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来到席前说:“一阵肚子疼,失照了。”众客说:“长官尊便。”说着点的小戏唱完,出来了一个穿红袍带纱帽的文官,带着个鬼脸,拿着笏板,满堂上乱跳,跳了半日,桌上拿起一个茶盘,盘内盛着一顶纱帽,一个纸卷,又跳了一回,盘内放下一条红纸,上写“加官进禄”四个大字,让众人一见,叫从人搭上桌子来,只见一抬一抬都是整桌的银封,整桌的串钱。搭上台去,戏子叩了赏,进去就开了轴子,唱的是全本《平龄会》,都是金脸套头,三头六臂,各洞群仙,满台的把子,腾云驾雾,十分热闹,先上果酒,饮够多时,上了割刀点心。拿上饭来,又是羹汤、热炒,你布我让。大家吃了,上了茶。《平龄会》直唱至日落,归宫才煞了台。众亲友溜的溜了,散的散了。
只有大妗子、二妗子、两个姑子未去,同到上房,点上纱灯、羊角灯,又摆上果酒。大家坐下,众姊妹斟了盅。四个唱的说:“该我们了。”一齐拿了家伙,琵琶三弦,轻摇玉腕,慢吐娇音,唱了几折。下边四个家乐也陪了几折清音弹唱,另一番幽雅。大妗子说:“今日这个戏倒热闹。”月娘说:“比咱们本地的好多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进来说:“唱戏倒罢了,就是累的荒。”大妗子、二妗子与两个姑子忙进里间屋里去。官人说:“怎的都散了?”月娘众姊妹说:“我们正要散呢。天不早了,都乏了。”官人说:“既如此,大家歇了罢。”言罢,姊妹各自归房。
官人扶着秋桂同蓝姐回房,奶子接去衣裳,递了茶。蓝姐说:“喝酒不喝?”官人说:“不喝了,咱们睡罢。”说罢,二人携手上床,秋桂掩了帐子,安歇不题。
这一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如意儿私通玳安 护犊子苦打刘包
却说过了几日,西门庆在书房坐着与春鸿、文珮闲谈说:“前日那班女戏,那个唱旦的美姐儿十分可爱。我要给你们两个认亲。”春鸿说:“认什么亲?”官人说:“那日在这里,我问他来着,说你认得<strike>..</strike>这小优儿么?他说他是我的儿子。怎么不认得?”春鸿笑成一堆说:“爹买我的这个便宜,我无这个养活的妈妈。”官人说:“不是你的妈,就是文珮的妈了。”文珮说:“他今年才十九岁,我到十八岁,他一岁就嫁了我爹,两岁就会养孩子吧?”说的官人大笑不止。
正在热闹中间,进福儿进来回话说:“瓦匠、木匠、棚匠、油匠都来了,请爹略估了好动工。”官人说:“很好,叫他们头儿跟我瞧去。”于是出了书房相见,匠人磕了头,跟着大官人到里边各房并两座楼房看了,又带至花园各处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用五尺丈量了,开了单子,要了算盘各行算自己的。木匠合银十五两;瓦匠合银二十两;裱糊匠合银二十两;油漆匠比他们多,合银三十五两,共合银九十两整。官人说:“太多了,共给你们六十两就是了。”匠人摇头说:“办不下来。管家往我们讲的是连工带料。老爹想,净工钱得多少?人们还能赔上么?”官人说:“既你们只是说,再添上十两银子还不够么?”匠人说:“就是的。”官人说:“银子不少给你们,活计要做的好好的。”匠人答应说:“老爹万安,活计那里错了,情愿包赔。”官人说:“明日就是好日子,你们就来做罢。”匠人答应运材料去了。
且不言兴工之事,再说小玉自从贺喜喝了一天,又搭着连日辛苦,着了风,存了食,一连三日无吃什么。完了事回到自己厢房,一头拾在竹床上再爬不起来。要茶要水,玳官只无好气。原想一路辛,苦完了差与小玉睡,两夜不想到家就未得出来。及至回家见他病了个扶头不起,好难打熬。赌气出了房要上街找人散闷。
事有凑巧,将走到夹道里,就见如意儿说:“叔叔上那里去?”玳安说:“家里有病人,要上街走走。”如意儿道:“巧了,昨日六嫂子与你接风,今日我备了点酒儿,请你坐坐,走罢!”玳安说:“又叫嫂子费心。既费了事,我先道扰。”说着二人来到房中。如意儿让玳安上座,放了桌子,摆上八碟酒菜。边斟酒边说:“叔叔一路辛苦未能舒舒服服的喝盅酒。今日你可任意舒服舒服的喝一口罢。愚嫂与你解乏。”玳安忙笑着接来,忙又回敬了。如意儿说:“我自己斟罢。叔叔你歇手。”一连饮了三杯,又只是布菜。玳安很过不去,说:“嫂嫂太多礼了。”如意儿说:“你去多少日子?”玳安道:“走了二十多天。”如意儿说:“这就难为叔叔。从无出过远门子,乍乍的起早睡晚,难为你不想家么?我替你受不得。”说着又斟上酒不住的含情巧笑。
