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黛玉身子松爽,异常疲倦,撇去了胡思乱想,自然一横就着。直睡至午后起身,犹觉神思昏昏。阿金伏侍他梳头,忽然说起一件事道:“奶奶,我今朝早晨头,走到楼下底去,听得倪道伙里勒浪讲一件新闻,说是老爷转来讲格,的确是真格呀!”黛玉道:“啥格新闻介?真来勿真,也 说出来 。”阿金道:“我来告诉,就是抛球场蔡家(家读夹)里格姨奶奶,前日仔夜里向,带仔一个大姐来逃走脱哉呀!” 黛玉道:“说明白 ,阿就是蔡谦良旧年八月半讨格金巧林介?” 阿金道:“正是正是!蛮对蛮对!金银首饰卷仔勿少去笃!据说有格物( 读末) 事,才是预先运出去的。难末到仔昨日,蔡家里格位老爷差仔几化下底人到四面去寻,落里寻得着?只少拿租界要翻转来,总归影迹全无。勿知明朝阿要报捕房格 !”黛玉道:“ 勿是奴说现成闲话,奴老早晓得俚要逃走格哉。不过实梗样式逃仔出去,弄得出头勿得,除脱到别场化去躲避,呒不别格方法。叫奴末勿实梗格,要出去末,老老实实,对俚当面说明白仔,勿怕俚关杀仔奴 。” 阿金道:“ 错是不错。不过格种事体,要做出来看格,好说明格自然说明,勿好说明格 也实梗说明白仔。就算让 出去,弄剩一个光身体,一点物事弗许拿,哪哼出去过日脚介?” 黛玉听他议论,也是有理,惟我另有主意决不与那巧林一样的。
两人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天又晚将下来。等到用过夜膳,仍到那边去看戏,顺便做这件不端的勾当,直至一两点钟方始归家。夜夜如是,一连有两月光景。外面的风声慢慢的吹将开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渐渐传到杨四耳中。杨四本在那里疑心,为因黛玉夜夜出外,须至二三更天方才回家,已猜他必有外遇,否则单看一本戏,看到十一点半钟,应该要回来了。杨四原拟想盘问他,又怕他寻事吵闹,故此忍耐下去。今耳中听得这句说话,又被朋友冷言讪笑,不觉忿火中烧,再也耐不住了。
那天到黛玉房中,见黛玉起身未久,刚正洗过脸,阿金伏侍他梳头。杨四即在妆台旁坐下,黛玉不免叫应了一声,尚未开口说话,杨四先将面孔一扳,忿忿的问道:“你这几天可在那里看戏吗?” 黛玉答道:“奴除脱仔看戏,也呒不啥格正经 。况且奴格看戏末,皆为 勿来陪伴奴佬,奴所以借俚消消闲罢哉。 阿是还勿许奴格勒?” 杨四一听,鼻子里哼了几哼,冷笑道:“ 只怕你不但去看戏,还要与他们串戏呢!” 黛玉听他话里有因,必定走漏消息,“ 我不如与他斗口,弄得恩断义绝,然后下堂求去,彼必乘一时怒气把我休出,岂不是好?” 心中打算已定,故先撒娇撒痴的哭道:“勿知落里格杀千刀,搬弄格种是非!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音曷)板凳,也呒啥要紧格,亦叫做真金勿怕火,凭 哪哼冤枉末哉。不过 冤枉奴, 阿曾拿着啥格凭据格? 阿曾看见奴姘人介?”说罢,把自己头发披散,蹬足捶胸的大哭。阿金假作在旁解劝,说道:“老爷是瞎说说呀,奶奶当俚真格。” 