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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清 梦花馆主

  直到上灯过后,绥之所请的四位客人陆续都到,与士诚等均不相识,大家通名道姓,叙了一番客套。宝玉又周旋其间,无非是堂子中的常例,若在下一一叙说出来,未免重复取厌了。即此回绥之摆酒请客,一切繁文,也只好略略点缀,否则与前集书中一样,说了又说,有何趣味呢?虽未可一概而论,如《 水浒传》 中的情节,往往前后相犯;然细细读去,竟无一毫复笔,正所以见作者的力量,不愧谓为才子奇书。至于在下则东涂西抹,弗如远甚,且是节与前无异,不若删繁就简,少讲几句的为妙。
  话休烦琐。且说那请子青的鳖腿归来回覆,说:“ 朱大少勿勒屋里,老早出来格哉。字条未留勒浪,来勿来末勿晓得。” 绥之听了,向士诚说道:“如何?我原知道他不来的。这样人实在可笑得狠。”士诚道:“你不要心急,他今晚来得迟些,也未可定的。”绥之摇首道:“他既一早出来,怎么这时候还不到这里呢?我们客已齐了,等他则甚?不如就此坐席罢。”士诚未便相阻,由他吩咐摆席。不到片刻,席已摆好,绥之请众客入席叫局,众客唯唯,把局票一一写了,无非是陆昭容、沈月春等一班有名校书,与前集所载的大同小异;只有一件两样,今天摆的是双台,众人入席之后,吃过了几杯酒,即摆上两大碗鱼翅,这就是双台的名目。此时大家有些饥饿,便大嚼了一回,已经罄尽。要晓得鱼翅这样菜,其实无甚鲜味,不过他交着好运,终是他第一样上来,乘着人饥饿时候,所以都说他滋味甚佳,若把他做了压席,第一次便上蹄状,只怕蹄状倒要吃完,鱼翅便无人问鼎了。
  闲话少讲。且说众人用过了鱼翅,士诚忽向绥之问道:“你可晓得双台是那个创始的?”绥之回答不出。席间有个姓王的客人代答道:“ 我但知创始的是姓朱,名字却不记得了,不知是也不是。” 士诚道:“正是他,他叫朱渭夫,还有一个雅号,叫做‘ 要紧完’ 呢。” 绥之道:“ 你可认识他吗?”士诚道:“ 我不认识他,是子青告诉我的。他即是子青的族叔,前几年不但摆双台,而且有四双台的名色。如今弄得穷了,所以没人知晓了。”正说之间,忽闻下面人音嘈杂,楼梯上脚声碌乱,都向宝玉房间里来。门帘启处,走进一簇花蝴蝶,不先不后,共来了六位校书,带着一班大姐、娘姨,均至席间坐定,各送娇声,叫应众客。一时装水烟、拉胡琴、弹琵琶、唱京调,房中十分热闹。又接着来了四个局,也是一个样儿,俗语叫做:“寿星唱曲子———老调。”在下也不细表了。
  总之闹到十二点钟,无论时髦不时髦,纷纷散去,房内渐渐清静。绥之犹兴致勃勃,与众客高声豁拳,打了一个竹节关,足足消去二三十斤酒,彼此均有酒意。惟士诚吃得尚少,最为清醒,取出金表一看,已有一点余钟,便向宝玉要饭。宝玉又劝了几杯酒,见众客都要用饭,方唤娘姨等取饭上来。有的吃了一碗,有的吃不下了,各各起身,向绥之道谢,撤席散坐,均因时候不早,先行告辞去了。只剩绥之、士诚两人。士诚横在榻上吃过了几筒烟,见绥之醉眼模糊,有我醉欲眠之态,就说道:“我也要回去了,你可是住在此间吗?”绥之不好意思答应,诈醉三分,懒懒的答道:“待我略醒一醒,也想要回去的。” 士诚极其知趣,听他口气,明明不去的了,便辞了绥之,独自归家,不提。
