姑念汝贫寒,不忍治罪。自今以后,可能去邪归正?”滕武道,“蒙相公存小人狗命,幸外之幸,还敢再做强盗?”王云道:“我今赏你白银拾两做生理,要守本分,不可仍作非为。可将此尸骸驮去。”滕武接了银子,叩头谢了王云,就去驮温别的尸首。王云向家人道:“你们去开门,可放人,还有余党在外。”众家人开了门看时,并无一人。却说这门外的强盗,听得里面声高,料事不偕,也自散了。独有滕武驮着死户走出门来,将温别的尸骸抛入河中,自己悔道:“怎么该伙这些毛人做事,得手不得手,到也罢了,只是白白的将温哥性命送了。”又想道:“我自己的性命也是九分九厘的了,幸得王公子恩德,不害我之性命,反赠我银子,此恩何时得能报答?”当时回至家中,想了多少念,竟也不做生意,莫若到别处走走。此是贼心未退。次日就离家,竟逃入深山落草去矣。正是:损人利己不堪为,天理昭昭岂可欺。
恶贯满时须败露,一因一着定无移。
却说王云放了滕武,吩咐家人不许传扬出去,故此绝无人知。不觉光阴荏苒,又到二月初旬,夫人向王云道:“武林进香,择个日子去才好。”王云随就拿过历日看道:“明日到是出行的日子。”夫人道:“既是明日好,就收拾明日起身。”一边着锦芳叫船,一面整备礼物。到了次日,拜别夫人,带了锦芳,登舟往浙。不几日,船到武林,主仆二人登岸,打发了来船,叫人挑了行囊,竟投郑府而来。
话说这郑府,就是王云的姨母家,姨夫是郑乾,表字天昆,官授洛阳刺史,因告在家。王云一径来到门首,问门上人道:“这里可正是郑老爷家么?”门公道:“正是。相公是那里来的?”王云道:“我是姑苏王仁减老爷家来的。”门公道:“相公,你就是王大相公么?”王云道:“正是。”门公道:“大相公请厅上坐,待小人通报。”门公随进去禀郑乾道:“启上老爷:“有姑苏王老爷家大相公来了。”郑乾闻言,忙走出来见了王云,道:“自前岁与贤甥一会,常常思慕。今幸到舍,少慰老夫之怀。尊公在京,仕途甚佳;尊堂在府纳福。”王云就拜下去道:“久别台颜,望大人恕甥失候之罪。家大人皆托洪庇。”礼毕,郑乾命坐,王云道:“姨母尚未拜见。”郑乾即唤丫环,请夫人出厅,丫环进去禀知,不一时,夫人出来,王云起身拜见,夫人即忙搀起道:“贤甥途中劳顿,常礼罢。”王云揖罢坐下道:“母亲常常在家思念,故今着甥来拜候大人;二则到天竺去还香愿。所带些微土产之物,聊表寸芹,望乞笑留。”夫人道:“老身常念及贤甥母子,去冬曾有一礼相候,愧无所礼,今到承你母亲见赐厚礼。”王云道:“姨母大人又来见笑。”郑乾道:“贤甥今年尊庚多少?”王云答道,“今交新十六。”郑乾道:“贤甥英年学富。今岁秋场献策,准拟夺魁,老夫亦得沾光矣。”王云道:“甥闻孤识寡,承大人过奖。”丫环们来请吃午饭,郑乾邀王云到后堂用过饭,三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命家人收拾东书房与王云安歇,自此王云寓在郑府,与郑乾朝夕讲些诗文,遇时同锦芳到西湖游玩那六桥之景,竟不寂寞,就是想起山塘美人,有些挂意牵肠。
不知不觉又到了仲春之望,要去天竺进香,随与郑乾说知。郑乾道:“叫家人备好香烛,坐了轿去。”王云叫锦芳备了香烛,自己坐了轿,竟来天竺进香。顷刻到了山门前,王云下轿一观,果然好座天竺寺,但见那:山环翠叠,门连万寿苍松;云绕碧峰,殿倚千年古柏。水流瀑布,花落飞丛;重楼高插,朱宇齐竖。金甲金刚,排列两行威武;弥陀弥勒,中央一座欣然。宝独辉辉而献瑞,龙香袅袅以呈祥。朝暮钟声悠悠,报九天之乐界;辰昏经典喃喃,诵三品之莲台。磐传音,香客时时不断;鼓传喧,彩女飘飘何绝。一林僧众,灿烂袈裟于佛案;十方衣钵,叮呼箫鼓奏菩提,真个不啻西方,果然无为灵鹫。
王云步进山门,只见进香之人滔滔不绝,随到大雄宝殿,焚香拜告毕,方到各处游玩。信着脚步走来,竟走到一所静室,到也幽雅。抬起头来四壁一看,只见墨云缭乱,字迹纵横。王云上前看(时),却是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通的,挨次看去。看了一会,不觉诗兴勃然,又见几上有现成笔砚,随取笔蘸浓,就在粉壁上也挥一诗道:春风已入碧云宫,点点飞花落地红。
巧语莺儿梭弱柳,呢喃燕子语东风。
悠扬钟磐传莲座,缭绕香烟透汉空。
莫令禅声和白雪,题诗罗列在堂中。