黛玉只是不睬,仍旧带哭带骂,闹个不休。那知杨四愤恨已极,任凭他大哭大骂,依然把台子一拍,咬牙切齿的发话道:“难道目今的戏改了章程,夜夜要做到两三点钟吗?即使别人说你坏话,是冤枉你,难道我的至交朋友与你都有仇隙,个个要冤枉你吗?况照这样的行为,本不配住在我家,就冤枉了你,也不打什么紧。”说着,又冷笑了几声。黛玉闻言,知事决裂,索性与他争吵,让他发放我出去罢。遂止住了哭,高声说道:“ 说奴勿配住勒间搭,格是 明明赶奴出去 。奴若硬要住勒里,一来末带累 格名气,二来末要害 受气,三来末奴有啥格面孔对别人介?不过有一句说话,要搭说明白格,奴出身末贱,进仔唔笃格门,也是 用花轿迎娶格,勿比啥格轧姘头,测测默默走到间搭府浪。故歇 冤枉奴,赶奴出去,奴格物事,仍旧要带仔勒走, 说奴是卷逃,学唔笃好朋友笃屋里格样,所以告诉拨勒 听听。”
杨四听他一大篇的话,并无半句哀求,认自己的不是,央我收留,反扼住我的说话,口口声声只要出去,可见他心肠已变,不受我管束的了。我若硬留住他,他一定不安于室,把臭名四处传播,教我有何面目立于人前?仔细算来,究竟银钱事小,名誉要紧,由他出去的好;不然,久后生变,非但害着自身,而且累及子孙,反为不美。至于他的衣服、首饰、东西,虽是我买与他的,约值七八千金。我如今要他拿出来,也不怕他不还,但他吵吵闹闹,必有一番争竞。若将此事传扬开去,愈觉不好听了。横竖我家财充足,这些究属有限,不在乎此。譬如我别处用掉,何必寻此气恼,伤了自己身子呢?惟所恨者,自己没有眼睛,娶着这样淫贱之妾,岂不被人耻笑?然事已如此,气也徒然,不如耐住性子,打发他出去就是了。故又开言道:“我年纪已将半百,留你在此,岂不耽误你的青春?你既要去,我也不来阻你,你的细软东西尽管随身带去,其余粗笨木器却一件不许搬动,免得旁人见了太不雅相,别生许多谈论。谅照这样,你也算得如意了。”说罢,抽身要走,却被黛玉一把拉住,又装着呜呜咽咽的说道:“奴搭 轧仔一年光景,究竟呒不十二分差处, 啥能格薄情,拿奴甩脱介?”说到其间,噎住仔喉咙,勉强又说道:“ 是家当大格人,勿说勒浪做生意,年年多仔几几化化,就是登勒屋里坐吃仔一百年,也呒啥要紧。像奴故歇 冤枉奴,赶仔奴出去,奴只有格点点物事,勿知阿好坐吃格一年半年,就要精打光哉,到仔格格辰光,倘然路竭无君子,仍旧去做生意, 勿能怪奴格 。”这几句话,你想黛玉这个人可恶不可恶?利害不利害?身子还未出杨家,他的后路已经预备好了,免得将来杨四去阻当他,故此时当面说明。显见得黛玉是甘心为娼,与别人失身为妓者不同。否则黛玉极其伶俐,是个能言舌辩的人。杨四说他姘识戏子,不论是虚是实,尽可强辩,未尝遮饰不过,好在没有真凭实据,只消哀求数语,就能完事。今黛玉仅说“冤枉”两字,并无半句辩驳,甘受此污秽之名,料得杨四必然发怒,定把我放出樊笼,那时自由自在,好与月山双宿双飞,遂我生平之愿。乃不知者犹说黛玉不善词令,以致下杨四之堂,深为可惜,实未明当时黛玉的意见了。
闲话少叙。当时杨四又听黛玉这番言语,气得更是发昏,随口回答道:“你既出去,我来管你则甚?惟不许仍用原名,省得惹人指摘,就算好了。”说毕,匆匆出房去了。
