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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开科传》又名《女开科》《万斛泉逸史》岐山左臣编次

又张笑道:“仁兄妙论天开,真沁人肺腑,实获我心。”丽卿又道:“今日我辈三人,倾盖知已,心事略同,若得始终无二方好。不然,亦终为山水所笑,美人不许。二兄倘不我弃,即奉此一片石为盟主,以订终身。”三人不觉鼓掌,遂为八拜之交。先叙年谱,丽卿少又张一岁,又张少远思一岁。三人依次称呼,复令小使炊酒,呼卢浮白,畅饮一番。
祇见王子弥替三茁和尚见远思三个说长说短,情投意合,却与他们说不投机,两人自斟自酌,已是陶然烂醉。远思说道:“今日之饮固乐,但祇是一味山水,亦觉寂寞得极。闻得此处有名姝数人,精通翰墨,弟虽企慕巳久,急欲一见,祇恐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即使有才有貌,而于情甚寡,不足邀我辈之赏鉴﹔就是说有才有貌的,或者是世俗之所谓才貌,就是情有所钟,亦未免为势利所引,不足以当我辈之识赏也。不若明日相约同往一评,万一是我辈姻缘落在这里,亦不可知。总之,天下的事大都在无意中倒有些好处,不可当面错过。”看他那三个,说到风流有趣的所在:丰神秀异,如羊车入市之玉人﹔志气豪雄,似破浪乘风之文叔。冰壶皎彻,珠玉琳琅,我见犹怜,何况女子。
三人因此约定。明日侵晨,又张邀远思,远思邀丽卿,各带精细小僮,集于某处,以某为蜂媒,以某为蝶使,以某为窥帘之燕,以某为探水之鸥,大索花间艳史,广罗曲陌朱颜。祇此豪举,掀髯谈笑,登坛指画。三人各道寓所,早兴而散。即一席间,生出许多枝叶,正是:天上星桥信可通,今朝行会蕊珠宫。
深藏甥鹅春枝香,
透出潇湘点缀中。
拟定明日出阵,侦探花丛,或是天台路迷,或是桃源渔引,或是张骞海上之槎得支机于牛渚,或是邯郸梦中之遇销王枕于黄梁。不知此兴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误寻芳花煞勾娇
诗曰:
凭花开处香分树,
花自生香花弗知。
幽以佳人能点染,
艳因才子共筹思。
文章寄傲传花信,
翰墨留心泛酒卮。
一集名媛千古异,
乔装次第压新枝。
自仆论之,虽则是风流韵事,也要不脱腔骨﹔即不能从名教中寻出乐地,也还是守着这几句孔孟的样范,终不致败坏行止,玷辱身名。如今世上子弟们,甚是轻薄得紧,见了老成前辈,没有一个不装鬼脸,不赠讥评的,还要讪他是假道学、腐头巾。下惠等于盗跖,仲子疑是齐人。且说奸盗、诈伪的事,偏是贤良方正的做将出来。更道这些人死去,若到大成文宣王殿上、朱紫阳院中做小鬼卒判,也没他站立处,还祇恐怕倒把他的腐臭之气,连阎罗天子被他冲倒哩!如此诽诽扬扬,骂得那先辈开不得口,祇得叹口气道:“吾道之不行也,命矣夫!退避三舍而已。”故此恶少成群,雌黄满口。据他所好的,祇晓得花柳场中,最忌的是一件煞风景。无论贤愚好丑,都一齐赶兴帮闲,去做那蔑片白赏。原来那种人的本钱,不消大破费的,祇要挣扎得几件地道衣服绷在身上,或是道听些风月机关的闲谈,陪闯寡门,干帮插趣。他虽靠着大老官,却也服装身份,究竟祇好腾那几个歪辣妓女,哼嗜这几个熟识的优僮,动不动把相公两个字穿在嘴上,凌辱斯文公举。不消起得草稿,已曾预先端正在袖里,祇要临期寻得头脑,填上姓名,呈送便了。要晓得,他们何曾敢当真凌辱几个斯文,不过是斯文中下流,无非借此开科,诈些酒食银两。俗语说得好:腰里撤撤,口里嗒嗒。不然,如何能够得终日酕醄,如何能够娇其妻妾。似此等辈,比比而是。
我想当初唐伯虎卖身为仆,去骗那华学士的丫鬟﹔徐文长假做偷儿,倒诈了夜巡官的银子。这样风流不羁,岂是容易学的。后来,便有一人推而广之,要看相起自家内戚中一个女子,纠合了许多朋友扮做强盗,明火执仗打到那家,听凭众人去劫掳财帛。他则搽了花面孔,一径抱定此女,云云不放,临行时又把他的臂咬上一口,竟不知是甚么掩障法儿,毕竟后头做将出来,登时正法。要晓得那谢幼舆的投梭折齿,几曾不累清名﹔司马长卿之琴挑月窃,究竟未为佳话。如今,人开口便援引伯虎、文长一流人物,把相公白眼高抬一世,终日撮空打诨,思量吃酒趁钱,到底还奉承自己一件不美的事,弄到丧身败节的田地。是知世态浇漓,居心多不干净,弄巧成拙,比匪生非,便迟之又久已。不知不觉逐我出圣贤门外,逼我在小人路上。总是病入膏肓,难以药救,呜呼晚矣,噬脐何及!为此祇劝世上的人,切不可以聪明贻祸,切不可以机巧伤心,切不可用尽名土英气,切不可使尽朋友势力,切不可卖尽假装学问,切不可赚尽打诈银钱。笑人人笑,天报不爽。还祇是守分的却得安稳。
