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侧首,有个小宫女,坐在矮凳上,正在垂头瞳睡。
内侍走近里面,她还没有觉得,内侍悄悄的走近她的身前,在她头上轻轻打了一下,小宫女急忙抬头,瞧了一眼内侍道:“张公公来了,药已滚了好久呢!”说着,用块湿巾儿衬了手,取那炉上的银罐,将罐中的药汁,倒入玉杯,一边倒药,一边却向那个张公公道:“圣上究竟得了什么病,一连三天了,都喝这种药儿,又溶了这么大的红丸,丸儿的名字,公公可知道么?它是治什么病的?”张公公哧一笑道:“这颗丸儿,名叫万象春,吃了令人快活的,你道妙不妙?”宫女见杯中有八分满了,使将罐儿放在桌子上道:“那真妙呢?会叫人快活的,只是圣上还有什么不快活,还要吃它快活呢?”张公公笑道:“圣上原是要寻快活,吃了这种药,便能快活了。”他边说边走,走到了门外咕哝着道:“这个小女子,你懂得什么,要是你懂了,管叫你羞死了。”他只顾了自言自语,忘却了留神脚下,给门槛一栏,赶忙留住脚步,杯中的药汁,已泼出了一些,流在杯子外面。他一时昏了,便伸了舌了,却舐那药汁,只觉一股异香,在舌尖上热烘烘,他猛的想着了什么。急急乱吐馋沫,自语道:“该死了,怎好舐这个药汁,牢什子也没有了,没处发作,不要累死人。”
这时将近内宫寝室,他将袖儿揩了揩杯外,见没有药汁了,才安了心,到了寝室跟前,轻声报道:“长生汁来了!”他见里面一只纤手,又从绣帘侧首伸出。他将杯儿授给了她,即便缩入。张公公的责儿,就算告终了,径自退去。那寝室里面,龙床上一个风流天子,拥着锦被坐在床上。床脚下面,却有六个妖娆女子,都是秋波送媚,樱口留娇,坐在床前席上,一律的紧身小袄,绣花裤儿。另有一个美人,手中便是捧了玉杯,她先用支试毒针儿,向杯中放下,停了一瞬,即拔起针儿。瞧了瞧时,见不变什么颜色,她才放了小心。含着媚笑,盈盈地到了床前道:“圣上快喝罢,不要凉了!”炀帝笑了笑,接了玉杯,咕嘟咕嘟都将药汁饮尽。将玉杯交给那个美人道:“放了杯儿,你也床上来罢!”美人一笑接杯,将杯放好,便真个登了龙床,钻入锦被。炀帝依旧拥被而坐,只是两只手儿,却大大活动了。那个美人格格的娇笑,兀是不止。隔不上半个时辰,炀帝也钻入了被中,又多了一只小手活动。那个美人,却笑声没有了,另有一种声息传出。坐在床席上的六人,却一个个抿了小嘴儿暗笑。秋波掠到床上,便急忙回避,不是低了粉颈,便侧了脸儿。只是避了不多时候,秋波又要射到床上去。
只见被儿波动,不觉春上眉梢,霞红了粉脸。隔了片刻多些的时候,床上锦被中的美人,下了龙床,席上却少了一人,已是到了床上。
到那宫鼓三更的时候,席上的六人,此上彼此,已是轮遍。
炀帝兀是精神勃勃,便又传进了三名宫女,轮流侍候了他,他才尽兴,软化在床,昏昏地睡去。炀帝的通宵欢娱,全恃一颗万象春。若问万象春的来历,便是东都天王宝圭的主持安伽陀所献。伽陀深知炀帝风流,每夕的颠鸾倒凤,全恃十身精力。
他也算忠君爱上,炼成了一服万象春。计有三百颗丸儿,盛入了锦盒,亲自送到江都,面见了炀帝,密呈上去。炀帝开盒瞧视,觉异香扑鼻,鲜红可爱,便含笑问伽陀道:“这是什么丸儿?”伽陀答道:“名唤万象春,炀帝听了名儿,便已明白了三分。笑道:“可是助兴的妙品?”伽陀道:“圣上龙马精神,原不必小道献此,只是偶尔助兴,也不可少。小道便不辞亵渎,至诚献上。”炀帝笑受了他。伽陀又献上一道:“依方配药,煎水取汁,溶化万象春,便成长生汁。”