仍说黛玉见杨四已去,心中暗暗欢喜,即与阿金商量出去之事。阿金道:“ 故歇奶奶出去,还是回到自家格搭去呢?还是另行租一处房子住介?”黛玉道:“ 自家格搭断然去勿得格。奴想租格三楼三底房子, 今朝阿搭奴去看看佬,看定仔末,马上可以搬出去哉。勿然,弄点啥事体出来,要脱身弗得格。”阿金答应,换了一身衣服,赶紧前去看屋。黛玉在家守候,等到四点多钟,阿金回来,说道:“现在三马路浪有一所住宅勒海,看上去倒蛮新格来,开间也蛮宽阔格,就登勒格搭做生意也呒啥。奶奶阿要去覆看一看?如果看得中格,马上就付仔定钱,省得拨别人抢脱仔,倒有点可惜格。” 黛玉点一点头,也不更换衣裙,单取了几十块洋钱,随身同阿金下楼。走至门前,坐了自己包车。阿金唤了一部野鸡车,随后相从,径望三马路而来。
不消片刻,已至美仁里口。阿金在车上喊道:“到哉到哉。” 两部车就此停下。阿金走过来,搀了黛玉,唤美仁里口管门的领进那所空屋。果然是三楼三底,与阿金所说的一些不差。黛玉四面看了一遍,颇为合意,那大门是沿马路的,虽不十分热闹,却可以娱目消闲。遂向阿金说道:“ 去问问俚看,间搭房钱阿要几化介?” 阿金回身,就向看门的问了几句,看门的一一说了。阿金回覆黛玉道:“奶奶,俚说间搭房钱每月要四十块洋钱笃,一点呒不虚头格。奶奶看得对格末,先付一半定钱,余外进仔屋来付清写折子末哉。”黛玉即在绉纱手巾包内取出汇丰钞票两张,计洋二十元,交与阿金。阿金拿来交与看门的收了,又交代了几句话,说:“倪搬进来格日脚,大约再隔格几日天, 去关照唔笃主人末哉。” 看门的诺诺连声。吩咐已毕,黛玉同阿金出门上车。正要回去,黛玉忽然想起一事,就向阿金耳边说了一回。黛玉先坐包车回家,暂且不提。
独说阿金听了黛玉嘱咐,遂坐了野鸡车自去办事。要晓得所办何事?即是黛玉在他耳边所说的,叫他知照月山,说自己已与杨四分开,早晚可出杨家,待搬定了场,再与你相会罢。目下没有工夫,好得以后可作长久夫妻了。阿金领命而往,及至知照已毕,归来回覆黛玉,已是上灯时候了。黛玉又吩咐阿金说:“我看过历本,拣定后天搬到那边,你明日须与我收拾东西,免得临时匆促。并且还有一事,我现在搬出去,动用的木器,以及床榻等物,都要备办起来,你须到家生店中去,或租或买,叫他后日运至新屋,共该多少钱,临时付清便了。” 阿金领命,待到来朝,即忙前去照办,又回来收拾细软物件。黛玉命娘姨相帮他,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足足忙了一日半夜,方才停当,各去安睡。
到了这天早晨,黛玉也黎明起身,先将头梳好了,然后再把零星各物收拾了一遍。将近十一点钟,命人唤了一辆马车,六部小车,叫他们在门前伺候。又差阿金到杨四跟前回覆一声,杨四置之不问,由他自去,也是缘分已满,毫无半点留恋之心。阿金回到房中,向黛玉一说,遂即把箱笼、包裹等物发到外边,装在小车上面,方请黛玉下楼,至门前上了马车,其余小车统由阿金押着,缓缓而行,一径向三马路新屋中而去。正是:
双飞蝴蝶从今拆,两处鸳鸯各自分。
要知黛玉搬到那边,是否再做生意,且听下回详述。
九尾狐
第十一回 筑香巢又遇新相识 张艳帜更换旧芳名