  且说宝玉送过士诚,回进房中,绥之道:“我今天多吃了几杯,觉得头疼脑胀,身子疲倦的狠,此刻就想回家去睡了。” 口中虽然说着,身子却是不动,要等宝玉相留的意思。宝玉早已明白:“ 吃醉仔酒,哪哼好转去介?奴劝客气哉,就住勒间搭仔罢。” 绥之听了,犹如得着将军令一般,唯唯答应。要晓得今夜的情景,两人怎样的同睡,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欢娱,谅看官们都是内家,想也想得出,描也描得出,不须在下细说了。昔笔花生有一首七言律句,单志今夜两人之事,其诗曰:
  绥绥喜得一雄狐,似漆如胶兴不孤。
  戏水鸳鸯空羡慕,穿花蝴蝶假欢娱。
  帐中春色销金锁,枕上恩情宝玉呼。
  禁锢经年从此始,庐山面目忽然无。
  一宵已过,又到来朝,云雨初收,日光照槛。两人在枕上唧唧哝哝,讲了一回亲热的话,方各起身梳洗。等到午餐之后,无非游园、坐马车,以及看戏、吃大菜诸类。一连住了半月,那一天,绥之接读家报,悉母亲病重,叫他速回广东。绥之没法,只得与宝玉作别,订定来春返申。宝玉知难挽留,依依相送,任他自去,我且慢表。
  再说朱子青自从在宝玉家摆酒,与绥之吃醋翻面,虽经宝玉调停,当时即波平浪静,言归于好,然不免胸存芥蒂。是夜归家后,想起绥之辱骂,则愤恨异常;回念到宝玉身上,则又恋恋不舍。所以到了明天,绥之那边决意不去应酬,独自往别处顽耍。挨过了几天,打听得绥之住在宝玉家里,未便前去。又过了七八日,正是重阳佳节,有几个朋友请子青至李巧玲家饮酒,子青实在记念宝玉,就叫宝玉的局。宝玉正因绥之返粤,杨月楼也不来家,晚上甚是寂寞,虽生意颇佳,尚可供宝玉的挥霍,但往来客商之中,并无一个可意人儿。今子青前来叫局,纵不合宝玉之意,远不及绥之面貌,然比寻常客人,稍胜一筹。将来在他身上,可以发一注小小横财,故宝玉欣然出局,到子青那边侑酒。子青问起近日绥之情形,宝玉即将绥之往广东各节,略述几句。又假说绥之毫无情义,与我交好甚是平常。听得子青颇为得意,等不及散席,即与主人告别,跟了宝玉归家。
  宝玉格外优待,甜言蜜语,亲热万分,骗得子青骨软筋酥,浑身瘫化,不知怎样才好。闲谈到一下多钟,子青犹坐着不走。宝玉虽不欢喜他,却因今夜无人伴宿,不如留他住下,填了空当也好。主意想定,尚未启口,忽闻纱窗外面檐溜滴沥,下起雨来。宝玉趁势说道:“朱大少,天浪勒海落雨哉, 哪哼好转去介?” 子青侧耳一听,果然下雨,便道:“不要紧,我好坐车回去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了?” 宝玉道:“差勿多有两记钟快哉,今夜雨落天留客,我看 勿嫌待慢,就住仔一夜勒走罢。勿然末,坐仔车子转去,身浪也要落潮格 。” 子青听他一留,快活到了极点,即忙答道:“雨果下得大了,我住在此,已讨厌了你们,恁敢说你们待慢吗?”于是两人吃过了半夜稀饭,一同上床,共效于飞,谅必与绥之一样。但子青年交不惑,究非宝玉对手,只好当绥之的替工罢了。况宝玉志不在此,一心想破他的悭囊,故肯与他同睡。睡至天明,雨犹未止;一连三日,子青住了三夜。
  到第四日上,天已放晴。子青因有家事,免不得回去了一趟。从此常来常往,时宿时归。任他性情吝啬,也要破费些银钱,不是招朋饮酒,定是请客碰和,一切烧路头、打醮等场面,子青均难以推托。所以自重阳那日起,至十二月中旬为止,子青也用去四五百元左右。惟宝玉备办衣服、首饰,他却不命一钱。因此宝玉思得一计,与一卖珠宝掮客黄阿六借了珠花一对,计值千元光景,等到那天子青来了,宝玉先向他愁了一回穷,然后取出珠花一对,与子青商议道:“朱大少,奴今年年底勿够开销,缺少仔几百块洋钿,要想搭 借格五百两银子。格对珠花算仔当头,押拨勒, 阿相信呢勿相信?”子青听说,本则不肯答应,及见那对珠花足值千元,慨然应允道:“你要押五百两银子,容易容易,我去拿来就是了。”