炀帝这天晚上,一经试服,真是相惊刮目,大异了旧态。
炀帝本因旦旦亏伐,有时已不能振作。即是能振,终不能持久。
如今得了万象春,竟能这般这般的神验,一宵欢娱,幸遍了十六苑夫人,一个个免战高悬,献了降表。炀帝好生得意。便赏安伽陀黄金一千两,彩帛三千端。又命伽陀再合一服,俟后应用。伽陀谢了恩赏,兴冲冲的回到东都。待到一服万象春合成,东都已是被围,不能出城。
原来李密连得了荥阳等城池,屡劝翟让袭取东都,让兀是怀疑不决。这天李密和了于雄一同见让,密又对让道:“将军若不速依仆计,将来良机一失,反受敌制。虽欲偷安一隅,也是不能的了。”于雄接口道:“蒲山公的计儿,实是今日的上策,将军速宜允从。”翟让两人劝谏,心下也有些活动了。当下却道:“不妨先遣一人,往探东都虚实,再行定夺。”李密只得允了让。便遣党人裴叔方往觇东都虚实。留守诸官方才发觉,急缮城为备,且驰表告急。叔方即回报翟让,让闻知东都有备,慌谓密道:“东都已是预防,我军前去,必难得利。若冒险转进,岂不要做了杨玄感的第二?”密急道:“此一时,彼一时,将军怎能相提并论?如今事已至此,势成骑虎,不得不发。密闻洛口粮仓储粟甚多,可引众袭取了洛口,开仓散给贫乏,远近的人俱要闻风趋附。百万之众,便可一呼而集。到了那时,后檄召四方,引用贤人豪士,挑选骁将悍卒,智勇俱备,兵粮无缺,平定天下,真易如反掌呢!”让沉吟了一回,方道:“这是大英雄的事业,非仆所能胜任。但能受公指麾,尽力从事。请公先行发动,仆愿作为后殿。”
密乃选了几名大将,率了五千骁骑,作为前驱。让统着六千兵马,随后继进。潜出阳城,北逾了方山,直抵洛口仓。仓中的守卒,寥寥无几。密率众突至,早已吓走尽净。密攻破了仓门,翟让的后军亦到,遂开仓发粮,任百姓恣取。一般贫民,欢声载道,尽呼“李将军万岁”。此事便有前朝议大夫时德叡,举了尉氏县,响应李密。故宿城令祖君彦,素有才名。也自昌平来附。密即引为记室,令掌书牍。
东都留守越王侗,闻知洛口仓被袭,遂遣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率了兵马一万五千人,来援洛口。又使河南讨捕使裴仁基,自汜水西进,从后夹击。密早已得了细作报告,将部众分作了十队,用四队伏在横岭下。待仁基兵来,便即出截。
六队列阵石子湖,静待刘长恭等军到来。到了明天,长恭率军奋至,其势甚锐。翟让出当敌冲,接战失利,便引军且退且战。
长恭的军兵,未曾朝食,忍饥追逐,哪知追到中途李密的伏兵突出,将隋兵冲做两段。隋军已皆枵腹,不耐久战,方才乘胜追击,尚有勇气,此刻遇了伏兵,不免心慌,便皆弃甲抛兵,仓惶逃散。长恭见部众已散,也和房解衣潜逃,遁回了东都。
隋兵十死五六,资械荡尽无遗。密与让的大名,从此大振。
让自知不及李密,即推密为王,号为魏公,自称元年。密登坛置吏,拜让为上柱国,兼司徒东郡公。单雄信、王伯当为左右大将军,此外各有封拜。凡是赵魏以北,江淮以南,许多的贼师,闻风响应,愿受密的节制。密悉给以官爵,依旧命他们统领原部。遂在洛口城扩地为垣,周围四十里,作为根据之地。特设行军元帅府,分兵四出,迭次收取河南郡县,并命齐郡盗帅孟让为总管,使他夜入取东都。让到了洛阳城下,城上没有防及,竟被让众扒到了城上,焚掠了外部。还亏内城保得坚固,未被让众攻人。让所率的人马,只有二千人,深恐到了天明,内城发兵来攻,不能抵挡,又要受亏,乃鼓啸而去。东都的外部,终算仍属隋有。
