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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开科传》又名《女开科》《万斛泉逸史》岐山左臣编次

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祇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祇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祇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实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祝连察院自己,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巳觉十分不安稳了。祇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违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
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个没担当的呆子,祇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书的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追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无雠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雠,下得这族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借命的本源。这般乱世,岂是我辈得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已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簇拥拖翻,一索绑起。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照慌张张,一步一跌的跌将去了。祇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祇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今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祇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娇痴,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实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止拿现获假官一名,也不拷讯,竟将一造龙须大板,打个不死半活。你说这老焦一头褪下裤子,一头还讨酒吃,乱叫丽卿不要如此取笑。幸而乘醉受刑,末肯就死。当场复取三百斤样枷套上,标着神裈假官,立枷一月。祇正他一个假扮官员的罪过,随即签下安民大榜,晓谕诸民,一概余党,都置不问。
你说既打死了一名犯人,业有形迹,如何可以不根究余党。这是察院老爷,明明晓得是一班书呆们作景,设酒聚欢,故此男女混杂,不该冒窃了朝廷的名器,所以祇得把焦彦贵置之重法。那柳貔貅也招不得诬罪,其余姑置不究。总是按台一心祇要安静为主,因此不加株连。真是天地父母,居官仁爱之心,借一儆百的道理。祇是,焦老爷既入罗网,不得不借重做个焦头烂额的上客了,正是:阎罗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可怜焦老官一旦风光化为齑粉,挨不到第三日,呜乎哀哉,伏惟尚餐。随后,他妻子母夜叉,知道丈夫身死,细探情由,知为诗社流殃,冒官速毙,隐恨于怀,遍访这班创典的文人、附会的女客,希图报复。那知这干人恐防株连,预自潜藏,一时何处寻觅。因此渐渐冷淡去了。
姻缘未就遭磨折,
鼠盖高蓬肠欲绝。
席散筵飞惊醉颜,
掀天塌地加霜雪。
我甚怜焦彦贵,纔陪琼宴,忽然身殒。可见,小人连这假筵席桌面,都不能够安然享受。祇可恨惊散了簇簇状元,赶走了一班新贵。却可恨这母夜叉,竟做出那续梁山的手段,实是焦夫人变幻不同,作小说家靠他伎俩,又腾驾起许多云雾。
第五回 驾熏风背地兴波
诗曰:
虽然南北不同缘,
桂窟生涯亦自妍。
混沌分时原有窍,
应教凿破个中天。
从来美男姿色,如宋朝、子都、弥子瑕一辈,都是南风的宗派。后世有要从背底营生者,自当供奉三君子,事如神明,尸之祝之,然后可指望尾闾川流,驼峰山压,取之不竭,用之有余。所谓取精多,而用物宏耳。照象如今的梨园,都奉甚么老郎为优祖。你道老郎是怎样一个人物?实是一个婴儿的塑像。想必他生前原是小官出身,死后升做老郎的。凡是各脚色装扮完了,先要到行头箱上,奉老郎深深一个肥揖,方纔上场,声音响亮,舞蹈自如。不然,老郎就要装腔做势起来,等你开不得口,动不得手,露出马脚,一场笑话。竟不知,这桩典故从何处得来?据我胡乱注解,想必老郎原是小官,究竟故此把小官便认作老郎。
又闻,闽中有一种叫做榕树,凡有小树生长在榕树前边,那榕树必要曲拱老干,斜扑着那小树,勾搭着了,便把枝柯紧紧的缠住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椿树怀里。两树盘结,刀锯不开,因而顾名思义,就取名曰南风树。树既奇特,名复典雅。要晓得,最无情的莫如草木,尚然做出这般榜样,正是:草木多情尚如此,如何人肯不云云。
近又看无声戏中,有一秀才以千金聘娶一个娈童,花烛合卺,俨然夫妇。后因此童年纪渐大,欲窦盛开,恐怕相聚不久,又虑红颜衰落,日夜抱持涕泣。此童亦深体他怜爱已到极处,无可表着自己的贞节,忽然想出一个妙计来,暗地里自加宫刑,竟将一把利刃割去翘然之物,情愿做了司马迂,自下蚕室。你道这等交情,还数甚么同衾同穴?后来又因众朋友中,不慊气他独占尤物,就乘他阉割的名色出首,说私弄宦官,弄得家私罄荆直到此呆物故,他还终身扮作女装,柏舟自矢,替他抚养前妻生的儿子。后来,其子发了科甲,尚不知抚育之恩,反出龙阳之手。有情如此,安得不要借重庠序相公,动张公举,旌奖门闾,队垂不朽。
要晓得人生在世,岂无好尚,意南而南,意北而北,任凭那欲魔注定。祇这一点念头,就是有回天拔山之力,万不能够牵转他的了。今我有个譬如,譬如美女佳人,祇好贮之金屋,谓之房稿可也﹔奕童可儿,正好随我国方,谓之行卷可也。如今做秀才的人,那有祇读房稿不读行卷之理?况且两榜人物,行卷内文字好的,然后想他的房稿。抑且论起理来,老天既生出人这两样东西,同归于妙,原不曾叫人祇取一样的。我见如今的人好走后路的,不借身家,不顾性命,比那走前路的,更凶十倍。但不知此中意味,何独深长,至于如此之极。正是:祇为后庭能遣闷,不因红粉便忘忧。
话说梁、张二公,当初在虎丘寺里,恋着一个天下闻名的小官王子弥,分明是宋朝转世,弥子后身。又与那大来头和尚叫做三茁,一同在千人石上饮酒时节,相约余丽卿,探访花姝。不期这日,梁、张二人撇了王子弥,不带他去,那知正中了三茁这贼秃的机缘,便宜行事。那三茁呵:挂名佛子,寄迹缁流。专走南北两行,酷好阴阳二妙。假斯文,吟风弄月,认为佛印前身﹔真大胆,饮酒宿娼,赖做济颠再世。太抵万法同归,独此居然第一。
那和尚原与王子弦两个,是莫逆深交,情同夫妇。那日在席上,见他替几个朋友猜枚行令,勾脚捻手,已是心里十二分不乐。原有些酸缸发作、醋瓮将翻的光景,当时就要思量发炸起来,祇因在席的都是些相公﹔无可奈何,勉强含忍。满肚皮祇要等他到寺里来的时节,当面与他厮闹一场,也好戒训他的下次。
不料到了第二日,影也不见子弥。王茁甚是恼恨不过,祇得跑到他家里去寻他。家里回报说道:“绝早有人来,同他出门去了。”问他到那里去,却又不肯说。三茁疑心道:“是了,毕竟技昨日这一干人,相拉去花街柳巷,走脚通风去了。”气得三茁跌天跌地,叫屈叫苦说道:“毕竟小官没主意,这一班阿呆,你可是亲近得他的!如今的人不晓得好歹,祇说道和尚是不长进的,殊不知这些阿呆更比和尚,又不长进些。那老天已生了这样绝色的女佳人,把你们终年终月终日终夜的弄耸,又可恨认定不许和尚黏着他们的身子,就是和尚背地里,相处得几个歪货,好像做贼的一般。犯将出来,是人是鬼,个个打诈得着。难道我们做和尚的,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成?