闲话且按。话说余丽卿在虎丘寺里,相订了梁远思、张又张,这番高兴。回到书房中,眼也不合,巴不得到天明。梳洗了,连早饭也不思量吃。就是勉强吞了几口,也觉得口里毫没一些滋味。丽卿原是色中饿鬼,祇因眼眶比别人高了几分,看得世上这些女子,却都是些魑魅魍魉,一般走到他面前,便把两只眼孔丢在别处去了。故此祇好独自一个蛹处芸窗。有诗寄怀为证: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
可堪无酒更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绿,
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
未知何路到龙津。
却说阊门外柳潭深处有个女娘,年方一十七岁,名叫倚妆,原是扬州人。说他风致如何: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儿,还祇形容得他三分五分,况且会得做几句诗词歌赋,又会得临几笔米蔡苏黄。可怜倚妆他原是好人家儿女,祇因连遭兵火,地方残破了,父母各不相顾,逃窜东西,不知下落,却被贼兵拐来,卖把贩梢的客人做了一个行首。看官们,你道世间何事用不着势利,不消使狠毒!祇有做了娼家是无可奈何的了,未免有些势利,有些狠毒。若论到世间势利之极,狠毒之极,又莫过于娼家之老妈妈、老亲娘。亏得倚妆生得十二分标致,那妈妈心里全想靠他过活此生,故此百依百随,无所不至的奉承他。谁晓得,那倚妆原是旧家骨肉,那肯倚门卖笑?整日吟诗写字,烧香吃茶,自干自己的营生。妈妈也无可奈何。
近来,又添了几个相知的姐妹,一个叫做文娟﹔一个叫做弱芳,共集青楼二十多人,结一花社。内中就是那文娟、弱芳,也不是行院人家生养,都是与倚妆一起来的。故此,他三个越觉比别人过得亲热。每逢春色娇妍、百花争媚、柳眉初展、莺语撩人的时节,携手凭栏,寻诗分韵,赌赛所长,真是花队中一大风雅胜会也。若是说到风清月朗四个字,那倚妆倍觉留心,或是独坐无聊,乘间俏步,便即焚香暗祝说道:“老天,老天!若使我遇得一个多情的才子,把我这个身子托付了他,也不枉你生我这般一个花容月貌。若祇是风尘碌碌、终陷章台,到不如寻个自尽的门路,也省得在此受苦。欲界色牢,何殊阿鼻地狱!”说到这段光景,哽哽咽咽,更有何言!惟有暗拭啼红,轻衫湿透而已。故虽随行逐队,勉强支持,一段心事终是郁郁。正所谓:沉忧万种与千种,行乐十分无一分。
倚妆因叹误堕风尘,红颜薄命,作诗一律,以志闷怀,诗上写着道:家在春郊碧草园,懒将愁绪问停辕。
飞花带雨沾衣湿,
舞絮随风绕径翻。
强对管弦收涕泪,
即逢樽酒略欢言。
空闺遍地皆明月,
犹幸伤心无夜猿。
祇这一种牢骚心事,就是日常里最相知的姐妹们,也都看他不出。祇有文娟、弱芳两个同病相怜,互相慰藉。况且如今风气险恶,自有那一等使势的纨袴子弟,倚着簪缨世冑,腰缠大镪,终日闯闹寡门、使酒撒泼,动辄指挥狼仆生情打诈,声扬送官。故此倚妆一班儿,被这颇吵得不耐烦,越觉看得青楼中没有个出头的日子,祇得借此花下陶情,临风消遣。
一日,他们正在百花亭上,荼?架边,靠着太湖石分题做诗。倚妆正尔沉吟,不觉拊掌粲笑起来。及坐姐妹们攒住问他,他又不做声。你道他为着甚么袅娜作态,未肯轻言?祇因偶然想得几句好诗,未免有落笔惊人的意思。这个就对众人说知,也是痴人说梦,故此祇是不响。大抵如个今的人会得做几句文字,就把两只眼睛放在额角上了,岂真绝世奇文,祇见世情薄态。况且女娘家那里晓得做甚么好诗,不过是附名赴社,何曾有甚么搜索出来?看他们或是逐流莺,或是扑粉蝶,或是戏打秋千,或是摘花插鬓,这就是他们的本事了。何怪乎倚妆之含笑而不言也?诗曰:风透疏帘月满庭,倚栏无事倍伤情。
烟垂柳带纤腰软,
露滴花房怨脸明。
愁逐野云消不尽,
情随春浪去难平。
幽窗漫结相思梦,
欲化西园螮未成。