李密又命人诱降河南讨捕使裴仁基。仁基本因洛口一战,遇事迁延,愆期不至,深恐得罪朝廷,正在进退维谷,十分狼狈,见密使人招致,仁基即以虎牢关奉送,降了李密。密封他为上柱国。命他和了孟让,一同袭取洛东仓,竟是唾手而得。
遂烧了天津桥,纵兵大掠。恰有东都兵至,仁基等却吃了败仗,即行退回。李密督众自回洛仓,大修营垒,整顿甲兵,进逼东都。遂令记室祖君彦草就檄文,堂堂正正的声讨炀帝,数他十大罪状。檄文略云:魏公大元帅李密,谨以大义布告天下:隋帝以诈谋入承大统,罪恶滔天,不可胜数。紊乱天伦,谋夺太子,罪之一也;弑父自立,罪之二也;伪诏杀弟,罪之三也;迫奸美妃,罪之四也;诛戮先朝大臣,罪之五也;听信奸佞,罪之六也;开市扰民,征辽黩武,罪之七也;大兴宫室,开掘河道,土木之工遍天下,虐民无已,罪之八也;荒淫无度,巡幸忘返,不理政事,罪之九也;政烦赋重,民不聊生,毫不知恤,罪之十也。
有此十罪,何以君临天下!可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密令不敢自专,愿择有德以为天下君,仗义讨贼,望兴仁义之师,共安天下,拯救生灵之苦。檄文到日,速为奉行。
煌煌的檄语,钲鼓渊渊,乱世枭雄的李密,这一回大展怀抱,得机得势,风靡海内。传檄四方,余盗响应,似乎兴王事业,非他莫属,唾手中原,可以应谶。哪知天命所归,后来的真命天子,不是此李,却是别有一李。李密的雄心勃勃,还是付诸镜花水月。本来兴王大业,原是不能强求的。入后隋灭唐兴,李密尚有一番事实,只是不在本书中了。但此刻的李密正在发皇的时候,他也隐以天予自许了。正是:符谶木子兴王象,天命所归更有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狱中问计佳儿兴正宫里通词美妃侍寝
狱门开处,一个英俊的少年英雄,龙须虎步,踏入了狱中。
狱卒随手闭上了门,将锁锁了。便道:“公子请随小人走。”
说着,向内进去。少年随了狱卒,直到里边。狱卒推开了西壁的门,伸着头儿,向里面道:“刘大人,李公子来探视。”
只闻里面朗然一声道:“请!”李公子已是推门而入。那个刘大人,也已抢步上前,到了门首,李公子执了刘大人的手,瞧了瞧道:“文静公,屈居狱中,倒也丰神依旧呢!”文静哈哈笑道:“随遇而安,得时而动;徒恨身不逢明主罢了!世民老弟,你不趁这个英雄四起的时候,好好干番大事,到此监狱里面,瞧我罪人,又是什么意思?”世民正色道:“此来省公,正因为了大事,与公商议,岂真效小儿女情态,晤面哭泣、窃窃私语情事么?”文静肃然道:“双眼未花,早知老弟不凡,固有大志。只是负罪之人,性命原是早不保暮的了,如有所询,岂敢惜言!”世民道:“与公谋脱身,亦为我父谋免祸,公能明我意么?”文静点头道:“尊公自任弘化留守之后,屡掌兵政,积有功勋。今又留守太原,重兵在握,忌者有人。免祸的话儿,由此来么?”世民点首道:“祸的求免,家君犹是不知,我特鉴于乱贼四起,朝廷失政,不乘时而起,谋自全的计儿,家君日后的可危,令我不忍说了。”文静道:“所见甚是。何不早与尊公说呢?”世民慼额道:“家君忠心耿耿,不敢怀贰。
我若面陈,定受呵责。故欲向公问计,怎样始能成功?”