原来如意儿久旷之人,常与玳安打牙讪嘴,总未得手。今日借此为由,要勾搭于他。玳安也明白了八九分,满心里欢喜,说道:“官差不自身,受不的也得受。这院子里,除了嫂子谁还疼我?”如意儿知成一团,说:“哎哟,你是爹的什么人,倒往我说这个话。瞅着你的下巴头的不知有多少呢!”玳安说:“你与我开了玩了,我就要说了。”如意儿说:“你说什么?”玳安道:“说了不许急。”如意儿说:“脸急就别玩。”玳安道:“你还记得当奶子的时候,满园的果子就显谁红?”妇人唾了一口说:“大睁着眼睛嚷瞎话!”玳安说:“你这个人是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烂了嘴还硬。也罢了,如今你不常与爹在一处,如何肯认帐?你既说我是爹的人,我作得替身。”如意儿笑了个拍手打掌,说:“小猴子越发好了。什么叫作替身?”玳安说:“你与爹常在一处,怎么就不与我在一处?”如意儿打了他一下说:“有胆子你过来,当家的知道了剥不了你的皮!”玳安说:“不是你请我,是要剥我的皮?倒要试试。”如意儿说:“你不试算你平常。”玳安见妇人眉来眼去,又搭着久旷未得到家,哪里按捺得住,说:“我就过来,怕你咬了我的?”于是把门关上,任意张狂。
玳安说:“以后你叫我亲叔叔。我叫你干儿子,”如意儿说:“你这小子没良心。好意往你亲近,你倒往我上头上脸。”玳安笑了说:“几年爱你。未得到手、今日天赐姻缘。我要本利还家。”如意儿朦胧杏眼,二人梦赴阳台。须臾事毕,雾散云收。玳安说:“怨不得爹爱你,原来你真有本事。”如意儿说:“乖乖的,若胡说,明日我告诉爹打你!”玳安说:“我再不敢了。好姨娘饶了我罢。”说的如意儿无言可对,说:“别说了,看人听见。你我都是爹的人,倒不替我瞒着?你若如此说,我就不与你好了。”说着穿好衣服。玳安不敢久留,看无人,出门去了。
将走至书房,可巧西门庆从里出来,说:“你来得正好。明日花园动工,收拾房子,你无在家,叫进福儿讲的。他一人照应不来,你帮着他,大家观工催着早些完了。还有事呢!”玳安答应。
官人说:“你跟我来。”西门庆复入书房,在瓷墩上坐下,说:“我问你一件事儿。”玳安说:“什么事?”官人说:“你知道前者那班女戏在那里下着?”玳安说:“知道。他们就在狮子街西头小胡同。进了南口往西拐。有一个小庙儿。过了庙往南便是大公馆,有三座店,他在路东第三座店,赁了房子作了下处。门口还贴着个红帖,写着‘苏杭新到对子戏班寓处’十个大字。”西门庆说:“你既认得,着你打听打听,他那里卖唱不卖唱。若是卖唱,我要到那里走走。”玳安说:“不难,打听了告诉爹就是了。”说罢出门去讫。
官人往春娘楼上来,上了楼,楚云说:“爹来了。”春娘迎入房中,官人说明动工价钱,说:“对了,你兑七十两银子交与玳安。你们得将就几日,先在那屋里住两天,他们好来收拾。”春娘说:“都搬过去了,就剩下桌椅帐床,明日现搬罢。”官人说:“既如此,不用我操心了。你弄口酒我喝,还有事呢。”春娘叫玉香放桌子。官人说:“不用,只要一壶酒,三个盅儿,拿一碟瓜子儿。叫楚云小肉儿嗑了,咱们下酒。”楚云答应,果然拿了一碟瓜子儿放在个茶几儿上,三人一顺儿坐下。西门庆在当中,玉香斟了酒递与官人。西门庆喝了口递与春梅。春娘也喝了一口又递与官人。西门庆又喝了一口递与楚云,楚云喝了一口,递与官人,正是:
妻妾传盅情意美,满杯红印口脂香。
酒过三巡,楚云嗑了一把瓜子仁。一半喂了西门庆,一半喂了春梅。官人说:“小肉儿,你也吃几个。”楚云说:“吃了许多了。”把官人喜的眉欢眼笑,说:“你过来,那边够不着。”于是把楚云揽在怀里说:“嗑一个,我吃一个。”春娘说:“酸杀我了,也不犯疼的这么着。”官人说:“不是我疼他,你看这小样儿太撩人,见了他,不由的叫我难受。”春娘大笑说:“你倒不藏性,有一句说一句。”
正说着,玳安来了,说:“外头请爹说话。”官人会意,随他同到书房。玳安说:“我到了那里打听了,老板说请爹安,说若是别人可不卖唱。爹是本城的领袖,求爹照应还不能,别说是听唱,爱怎么喜欢求之不得。”西门庆大喜,说:“到底是你,别人如何能?我明日去看看如何。”
说罢,出了书房,往黄姐房里来。将进门,只见蓝姐从里出来,芙蓉儿抱着二姐儿。见了官人笑嘻嘻说:“爹来了?”官人说:“怎不坐了?”蓝姐说:“我们抱着娃子串门子,丫头困了,回去打发他睡觉。”说罢,蓝姐回房去。
官人才要进屋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叫,急回来,赶上蓝姐问:“芙蓉儿,你听听是那里嚷?”芙蓉儿说:“像是大门上。”西门庆连忙走至仪门。原来是刘包喝醉了与进福打架。王经、胡秀解劝。见刘包躺在地下说:“先生的不知后生的。我是老辈子人,你是什么东西!仗着老婆当差,亘古以来所有工程那里无我的分,你冲什么管事的,裁了我的。连老安还让我一网。你打量我是新来的算算?小子,太爷得势的时候,你还卖水烟呢!好个王八大蛋,落毛的兔子!我不打出你的白来,也不认的祖宗是谁!”