却说丽卿,同了远思、又张三个去寻花队佳人,偏是一时没处寻觅。自早到午,天台径杳,终无指引。又张说道:“天下世间那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胜概,把这个想头祇管想去,连自己也不知不觉,祇说是真了。蜃楼海市,皆以气成﹔白马猿猴,总缘心造。就是那阳羡鹅笼中,无数锦屏美女、酒肴、笙管,几曾有一件不是从空中幻出?我们如今不如以心问心、以意问意,或者也像那真真一般叫他下来,也不可知。若说毕竟要搜寻出这般人物,想是断不能够的。不如回去了吧!”丽卿无数高兴,却被又张扫得冰冷,一路回来,毫没一些意绪。思量起来的时节何等心热,不觉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说道:无端客思为谁凭,枕簟生寒梦不亲。
乘兴杳然还寂寞,
不知何处问香尘。
一头念一头走,将次走到一座花园门首。祇见粉墙半筑、高柳披檐,一阵阵兰麝氤气扑鼻吹来。丽卿笑道:“我们何缘,倒得到此众香国中壶天别院来,又欲寻段安香、贾陵华耶!”说言未了,却走到一条小桥西畔,柴扉半掩的去处。望见里面一个小阁儿上,有数位女郎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有缓步沉吟,低头构想的﹔也有捉笔捷书,指腕不停的。丽卿等见了,又惊又喜,目动魂遥真是天付机缘,非同小可。一时就想要闯将进去,但不知何等样人家,免不得伸头缩脑,张而又望。又恐伯他们看见,惊起散去,个个都把身子闪在花丛之下,随着花儿遮着,偷窥了半晌。诸美态度,尽入目中。丽卿已是个个屈指评品,饱看纯熟﹔惟有一个穿素罗衫儿的,更比众人生得一万分天姿国色,举动非常。丽卿不觉失声狂叫起来,说道:“我们今日已置身九天瑶岛。生非刘阮,何缘到此?”怎见得这女子好处?但见:梨雨肩拖,柳风腰折。白罗衫影,无非织就春思﹔乌髻云堆,总是天然图画。拨开半幅桃笺,挥就一枝斑管。墨宾挟雨须臾至,腕鬼驱龙顷刻飞。真绝代之佳人,实风流之渠帅。
你说丽卿见的却是那个?正是倚妆。终不信是人是仙,是真是梦,却把远思、又张乐做一团,不胜欣幸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丽卿肚里想着道:“但不知此女是谁家闺艳,可能使余丽卿撮合否?万一此女已曾许嫁人家,落于村夫之手,我丽卿就终身想杀,也是徒然。要晓得这个老天把我这个身子,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我便为他想杀了,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风骚,何等快活!就是做鬼,也不同些。”丽卿正在那里胡闹猜疑,远远见厅柱上头贴着一对春联,定睛一看,上面写着道: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
丽卿不觉大笑,道:“你看柱上春联,断是青楼无疑矣!”扯了远思、又张,大胆踱将进去,早是惊动春闺仙侣。倚妆虽则低着头不做声,先已瞅见丽卿,心中已是十分注念,但不出口。直等众姐妹笑脸嫣然,闻声启问,方纔假意错愕,起身向前说道:“阿谁少年?从何处来?妄等素昧生平,何幸降临玉趾?”
丽卿听见这个娇娇滴滴的声,魂灵早已被他勾去,舌翘心战,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回他,说道:“小生久慕琼宫,无由造晤,今日竭诚专访,幸得睹面,不负此生。但我又见诸英毕集,案头笔墨淋漓,定有佳韵在此,未知肯不吝琼瑶,使得小生一披珠玉否?”倚妆回顾诸姐妹,含笑说道:“妾等下里巴音,何敢班门弄斧?不堪呈教,见笑大方。”又张道:“丽兄既请教殷勤,不必过谦了。”倚妆笑向袖中取出一张笺纸,放手递与丽卿。丽卿手虽接着花笺,却一眼盯在倚妆脸上。却不知又张在丽卿手中,轻轻的将这笺儿预先拿过去了。
远思把手在丽卿肩头上一拍,道:“丽兄,花笺掉下地了!”丽卿吃惊,一看,自家大笑起来,连倚妆众人也都笑个不了。丽卿道:“此是何物,辄敢偷去。”又张道:“谁教你不小心?”远思道:“丽兄若肯深深作又兄一个揖,我却劝他还你。”丽卿假作正色道:“众姬在前,休得取笑!快把诗出来,一同看便了。”又张戏着这脸,对丽卿道:“看便就看,却是便宜了你些。”取出诗来,三位攒做一堆,看那笺上半真半草,写着五言律诗一首。三个一字一读,读到中间一联: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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