文静沉吟了一回,忽地笑道:“若得此人允许,尊公不患不从了。”世民急问何人,文静道:“晋阳宫监裴寂,和了尊公,素相友善,得彼以危言动尊公,汝再一同怂恿,事可望成。”世民含笑点首道:“计却甚善,惟我与裴寂,向不往还,此刻无由进身。”文静道:“寂与下愚,尚称相得。尝忆某夕月夜,与彼同宿,见城上烽火,寂叹道:‘贫贱如此,复逢乱离,何以自存?’愚即笑对他道:‘时事可知,只须你我相得。贫贱相援,富贵相助,何必忧虑呢?’我又和他说过,渊子世民,大非常人,他却笑而不答。如今欲与相结,汝当和他纵饮肆赌,博其欢心,始以言语动之,定能相见了。”世民大喜,便欲起行。文静又道:“时不可失,进行须早。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围逼东都,群盗如毛,万民失所。如有英雄真主乘此而起,收容各盗,以取天下,易于反掌。太原百姓,皆避盗入城,我为令在此,已有数年,深知其中的豪杰,一旦收集,即可有众十万人。尊公所将的兵马,复有数万人,只须一言出口,谁敢不从?以此之众,乘虚入了关中,号令天下,不出半年的时日,大业成功了。”世民点头笑道:“公言深合我意。请从我出狱,留此何为?”文静笑道:“何必急急!且待尊公相请,再出不迟。”世民会意。不加强挽,便告别自去。
原来刘文静与李密有婚谊,密屡次犯上,文静因之被累,坐罪除名,囚系狱中。世民素与文静相善,随父到了太原,便即入狱探视,且向问计。只因世民素有大志,见群雄四起,壮志亦欲一伸。又因其父执有重兵,故欲使其父起事,他得趁机发挥了。当下世民出了监狱,回到家中,即备下厚礼,具了名刺,亲谒裴寂。寂见名刺,知世民为李渊的次子,当即请入相见,设宴款待。世民曲承其意,狂饮纵谈,寂果大悦,世民至醉告辞。到了明日,即在寓中设了盛筵,亲邀裴寂,寂欢然相从。到了世民寓中,见酒美肴丰,狂态大发,即据席肆嚼。世民殷勤劝酒,裴寂大醉。世民邀与作樗蒲戏,寂揎臂大笑。家丁阵上博具,遂呼卢喝雉,世民佯作大输,寂满载而归。从此和世民相交成密。
这天世民又招饮裴寂,寂饮至微醺,世民即喟然长叹,寂惊问道:“何事不欢?”世民道:“日前见刘文静在狱中盛道公能,能令人免祸,公与家君,也是多年的至友了。今家君有大祸在身,公能使之免去么?”寂讶道:“遵公甚安,怎言大祸?”世民道:“方今盗贼四起,家君虽得掌有重兵,只是忌者有人。深恐一旦朝廷有命,不测相加,家君的性命,便难保全了。覆巢之下,宁有完卵?我有危险,更是不必说,便是以文静为例,因李密而得罪,公与家君的深交,人所共知,将来也难免受累呢!”寂沉吟了半晌道:“汝言甚是。主上暴而性忌,喜听佞言,掌兵的臣下,更易受祸。惟若能以兵自卫,趁时而起,未始不是佳事。但尊公事君不贰,不愿作此,谅汝也是知道的。”世民欢然道:“公言甚是。免祸的的计儿,除去了拥兵自卫,趁机起事,此外都非善策了。公与家君,最相友善,若能相允,以危言动之,共图大事,岂不甚善!”寂笑道:“汝却命我造反了!”世民也笑道:“公忘了某日月夜,与文静所说的话了么?文静已是相允。公当早自为计,毋使旁人窃笑。”寂点首道:“尊公不从奈何?”世民又再三哀恳,寂忽拍桌道:“有了有了!缓日报命。”便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