官人也不言语。只见进福气的跺脚,说:“别拉着,我倒要试试这狗娘养的、万人过的杂种!你说你是老辈子人,就不该出去。先进庙为师兄,后进庙是师弟。工程是有数的,银子你要抽头也使得,张嘴定要十两,小一分不依,这就不是理!还满嘴里混吣嚼毛。他们家养汉惯了,说人仗着老婆当差!”
官人听到这一句大怒,连声喊叫说:“把他们带过来!”王经、胡秀吃了一惊,才看见官人来了,连忙答应,把二人带到面前,一齐跪倒。官人说:“你们要反了!谁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满嘴混吣嚼毛!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明是刘包的不是,进福说的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去。院内工程是我派的,你又管事,与你何干?怎么该给你银子!还张嘴骂人。别的话尤可,你那里看见他老婆养汉来?”刘包说:“因他瞧不起奴才,我才往他讹银子。骂他是有的,并无说他老婆养汉。”
西门庆大怒,叫:“拿板子来!”无人答应。官人指出王经来,怎敢怠慢。不一时,取了大板来。玳安、进禄都来了。官人叫重打三十板。刘包说:“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叫王经、进禄把他按倒,玳安动手。五板一呼,十板一喝,一连打了三十大板,把刘包的酒也打醒了。打的皮开肉绽,放声大哭,不住的磕头,说:“奴才醉了,该死!老爹饶命。”官人见他害怕,赔不是,才无了气,说:“往后小心,看仔细。再如此,活活打死。”刘包磕头,诺诺而退。
官人复回五房。黄姐说:“爹才来了,怎么又出去了?”官人说:“你还不知,适才走至门首,听见外边喊叫。走去一看,原来进福与刘包打架呢!打了他一顿,发放了才进来。”黄姐说:“下人不和,居家常事。咱们喝酒罢。”叫素兰放桌子,摆了几碟可口的酒菜,斟上酒,二人对饮。官人说:“我着了气,你要好好的哄哄我。”黄姐说:“人家打架与你腿事!我早听见了,护着进福,把人家打苦了。到底是有老婆的占便宜。”官人说:“小油嘴,不许胡说。圣人云:既往不咎。寡酒难当,我要叫你唱个曲儿可使得?”黄姐笑了说:“好曲儿还无听够?我唱的怕入不了耳。”官人说:“那里的闲话。”于是黄姐弹着琵琶唱了个《瑞兰降香》,有“吃着碗里看着锅”之句。官人说:“又胡说了!”又唱了个《一轮明月》,有“脱了绣鞋打了几下”之句。官人乐了说:“愿意你打,越打越舒服。”乐极情浓,二人入房,鱼水和谐,巫山欢会,不必细说。
次日官人才起来,玳安回话说:“张二官来了。”西门庆说:“恁早,有什么事?先让至书房。冠戴了就见。”忙梳洗出迎。二人见礼,分宾主坐下,春鸿、文珮递了茶。二官说:“不然也不早来,特有一事相求。”官人说:“不知何事。”张二官道:“下官岳丈是淮安府人氏,当时聘礼赔了盐船数只,每年取租。不意今岁差人去了,半年杳无音信。昨日有船头来供说:下官的差人说我的话,将船只尽卖。拐了银两,不知去向。这件事若在本省也好查拿。淮上隔着几省,难道白丢了不成?无法,特求长官讨个主意。若肯与下官找回,恩有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