王云题完,正要落款,里面走出一个和尚来,见王云人品俊雅,又在壁上挥题,这和尚就站在王云背后看着王云题完诗才道:“相公请了。”王云回身,见是一个和尚,也道:“请了。”和尚道:“相公如此好佳句,可惜书于壁上。”王云道:“小生涂鸦之笔,偶成俚句,聊以寄兴,不期惊动老师,望勿见罪。”和尚道:“岂敢。”又道:“请相公方丈献茶。”王云道:“承老师美意,敢不领情。奈今日残步不虔,改日再来拜访,再当领情罢。”和尚道:“相公到荒山随喜,贫僧不过一茶之敬,相公何以见弃?”王云道:“素手相逢,怎好取扰?”和尚道:“相公又来笑谈。”随同王云到方丈中,重新施礼坐下,问道:“相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有何贵于到此?”王云道:“小生祖籍姑苏,姓王名云,表字清霓。一则到宝刹来进香,二则探亲。”和尚道:“原来是苏州王相公,贫僧不知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海涵。”王云道:“岂敢,请教老师法号。”和尚道:“贫僧贱名是万空。”王云道:“久仰。”当下小沙弥摆下茶果,二人对坐用茶不题。
却说吴府梦云小姐,自京回浙,不觉又有年余,已经一十七岁,正当及笄之时。古来女子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情生于景,景触于情,何况梦云又是慧心才女,岂无花前月下之思?一日在香闺纳闷,无以为遣,只得独自步入花园散心。只见千枝竞秀,万卉呈芳,反触其情,顿添愁闷。自己又想道:“爹爹在京择婿,难道偌大的四海,岂无一佳士?”自思自叹,怎经春色逼人来,随口占一绝云:花色溶溶乱玉肠,绿衫遍惹蝶蜂香。
春光如许花何主?羞看轩前娇海棠。
梦云吟毕,正在花下徘徊,只见两个丫环走来,向梦云道:“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玩赏?贱婢们四处里寻小姐哩。”梦云道:“我因观书坐倦,偶步至此。”这两个丫环就是伏侍梦云的:一个叫绣珠,为人伶俐;一名绣翠,少亚绣珠,然相貌行止,皆非奴婢中人。绣珠道:“夫人候小姐去用午饭里。”梦云道:“你们去回复夫人,说小姐偶然心中不快,不用午饭,请夫人用罢。”绣珠道:“绣翠,你去回复夫人,我伴小姐在此。”
去说绣翠去回复夫人不题。绣珠就问道:“小姐有什么心中不快,午饭都不用?”梦云道:“不知为何?”绣珠亦深明小姐心病,只是不好参透玄机,又说道:“明日是月半,向日夫人曾许下天竺香愿,莫若借此进香,二则可以散闷。不知小姐意下何如?”梦云道:“我竟忘了。不知可曾预备?”绣珠道:“夫人已吩咐备办去了。”梦云随同绣珠进房来,却遇夫人道:“我儿心中有何不快,连饭都不吃?”梦云道:“孩儿偶然心中气闷,母亲不必介意。”夫人道:“明日是十五,前曾许下香愿要还,二来春光佳丽,我儿可去散散心来。”梦云道:“母亲可去?”夫人道:“我有了些年纪,便就兴懒,你可自去罢。”母女二人说笑之间,不觉红日西沉,当夕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梦云起来梳妆的十分齐整,宛若素娥临凡,随即离了香阁,见过夫人,叫几个家人媳妇,几个丫环,梦云坐了轿子,望天竺而来。顷刻到了山门外下轿,轻移莲步,走到大殿上,拈香礼佛已毕,才到各处随喜。玩到禅堂,见壁上诗文罗列,从头一一看去,总是时人题句,学究之章,并无新奇之句。直看到末后王云所题之诗,道:“此诗何人所作?清新洒落,必出才士之口。”称好不了,赞美连声。看到后边,又不见落款,心上奇疑,道:“此诗不落款,莫非女子之作?”再审其诗中之意,字迹之法,并非女流。绣珠在旁,见梦云观诗,沉吟不了,赞赏无休,遂道:“小姐如此称美壁上之诗,这几上有现成笔砚,何不也和他一首?”梦云道:“闺中词踪笔迹,留于此地,恐有妨其礼。”绣珠笑道:“小姐有此奇才,不露于世,要才何益?若使才名于当世,亦不枉天赋。小姐才貌兼全的一个才女,不啻上古名流。小姐还刻刻爱才,以此就该和一首才是。”这梦云听了绣珠的一片言词,到觉无了主意,心中暗忖道:“这贱人虽然嘴快,所言到还近理。欲待要题,犹恐唱和之碍;如是不题,其不辜负此诗之遇?”又想道:“我也不落款,就和了,谅无妨碍。”尚是未决,绣珠道:“小姐要题趁早,何必只是沉吟!世间能有多少慧心文士察得出就是小姐的笔迹?好象去年从京中下来,遇处留题,岂无人见?今日人题就怕起人来!”梦云道:“蠢丫头,不谙世事,只管乱说。从前所题,是我一人之句,并非唱和。”绣珠道:“如今小姐不要和,据自己之意题一首,可使得?”梦云道:“若不唱和,又不合意,还是和他一首罢。”随叫绣珠捧过笔砚,梦云就取笔在手,和成一律,在王云诗后,道:无边春色赴瑶宫,为问花枝那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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