说罢,匆匆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即把银子取到,交与宝玉,取了珠花归家。家中适值有事,四五天未到宝玉那里。这日正想前往,忽见管门的朱福进来禀道:“ 外边有一个姓黄的,要见老爷,现在厅上坐候呢。” 子青听了,想不出是何许样人,即忙踱到外边一看,原来是掮珠宝的黄阿六。阿六上前叫应,子青命他坐了,方才问道:“你今天到这里,可是有好的珠宝送与我看吗?”阿六道:“ 并没有好的珠宝,只为我前几天到胡宝玉那边,宝玉对我说,尊夫人要扎珠花,少个好的样儿,向我借一对珠花,现在尊处。请你拿出来,还了我罢。” 子青愕然道:“ 这对珠花是宝玉押我五百两银子,怎说是我借的?” 阿六哈哈大笑道:“ 这话我不信。他们堂子里面,专靠用钱的阔客。不要说五百两,就是一千两,也不妨送与他了,用什么押当呢!” 子青难以分辩,急得口中乱嚷道:“ 我去问宝玉!我去问宝玉!”说着回身入内,取了珠花,仍至厅上。阿六道:“你要去问宝玉也好,我明日再到府取还便了。” 子青也不睬他,看他走了,即忙坐自己包车,气愤愤的一径向宝玉家去,要讨回那五百两银子。正是:
  已把黄金虚牝掷,难期白璧赵家还。
  不知子青此去,珠花可曾交还,银子可曾取转,请听下回接谈。
九尾狐
第十五回 开愚园游春夸富丽  换香车过市独招摇
  且说子青因阿六索还珠花,不胜诧异,以为此花系宝玉所押,不关阿六之事,如何贸然前来取讨?我须在宝玉面前证明此事。所以急急坐上包车,直到宝玉家中,气愤愤上了楼梯,走进宝玉卧房。
  宝玉起身招呼,见子青面色翻青,早知阿六已至他家,他必为这珠花而来。盖宝玉与阿六商借珠花,定下此计,专欲破子青啬鬼的悭囊,故一见颜色,便知来意,且预备着许多言语,对付子青。但此时假作不知,却笑盈盈的问道:“朱大少, 啥落格两日勿来介,害奴牵记得呒哪哼,阿是嫌奴待慢仔呢啥?”子青气吁喘喘,只是摇头,本想把此事直说,责备他几句,问问他的缘故,及至见了宝玉,觉得有些碍口,便将此事顿住了。又听宝玉问道:“ 今朝到奴搭来,啥格勿快活?勿声勿响,皱起仔格眉(读迷)头,扳起仔格面孔,奴看 格神气,像煞啥场化受仔气来格 。”子青仍然不语。宝玉道:“ 阿是有人欺瞒 佬?格落格种样式。勿然末, 是寻快活格人 ,勿比倪落,有时呒不仔铜钱(读钿),就要愁杀快哉。若然奴做仔 大少,有啥格勿开心介?” 子青听他话里有因,也有心说道:“我今天出来,向人家讨一注欠帐,分文没有,故尔在此纳闷呢。”宝玉道:“ 奴劝 放开点, 是该千动万格人,就甩脱仔一千八百末,有啥要紧介?只怕 勿为格浪,有心骗骗奴哉 。” 子青听宝玉之言,果然利害,明明塞住我的嘴,要我甩掉这五百两银子。我若此时不说,明日阿六来讨珠花,难道我闷气吞声的还他吗?不如早些问他为妙。便向宝玉直说道:“我告诉了你罢,你前日把那珠花押我五百两银子,可是有的?”宝玉道:“ 自然有格 ,奴搭 两家头做格事体,勿见得会忘(读忙)记脱勒海。”子青道:“既有此事,怎么贩珠宝的阿六今天到我家里,讨还这对珠花,据说你借我名头,向他借来的,不知是真的吗?” 宝玉笑道:“ 能啥格戆嗄! 拿银子借拨奴,受奴格信物,只好倪两家头晓得,倘然拨别人听见仔,勿但要说 鄙吝,而且要笑 面皮厚,好意思要倪格押头,惶恐要好仔长远,阿是格点点银子,还勿相信,要拿当头格来,显见得气量忒小哉 。奴老实对 说,珠花是阿六格,俚 勒 面前说格套闲话,才是奴格托词。故歇问 讨还,奴劝 拨仔俚罢, 拨俚晓得仔倪格底细,倒弄得大家难为情煞。横势只有五百两, 也勿在乎此。牯牛身浪拨根毛,犯勿着惹别人讲张 。 想阿对呢勿对佬?”