且说黛玉进了新屋,随后阿金也到,把东西发了进去,运至楼上。尚未停当,即见家生店内的伙计已将各样的床榻、台椅等物,用了两三部塌车尽行送来。阿金就命他们装设,有的摆在楼上,有的放在楼下,倘其中缺少何物,再叫他们添备。草草舒齐,方将木器帐目一算,统共费去了四五百元,如数付清,打发他们去了。又把房金找足,写了一个租折,交至管门的取去,无容细表。
当时黛玉到了楼上,在房中坐定,唤阿金交代道:“ 故歇只有一干子,哪哼做得开事体? 总要去喊两人来末好 。” 阿金道:“格是自然。今朝末来弗及格哉,明朝早晨让我去叫倪格结拜姊妹来,先帮两三日忙;再到荐头人家,喊两个粗做、一个男下底人,让俚笃楼上楼下,细细教收捉收捉,我末指派指派,奶奶 以为哪哼佬?” 黛玉道:“好是蛮好,不过 忘记仔一样哉,倪烧饭格灶浪是少勿得格 。” 阿金道:“ 我真真忙昏格哉。我有一个阿叔勒浪,亦登堂子里做相帮格,就勒间搭相近同安里向,让我就去喊俚得来。不过,今夜格饭,只好馆子里叫仔罢。” 黛玉一听,点了点头。阿金自去照办。不多一回,阿金已把阿叔叫来,即命他泡茶泡水,直忙到晚上八点钟,又去叫了几样菜,各人用过夜饭,方收拾床铺睡觉。
一到来朝,阿金即将结拜姊妹叫了来,又到荐头人家走了一趟。等到黛玉起身,荐头早把两个粗做娘姨、一个男下底人一齐送至。阿金指派他们做事,又领结拜姊妹见了黛玉,方与黛玉梳头。伏侍已毕,再唤两个粗做上来,一同将楼上打扫。房间里面,裱糊的裱糊,摆设的摆设,挂字画的挂字画,足足又忙了两天,收拾得纤尘不染,如琼楼玉宇一般。黛玉见诸事停当,想起此时我已出来,须将旧姓改去,遮人耳目才是。我素慕胡雪岩的豪富,不如改姓了胡罢。即便吩咐阿金道:“奴故歇住勒间搭,别人问俚姓啥, 对俚笃说姓林,亦 说姓杨,只说是姓胡,省得别人晓得底细,倒弄得难为情煞格。 去关照声大家, 忘记脱仔介。” 阿金噢噢答应,自去关照众人,不提。
又过了数天,黛玉思与月山相会,命阿金前去相请。好得现在无人管束,尽可肆无忌惮,邀他到家里叙旧,得尽长夜之欢。到了日间,又同他游园、坐马车,玩至晚上,无非吃大菜、看戏,除去这几件,别无他事。那知黛玉贪心未足,欲念倍添,与月山相处了数月,觉得只他一人,渐渐不能满意。为因月山是个武角色,不肯十分鞠躬尽瘁,虽胜于杨四几倍,却有时要推托不来,所以黛玉有心要再姘几个,始不负我杨家出来一番。
那一天,黛玉又去看戏,见戏单上新来一个名角叫做杨月楼。及至看到他出场,果然人材出众,相貌超群,而且武艺又胜人一筹。却与月山合串一出武戏,相形之下,月山远不如月楼。遂将爱月山的心,移到月楼身上。但初次见面,难以下手,究不知情性如何,得能如我愿否?一时又胡思乱想起来。当夜归家,虽月山前来陪伴,终觉无情无绪,心上丢不开去。从此后天天看戏,要想将媚术勾引月楼。那知月楼不须勾得,自有吊膀子的手段,胆量比月山更大。虽在那里做戏,一双眼睛只向包厢里溜去,见黛玉夜夜到此,一切举止行动,既不像人家人,又不是局上,但猜度上去,决定是个淫贱尤物,可以勾搭得动的,不然,为什么对我眉来眼去呢?故月楼在演剧之时,愈觉卖弄精神,看得黛玉神魂颠倒。那夜回去,即与阿金商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