因此,这个老天可怜见说道:“和尚虽系出家,却与俗人一样,他身上并不曾少生些甚么。既具了五形,便有了酒色财气四件。若说和尚不该擅动色念,就不该把他生这个东西。既把他这个东西,又不许他动起色念,明系是诱人犯法,殊不公道。所以老天还有情分,分下一个南北两路来也。明放和尚这条生路,故此生出这些美妙男儿专付僧人,权为妻校那晓得这些无耻的秀才,偏要撇开自已的老婆,又来与佛门弟子分奇货。想来天也难容,岂非既得陇又望蜀吗?”好笑这个痴和尚,总是不明道理的说,这美少年原是天下的公器,天下之物当与天下共之。况且既不识羞做了小官,自然乐与文人寻花问柳,岂肯守着一个光头?尤可恶者,光头沾着色字,不论男女,便要做些故事,拿定是不□□□的。女人之所甚乐,未必非男子之所甚苦。还有一着:一路妇人□□被人耻笑,至于与和尚一头,尤为人所鄙贱。说道怕没人相交,偏要去打和尚。抑且要做小官的,守着一个,万万不能。几曾见贞节牌匾轮得着小官身上?就使覃恩特典,如有小官不滥此道者,一概准给贞节,也断不许恋着和尚的小官,滥叨贞节的札付。就是和尚刮落的小官,被相公弄弄,于和尚的体面,有甚损伤?何必逞凶怀忿,好像杀他的父母一般,这等伤心!
一日,三茁正在阊门外婊子家里踱将出来,劈头撞着王子弥。一把扯住,便开口骂道:“你终日同这班书呆走,有甚好处?他不过多得我几根头发,却赶不上我这一身风月。我与你相处在先,你岂不知道我的□□吗。
(阙)
那和尚半说半骂,把王子弥抢白了这一番。那阊门外是个来往通衢、五方杂沓的所在。王子弥仪容一表,衣冠鲜丽,流名天下,举国若狂。那些赠诗求遏的,门外接踵,求一睹面而不可得者,不知多少。就如当初入李膺之室者,号登龙门。今日想慕王子弥的凤穴而入者,比那登龙门的更难十倍。故此子弥纔交卯运的时候,正要结识朋友,相处名公。就是与三茁相交,不过是背地偷情来往。就如今日娼妓人家,明公正气开着两扇大门,招接四方,独有和尚也不兜揽,如何子弥肯把人晓得,作承那秃驴三茁。即有晓得的,无非是三尊大佛,五百尊阿罗汉,恰都是些不肯管闲事的好好先生,故此纔不隐瞒他。今朝王子弥被这秃驴当街出丑,气得他:粉面通红,柔肠百结。泪痕初落,宛如秋露滴新蕖﹔眉影微攒,却似春山凝远黛。
王子弥心中暗忖道:“这秃厮,直恁轻薄,可恨之极!不若早早开交,方出我心头恶气。”又想起道:“就是前番梁、张二公却也好笑,特地约我去访探花魁,临期公然撇下。我也祇道这些书呆们,不过一时间高兴,寄之空言,未必行之实事,那知他们竟弄出这样大把戏来。我幸不与名此局,还是我的造化。不是我王子弥夸口说,就是遭在里面,那怕三院司道、正印衙门的名来拿我,纵来拿的时节,我自有法儿消解。不像那厮不济事的秀才,就要央清解释,祇恐还没处下手哩!我当日荐举进京的时节,那个司道官儿、乡绅大老不来送礼逢迎?就是各营头将领,也都来祖道饯行。我如今虽则是做小官的,闲住在家,那些现任父母公祖,都可以名帖往来。不如央个能事管家,送一个站子到苏州府去,讲这和尚酗酒宿妇。他的不公不法,把柄甚多,我已曾都细开手折,那里还论他平日的交情!就是当日灯前月下,设盟发誓,这不过是从古来的旧套子,实从脱空经上抄写下来,何曾是我的当真心事。便翻悔这一遭儿,却也不碍我生平名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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