  这一大篇说话,说得子青哑口无言,好像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一来懊恼,二来肉痛,明知上了宝玉的当,又坍不下这场面与他索取银子,失了大老官的气象,只得忍气答道:“你要用银子,尽管向我支取,何必弄这花巧的事,累我受阿六的气呢?这对珠花现带在此,你拿去还了他罢,免得他再上我门了。” 说着,将珠花交与宝玉。宝玉接在手中,笑道:“ 朱大少,动气,是奴勿好。下来奴再有尴尬,终搭 大少实说,阿好?”子青一听,也不回答,心中暗想:“你下次免劳照顾,我也不敢再来了。现在珠花究属有限,设或将来狮子大开口,要借几千起来,如何是好?岂不变做将雪填井吗?”故子青无精打采,吃了几筒水烟,闷闷坐了一回,即便起身回去。正所谓: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从此宝玉房中,子青绝迹不来,我且不提。
  再说宝玉赚得子青银子,犹如剥去他一张浮皮,料他必然心痛,不敢再至我家。我虽夜间清静,无人陪伴,但他无济于事,远不及绥之,正是可有可无,因此定下妙计,骗着一注横财,落得到新春时受用。惟晚上独宿孤眠,甚是难挨,仿佛吃鸦片烟的人吃上了瘾,到这时候没有烟吃,岂不要难过吗?然宝玉的淫贱与人不同,择肥而噬,拣秀而餐,其余不美的粗货,他宁可绝食不尝。故一心牵记着绥之,不知他何日回申。至于姘识的杨月楼,也许久不来,命阿金前去相请。那知月楼近日新姘了徐姓寡妇,故与宝玉疏远。因那寡妇颇有财产,籍隶广东,乔居沪上。所生一女,带在身边,青春二八,正当破瓜之期,生得绰约多姿,与母面貌仿佛。那天,母女二人也到丹桂看戏,被月楼看中,先与寡妇勾搭上了,寡妇的银钱尽他滥使滥用。但其女终嫌碍眼,往来有些不便,要想与寡妇商议,同女成其美事,不独一箭双雕,而且一锅熟了,不致走漏风声。计较虽定,尚未启口,故现下与寡妇分外亲热,怎肯到宝玉家来?宝玉得此信息,十分愤恨。后来月楼因此事发觉,上海县叶大令将他拿捉,监禁狱中,听审之时,受那铁锤的毒刑。宝玉闻悉情形,并不怜惜。翻是未通情好、毫无瓜葛的沈月春,只为平日爱慕月楼,私自与县差商恳,送了许多银子,使临刑不受痛苦,又亲到狱中慰问。谁知月楼未悉底蕴,反对月春怒目而视,说了几句不情理的话,气得月春大哭而归。虽是月春痴情,然与宝玉一比,越显得宝玉的无情。此段月楼情节不是我书中的正文,略略表过,就算交代,以后不再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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